10 關于他(一) 無人生還
第10章 關于他(一) 無人生還
屋外的雨停了,一束柔暖的晨光撥開烏雲灑在水窪和綠葉表面,瑩亮剔透的水珠裏倒映出門外一個颀長的人影。
郁臻一眨眼便站穩平地,他依然握着剪刀,手心黏膩;他敏銳地張望,自己正踩在柔軟青嫩的草皮上,仿佛從未坍塌下墜。
他面前是一間木屋,門就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這木屋是他殺死宮原唯的地方,卻又和那裏完全不一樣,沒有荒蕪雜草和藤蔓青苔,木牆才刷了粉藍色新漆,壁面攀附着薔薇和新嫩綠植。
不是吧……還沒完?
郁臻硬着頭皮推開了屋門。
這是一間布置得溫馨舒适的小房子,地面鋪着灰藍毛氈地毯,中間丢了幾張厚實的紅布舊沙發,擺滿零食飲料的矮桌是姜黃色,窗簾拉開一半讓陽光透進來,照亮牆壁上貼的幾個世紀前流行的電影游戲海報,屋內散發着淡淡木香和水果撻的味道。
一名帶着鴨舌帽的黑衣少年窩在在沙發裏,含着一支棒棒糖,聚精會神地盯着一臺時代久遠到可以陳列進博物館的液晶屏電視。
在看電影。
是杜彧,郁臻憑借對方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依稀能認出是躺在醫院病床上的那個杜彧。
這和他想象中的杜彧大相徑庭,不僅是初印象,長相也比他見過的真人至少年輕了七八歲——不過十五六歲,貨真價實的……小朋友。
“那個……”郁臻張了張嘴。
娛樂消遣被打斷,杜彧從沙發裏探了個頭出來看他,拿出嘴裏的糖果,奇怪道:“你怎麽這裏?”
“我……”郁臻卡住了,他想傅愀應該出一本名為《如何在夢裏向陌生人介紹自己》的書。
但是,杜彧問話的語氣方式像已經認識了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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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改劇本,還殺了我的Boss!”杜彧怒氣丢了糖,沖沖地跳下沙發,光腳踩過地毯,走到門口——他很高,比郁臻以為的高出一大截,迎面走來帶着淩厲的壓迫感。
青少年版杜彧黑着臉,居高臨下地怒視他,像只毛躁的小獅子,“氣死人了……”
郁臻一頭霧水,“你認識我?”
“你不是電視裏的人嗎?”杜彧恨恨道,“那電影我以前看過,根本不是這樣的!你破壞了劇情!”
說完,杜彧手從褲兜裏掏出一支新的棒棒糖,抛給他,“拿去吧!別來煩我了。”
郁臻接過檸檬口味的糖果,有些明白了;原來,他先前一直在杜彧夢中的電影裏生死搏殺,怪不得見不到本尊。
他感到哭笑不得,辛苦一場,竟然是在演戲給別人看。
“就這?”郁臻望着手心裏的糖,自嘲道。
“想要別的啊?可以。”杜彧抱着手臂,盛氣淩人地說,“你去帝國找長大以後的我吧,他會給你好東西。”
郁臻正要說話,一陣刺耳的電流聲穿過他的耳膜!
滋——滋——
……
郁臻被刺眼的白光占據視野,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燈光,白色的床……
那令人眩暈的茫茫白色裏,傅愀的臉慢慢清晰。
“醒了?”有人在他耳邊問。
——突然驚醒,郁臻反射性地挺直身體!他還坐在那把椅子裏……
“1小時15分鐘。”傅愀報告睡夢監測結果,“醒得有點快啊。”
郁臻揉着迷離的睡眼,扶着傅愀的手臂站起來,“被他玩了,沒進到主意識的那一層。”
傅愀:“啊?”
“我一直在他夢中的夢裏,脫離第一層夢才找到他。”郁臻摘下耳機丢到病床上,對仍處于昏睡狀态的病患罵道,“還說什麽讓我去帝國找長大以後的他,他以為玩游戲嗎?混蛋!”
“噓!噓——”傅愀拉着他重新坐下,眼睛往外瞟,警告他,“家屬還在外面呢!”
看在還沒結賬的份上,郁臻按耐着情緒坐回去,對傅愀說:“我餓了,要吃飯。”
傅愀收撿好他亂扔的設備,合上箱子,“吃飯好說,不過你得先去見一下病人家屬。”
杜玟在客廳裏看書,哪怕并無其他人在場,她的腰背依然挺得端直,背影婀娜娉婷。
郁臻不打招呼便走到她右側的沙發前坐下,自己揀了只空茶杯,端起茶壺到了一杯熱騰騰的紅茶,一飲而盡。
杜玟放下書籍,等他喝完了,柔聲道:“需要點心嗎?”
郁臻喝完一杯又一杯,聽說有的吃,連忙點點頭。
杜玟摁下手邊的按鈴,接通後小聲囑咐了幾句,不到十五分鐘,就有人開門送進來一套精致的下午茶甜點。
郁臻從三層托盤的底層挑了幾塊曲奇餅,沾着上層銀碟裏的奶霜,一塊接一塊的放進嘴裏;他是天生容易餓吃得多的體質,只要東西好吃,從不在乎吃相是否美觀好看。
杜玟把一盤栗子蛋糕推到他手邊,“嘗嘗這個。”
郁臻來者不拒,風卷雲湧地消滅了兩人份的下午茶。
“看您吃東西真有食欲,下次去我們家做客吧,霓娜的手藝比這裏的好。”杜玟喝了一小口茶,輕柔地放下杯子。
“好。”郁臻用餐巾擦了嘴,滿足道,“但不是做客,是為了了解病人過去的生活環境和個人經歷。”
“您是在我弟弟的夢裏見到了什麽嗎?”杜玟問。
“對,但夢境不是真實;進一步了解您的弟弟,有助于我在他夢裏行動。”郁臻盡量說得簡明易懂。
“這樣,那不如現在就去吧。”杜玟整理裙擺,站起身道。
這下輪到郁臻訝異了,“有必要這麽急嗎?”
杜玟的嘴角揚起弧度完美的微笑:“實不相瞞,我非常迫切地需要阿彧醒過來。”
由于他提出想了解杜彧的生活經歷,杜玟帶他去了一處遠離塵嚣、居于半山的住宅。
蒼翠森林延綿數裏,車輛駛過無人的環山公路,最終停在一片開闊的林地。
下了車,郁臻禁不住問:“你們住在這裏?”
因為買不起,他并沒有關心過建築風格、年代和産權一類的問題,這方面他極度缺乏常識;但凡是為生活奔波操勞過的普通人,看到那棟富麗堂皇的古老建築,都難免會發出類似的疑問。
“是我母親的房子,當然了,如果沒有外祖父的話,我們也不可能住進去。”杜玟笑道,手指拉扯肩上披的外套;她的鞋跟細長,站立時小腿繃得緊而修直,曲線極美。
“我們進去吧。”杜玟向他發出邀請。
宅子的內庭是一座花園,噴泉前面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金發男人,那身型和發色郁臻總覺在哪裏見過。
病房陽臺上趴着曬太陽的那條尋血獵犬,跟着他們一起回到住所,進大門後杜玟解開了它的牽引繩。
小狗本來乖巧安靜地随行在腳邊,一看到金發男人,搖着尾巴歡快地跑了過去。
那人一回頭,郁臻猶如晴天霹靂。
是約書亞·雷蒙,如果他沒記錯名字的話——杜彧夢裏裝扮成小醜的變态殺人狂老師。
現實中的雷蒙蹲下身撫摸激動不已的小狗,并朝他們笑着招招手。
“介紹一下。”杜玟眼尾笑意盈盈,目光依戀地看着噴泉下的男人道,“我的未婚夫,約書亞。”
郁臻:“他的職業是?”
杜玟:“他在我們大學的生物研究室工作。”
“不是高中老師?”郁臻震驚道。
杜玟意外他會這樣問,眨了眨眼睛,回答道:“不,雷蒙每周都去孤兒院,但他不喜歡教孩子們念書。”
郁臻:“那他跟您弟弟相處得如何?”
“不怎麽樣。”杜玟坦然道,“阿彧更喜歡我的前男友。”
原來如此。郁臻決定不把杜彧夢裏的內容告訴杜玟,假如她知道未婚夫在親弟弟心目中的形象,應該會吓一跳。
雷蒙真人比郁臻夢裏見過的更為英俊耀眼,氣質明朗,态度熱情;然而杜彧在夢裏把人醜化得過于嚴重,導致郁臻殘存着先入為主的印象,很難以欣賞的眼光去看待此人。
甚至約書亞·雷蒙主動跟他握手的時候,他猶豫了很久,才伸出了自己的手。
“這位是阿彧的醫生,郁先生。”杜玟介紹他時說道。
“醫生?您真年輕。”約書亞·雷蒙看他的眼神充滿敬佩。
郁臻:“額,我不是醫生……其實我——”
杜玟笑意不明地瞧着他,直到他噤聲;然後強勢地對未婚夫說道:“你去告訴霓娜,今晚家裏有客人,讓她做些拿手的菜。”
“好的。”雷蒙殷勤地應道,轉而對郁臻說,“郁醫生,歡迎你來到這個家。”
郁臻不知作何反應,尴尬地彎眼睛一笑。
等雷蒙領着小狗走了,杜玟嘴邊的笑意消失,露出憂慮神色望向未婚夫的背影,“這麽久了,他還是習慣不了這個角色,讓我将來如何放心把家交給他來操持……”
郁臻心中愕然,杜玟的形象溫婉美豔,使她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某人的太太”,而非一家之主;他想到傅愀對杜玟的評價:富家千金兼女企業家。
是他以貌取人了。
郁臻對別人的家務事不感興趣,轉移話題道:“能去您弟弟的房間看看嗎?”
“嗯,跟我來吧。”杜玟儀态曼妙地走上臺階。
杜彧真正的房間位于宅子的第二層,開窗便能眺望遠山和林場的絕佳觀景房;房內布置簡潔大氣,裝飾擺設皆是按照房間整體風格挑選,與牆紙家具的配色相得益彰,除了幾張相框,沒有多餘的個人物品。
“阿彧十六歲以後就不愛回家了。”杜玟一副家長不好當的樣子,“他自己的公寓在五區,是虹膜鎖,除了他沒人能進去。”
郁臻走到放置相框的書架邊,回頭問:“可以拿下來看看嗎?”
“請便。”杜玟道,“他高中的東西還留了一些在這個家,應該是放在書架下面的櫃子裏;我打算把阿彧接回家,您覺得如何?我和他都在醫院待夠了,叫人把病房整個搬過來好了。”
郁臻捧着一張相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張合照,除了老師另有其人以外,和夢裏的A13班的集體照幾乎完全一致!
校服、人數、拍照手勢、站位……每一個人的長相都與他夢裏所見的一一對應了,只是真正的老師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性,留着長卷發,戴了框架眼鏡。
宮原唯、北川凜和伊莉娅站在左下角,三個人親昵地湊在一塊兒,朝鏡頭做鬼臉比着剪刀手;而相片背景則是聖山高中的校門。
真的有這所學校和這些人!
郁臻舉着相框,問杜玟:“請問,這照片上面的人是誰?”
杜玟隔得遠遠地說:“是阿彧的高中老師和同學們,他在這所學校念過一年書,後來轉學了。”
郁臻又數了一遍人,他迷惑道:“可是這上面沒有他啊。”
“那個啊……”杜玟遺憾道,“拍這張照片的時間是夏令營出發的前一天,阿彧因為生病沒有參加,所以合照裏沒有他。”
郁臻又問:“為什麽轉學呢?”
杜玟走過來,拿走他手裏的照片,摸着合照上一張張青春的面孔,嘆息道:“因為這張照片上的人,都已經不在了。”
郁臻內心的震悚無法言喻,沒有人能懂他此刻的心情,他瞪大眼睛,“都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杜玟把照片放回書架,說:“飛機失事,全班二十一個人,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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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