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完美逃亡(九) 睡與詩
第20章 完美逃亡(九) 睡與詩
郁臻頂着黑眼圈下沙發找水喝,喝完飄去浴室洗漱。他光腳踩着地毯,無聲地溜進餐廳,然後他看見——
杜彧竟然又坐在那裏吃飯,這回吃的是早餐。
法棍切片塗一層濃厚奶酪,再用黃油稍微烤過,香味四溢;銀壺裏的熱可可冒着甜膩醇香,果汁牛奶咖啡齊全,盤子裏丢着幾塊彩紙包裝的黑巧克力。
郁臻垂涎三尺,自覺地走到昨天坐過的位置上占據一席。
“我想吃。”他說。
杜彧擡了下眼皮,推給他一只空碟子,道:“別客氣。”
郁臻一口咬下酥脆的面包和熱奶酪,腮幫子鼓囊囊的,嚼得滿臉幸福。
對于他的吃相,杜彧流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問:“至于嗎?”
郁臻含糊道:“你不懂,我小時候吃東西要靠搶。”
杜彧:“什麽意思?”
“因為我……”郁臻警覺地打住話題,奇怪了,怎麽輪到杜彧來問他問題了?他垮着臉道:“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和所有孤兒院一樣,那裏的食物不好吃,玩具來自愛心人士的捐贈,雖然吃得飽穿得暖,可以念書,但新奇美味的零食和童年樂趣卻少之甚少,搶不過就沒有,所以他對美食有特殊的執念。
他的經歷三言兩語道不清,即便講了,杜彧這種含着金湯匙出生,連夢也窮奢極欲的人是不會懂的。
而且——明明是他潛伏在別人的夢裏探究別人的內心世界,怎麽能先把自己的事給抖出去?
杜彧見他不願講,也不刨根問底,等他盤子空了,說:“如果你吃飽了,我們開始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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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把那本書全部看完了。”郁臻道,“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杜彧愕然道:“全部?”
郁臻捧着杯子喝橙汁,露出兩只眼睛,“嗯嗯。”
杜彧:“你沒睡覺?”
郁臻:“不是你說明天抽查嗎?我就通宵看完了。”
“明天晚上也是明天。”杜彧冷淡道,“我不是奴隸主,你去睡覺吧,等你休息好,我們再開始。”
“我不需要睡覺。”本來就在睡夢中。郁臻一抹嘴,催促道:“趕緊開始。”
他巴不得早點完事,一天都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多待。
“昨晚你見到的,是純血的野生人魚。”杜彧站到窗邊,在窗臺撒上白鴿喜愛的面包屑,平淡陳述道,“它們和人類飼養的人魚存在極大不同,暴躁易怒,非常有攻擊性,并且殺傷力驚人;照顧它不是項簡單的工作,你現在反悔,選擇普通男仆的工作也還來得及。”
此時,敲門聲響了三下,一名侍女推門而入,當着他們的面收撿餐具和剩餘食物。
“昨天我就想問了。”郁臻偷偷指着後方的侍女道,“你們的衣食住行都由她們負責,那男仆究竟是做什麽的?”
為避免顯得冒犯,郁臻補充:“我是急着找工作看到招聘啓事才去面試的……所以不了解,上崗前總得給我培訓一下?”
“你很像一個時空裂縫掉進來的外來者。”杜彧評價他,“不過正因如此,我們才很像。”
“啊?”郁臻猜不透對方的啞謎。
“我一直覺得我不屬于這個世界,我和它格格不入。”杜彧用探究的眼神端視他,“現在,我發現你也一樣。你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有戲!機會來了!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郁臻大大方方地說了實話。顧忌在場的侍女,他向杜彧招招手,待對方微微低頭,他踮起腳,湊近了,悄聲道:“我其實是來幫你離開的。”
“證據呢?”杜彧用與他相當的輕悄聲量問,“你如何證明?”
一個粉粉的圓球像嫩芽般冒出來,畫着檸檬的包裝紙褶皺蹭到杜彧的鼻尖。
“記得這個嗎?”郁臻在對方眼前搖晃着棒棒糖,“你給我的。”
杜彧拿住糖果,看了看,神情猶疑,“我?”
“對,你,更小一點的你。”郁臻比劃了一下杜彧太陽穴的位置,“大概這麽高,戴個黑色鴨舌帽,穿衛衣,叼着糖讓我來帝國找長大的你,他還說你會給我好東西呢。”
杜彧眉頭微蹙,無法将自己和這枚糖果聯系起來,但他小時候的确愛吃糖。
“想起來了嗎?”郁臻期待地問。
“你應該是做夢夢見的吧。”杜彧把糖物歸原主,“我以前并不認識你。”
郁臻:“額……這麽說也對。”
糖的的确确是青年少年版杜彧在夢裏送給他的,現實中杜彧也的的确确不認識他,這詭異的事實;所以他該如何和杜彧解釋我們仍然在做夢呢?
“你相不相信這裏是個夢?”郁臻循循善誘。
杜彧拍掉手心的面包屑,說:“你很像個手段低劣的騙子。”
郁臻:“……”
杜彧:“無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我都不會跟你走。”
郁臻:“為什麽!”
定時前來覓食的白鴿撲扇羽翼落到窗前,幾片輕柔羽毛随風動飄進屋內。
杜彧收回的指尖碰到一片輕羽,他關上窗,說:“因為我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哪怕這是個夢。”
皇宮花園種滿各色玫瑰,姹紫嫣紅,與綠籬相映成趣,一尊尊雕像坐落其間,優美雅致。
如果帝國不是帝國,郁臻倒也樂意一輩子留在這樣的美景裏。
杜彧是沒有做導游的資質,他只是帶郁臻漫無目的地逛着,不做介紹,只簡短回答必要的問題。
地面鋪着細小的白色砂石,路過綠籬花園,杜彧主動提出:“下去看看。”
帝國藝術領域在雕刻方面造詣不俗,連每一只花盆都是精美細膩的石雕作品,但花盆的底座卻是令人發指。
那是一座座骨雕的鳥籠,三分之一人高,籠頂托舉着石制花盆;鳥籠裏一名少年折疊成跪坐的姿态,他的兩臂擡過頭頂,手腕猶如獻祭般被一只鈎子高高吊起。花盆裏的綠葉枝藤垂順而下,半掩着籠子裏秀麗纖細的人體,宛如一件不假雕琢的展品。
郁臻看到了西裏爾。
銀發青年如物品被禁锢在窄小的鳥籠中,額頭和手臂都滲出細密汗珠,嘴唇咬得流血破皮;想也知道,即便不用出力撐舉花盆,保持如此痛苦的姿勢,哪怕幾小時也不堪忍受。
郁臻眼含怔忪,不知所措道: “這是在幹什麽?”
“你不是問男仆的工作麽,這就是了。”杜彧雲淡風輕地回答。
“這是虐待。”郁臻道,他蹲身握住鳥籠的骨條,喊西裏爾的名字。
然而對方置若罔聞,飄忽的眼神光無法聚焦,像被注射麻藥的動物,順從地消化着疼痛和屈辱。
“他聽不見的。”杜彧近乎冷酷道,“為避免他們叫苦連天,煞了風景,每天清晨都會為他們注射微量致幻劑。不遇到雨雪天,他們是能活下去的;運氣更好一些的,還能被來散步的貴族看中,孕育子嗣,過上……應該算無憂無慮的生活吧。”
郁臻:“如果我把他放出來,會怎麽樣?”
杜彧:“擅自離崗,處死。更何況你能帶他去哪兒?”
郁臻終于明白西裏爾所說的:沒有哪個國家會蠢到往帝國派男間諜,皇宮也不怕有男人圖謀不軌。
不必刻意施以酷刑,成為宮廷男仆起,就是為了受折磨而存在。存在價值便是成為這些花盆底座中的某一個,直到某天精神崩潰或是在極端天氣下暴亡,被替換,又會有新的男仆住進去。
他最難過的是,西裏爾明明知道這些真相,卻仍然選擇了它。
假如他一早知道活下去的結果是這樣,他決不會寬慰那句:別害怕,我們都會活下去。
至少對他來說,他寧願去死。
可是他又有什麽立場對這個世界的人施以廉價的同情。
“男仆的報酬極高,一旦錄用,他們的家庭下輩子也不用愁了。”杜彧見慣不怪,繼續往前走。
郁臻猛踢花盆,那石雕的藝術品紋絲不動。
他唾棄道:“惡心,這一切真惡心。”
“很巧,我也有同感。”杜彧回頭,“走吧,帶你去看人魚。”
橫穿庭院,他們路過一尊奇特的雕像,奇特之處有兩點。
一是它的造型風格與皇宮中其他雕像明顯不一致,線條更為粗粝原始,棱角突出,仿佛早了幾個世紀,石體被風雨吹打磨損,留下洗不去的傷痕。二是內容,它刻畫的是兩條雄性人魚正在交尾,肢體纏繞,難舍難分;雕像的神情鑿刻得細膩生動,一面是痛苦,一面是歡愉。
郁臻不由得駐足瞻望。
雕塑的金色底座還刻着一句古怪的詩:
「麝香玫瑰與明眸,神女降臨永恒的夢之國;
她附身親吻可悲的靈魂,為它右肋的猩紅色彈洞填上花蜜。」
“哇哦。”郁臻張大嘴,戲谑道,“這是被允許存在的嗎?”
“不要誤會,這座雕像的存在時間比帝國歷史悠遠。有考古學家推測,它應該誕生于陸地文明的初期,它的價值也不是那些工匠行活可比的。”杜彧讓他仔細看底座上的一排字母,“Pisces,雙魚座,黃道十二宮的其中一座星宮。”
郁臻驚奇道:“那是不是有十二個?”
“嗯,按理說有十二個,但現存的只剩這一尊了。”杜彧遺憾道。
郁臻咂舌:“這麽貴重的東西,你們就擺這裏讓它風吹日曬?”
杜彧與他面面相觑,反問:“你認為,它可能被放進博物館或女王的房間嗎?”
按海芙勒瑪爾的道德标準,它顯然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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