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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梁盼燭被請到穆國公府後,心中連連生嘆,他家雖在江南也算是一方豪富,但相對這府上而言,簡直不值一提。

他跟着下人進了這院子,再進書房,只看得滿地的紙團,想來盡是廢稿。程五懶懶靠在座上,手裏還拿着筆,眉間焦躁不堪,目光倦怠。

他随手卷起桌上的紙,扔來個紙團,“看看。”

梁盼燭手疾眼快,當即接住,露出客套的笑後便認真細看起來,而後神色慢慢凝住,再也笑不出。

這寫的都是些什麽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

程五雖不學無術,但字倒是不錯,想來應該是幼時被揪着認真練過,不過這文采……實在糟糕得厲害,讓人不忍再看。

想到這一地的紙團裏寫的都是這麽些,梁盼燭不免頭皮發麻,做什麽不好怎麽非要去寫詩呢?

“寫得如何?”偏偏程五還發話問了。

梁盼燭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回答,好在對方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擱筆後開口:“不必評了,我自知寫得一無是處。”

您知道就好。梁盼燭松了口氣:“程五公子找我有何事?”

“梁大人客氣。你是新科進士,又在翰林當差,不必如此。”程蕭疏說:“程某也曾看過梁大人的詩,并不亞于喬煊柳。”

梁盼燭與喬煊柳正是同窗,詩名卻不似喬煊柳那般人人皆知,聽到這般贊譽他難免歡喜一刻:“五公子謬贊。”

“也正因如此,有些事需要梁大人幫我。”程蕭疏撐頭,幾乎已經被這些詩弄得昏昏欲睡:“梁大人若能應下,必有重謝。”

——

一月後,十一月大理寺丞程蕭若的生辰宴上,她幼弟程蕭疏當場提筆為她寫下數首賀壽詩,聽聞大理寺丞很是欣慰,當即令人理成詩集印存,不過多久便流傳于整個豳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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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首賀壽詩确是上乘之作,程蕭疏的形象一時天翻地覆,從前人人都只當他是個只會玩鳥的纨绔,這一出後實在猝不及防,好不驚訝,不免人人咋舌。

不過多久,聖上下诏收服蠻夷及叛軍,程蕭疏之兄壯毅将軍程蕭年亦在其中,他又連作數首豪邁詩文激勵士氣,聲名大噪。

大抵是過去與現在相差太大,贊纨绔回頭的聲音越來越多後,也有人探究為何這樣一個人,忽然就從游手好閑到了滿腹才華。

最後不知是誰先率先總結出他是為讨應三歡心而改,因為應三好詩文,也寫得一手好詩文,程五自然是迎其所好,再有之前大名鼎鼎的夜闖東宮事件,這一謠言便顯得有理有據,且可信度很高,也就不知不覺傳入了當事人耳邊。

從懷王府回家後,應亦骛也将那幾首詩一一讀完。

他先是如旁人一般驚訝,而後不自覺露出笑容,也提筆和了兩句,方才滿意收手。

看來從前真是他完完全全誤會了,這個人會找來南城居士的孤本,大概也會向自己證明,他卻有在好好讀書,沒有浪費那樣好的記憶。

應亦骛捧着那幾首詩,側臉望向窗外景色,腦子裏忽然冒出句“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

“程蕭疏。”他托着臉沉思,不自覺出聲:“……這個人,還是很好的。”

怔愣許久後,應亦骛終于察覺到自己的不對勁,将這些詩輕輕貼在臉上,終于以此降下發燙的感覺。

——

程蕭疏生在臘月,豳都在北,正是大雪飄飄萬物凋零之際,故而也得了這麽個名字。

他今年過十七歲生辰,也沒什麽至交好友,原本依舊打算照着往年一樣,一家人陪他一起熱熱鬧鬧地過了,卻在生辰前幾日被李謹槐召到府上去。

外頭天寒地凍,程蕭疏也比往日易困,本不願出行,但既是李謹槐相邀,應亦骛也在他府上,便随手拿了件黑貂大氅披在身上便騎着馬往懷王府趕。

雖說出門前已經戴了手衣,然而手還是被凍僵,程蕭疏下馬時正好看見入府當值的應亦骛,對方見他後也靜靜停在原處。

程蕭疏随手拍拍落得滿身的雪,方才走到他面前,應亦骛手裏拿着傘,身上并未落雪,只是才下馬車走這幾步路,鼻尖就已經凍得發紅。

自上次圍場過後,他們還未怎麽見面。應亦骛垂着頭,從袖中遞出一個手爐,這是小妹應亦羅在他出門前塞給他的:“給你。”

溫暖隔着手爐和手衣倏然觸到,程蕭疏不自覺握住了手爐,也連帶着握住了應亦骛的手指。

應亦骛禁不住擡眼,卻見他神色如常,并無狎昵或戲谑,手上也沒有逾矩或輕浮的動作,故而也沒有立刻抽出,只在心中赧然。

程蕭疏握了會兒,手終于漸漸恢複知覺:“很暖。”他松開手,把暖爐推回去:“我要去見殿下,之後在哪找你?”

他手暖和起來,應亦骛的手也變得滾燙:“找我做什麽?現在不是在你面前嗎?”

程蕭疏只是看着他,答:“我想啊。”

“……”他想。即便現在在面前,稍後也想見嗎?應亦骛都不敢再多看他,什麽叫做他想?他想與自己見面麽?

對峙良久,他終于再禁不住,報出當值的地方後飛快離開了。

——

李謹槐是個凍不得的人,打開殿門熱氣便往臉上撲,飄到頭上的雪都立刻融了,程蕭疏脫下貂氅,道:“槐哥這裏好暖和。”

“太子哥哥怕我凍着,按他的規格給的我炭火。”

提及太子,程蕭疏順便問了句:“聽說太子妃有孕?是件喜事,我還未恭喜。”

東宮那位雖與他兄長年紀相仿,多年卻未有所出,在朝堂上已隐隐有質疑之聲,太子妃有孕一事,确實定心,值得賀喜。

“是吧。”李謹槐卻并未就這點多言,只懶懶窩在座上,問:“小五,你知道前日我在宮中,祖母同我說些什麽嗎?”

這是要直入正題了,程蕭疏在他面前坐下:“槐哥說便是。”

李謹槐撐着頭往腿上打拍子,不緊不慢說:“祖母本就心疼你去嶺南大半年,近日聽姑母說你腦子又發瘋和應三糾纏在一起,憂心不已。這不就叫我好好給你辦場生辰宴,多認識些名門貴子,也讓心放開些麽?”

既然是找他,便是問他的意思,程蕭疏颔首:“既然槐哥要交差,便勞煩你幫我操辦了。”

李謹槐笑,仰頭飲下杯酒:“重點是這個嗎?”

“其餘不變。”程蕭疏答。

“傻小子啊!”李謹槐聞言不住搖頭,卻也知自己勸不動這人:“好了,陪我喝幾杯酒吧,聽說你近日突然起了什麽興趣去寫詩?這又怎麽一回事。”

程蕭疏見他心情似乎不佳,自己不知緣由也不過問,但也因此并未推辭,轉而舉杯同他敘話。

——

待他終于将李謹槐喝醉過去,命婢女照顧好懷王殿下,又獨自飲完桌上的餘酒後,方才離去。

李謹槐酒量并不差,故而程蕭疏自己也有些微醺,身體因烈酒的緣故暖和起來,臂彎裏挂着貂氅,只着一身衣便跨入雪中。

他随意叫了個懷王府上的侍從為他帶路,終于走到應亦骛當值的地,除他之外還有其同僚都在。屋內炭火燒得旺盛,雖不及懷王所居殿內溫暖,卻也算不得嚴寒。程蕭疏并未進入屋內,叫人進去請應亦骛,很快人便出現在他面前。

應亦骛見他未披大氅,肩上落滿雪,訝然:“你不冷麽?”

大約是凍得厲害的緣故,嗅覺也有些遲緩,他要靠近時方才嗅到酒香,便收了要擡起的手,出聲提醒:“肩上。”

“不冷。”程蕭疏擡手将雪拍下,見他鼻尖依舊通紅,問:“很冷?”

應亦骛覺得還好,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問,疑惑:“嗯?”

一根手指很輕很快地觸過他的鼻尖,轉瞬便收了回去,他幾乎會忍不住想究竟有沒有碰到,可沾染了酒香的手确确實實靠近過。

程蕭疏說:“這裏很紅。”

應亦骛移開目光,落在外頭的雪上,聲如蚊蚋:“你喝多了。”

“什麽?”程蕭疏略微近些,歪着頭再來聽。

應亦骛只得重複道:“你喝多了。”

不想這人又近了些,還是一臉茫然,四目相對間,連彼此帶來的熱氣都足以感受到,應亦骛心亂神錯,提高聲音道:“我說你喝多了。”

程五還是恍若沒有聽見的模樣,表情都未變過,應亦骛被盯得好像也喝醉了般,不住伸手推他,置氣道:“你別聽了,耳朵長着做什麽的?”

程蕭疏被他推開時,終于不住笑出聲:“生氣啦?”

說來應亦骛還是頭一回見着他這般笑,不像平日裏那樣死氣沉沉,叫人害怕,分明也是一個俊朗少年模樣,腦中怔怔然片刻,手上卻依舊輕輕推他:“你早就聽見了,還成心逗我……”

可是他并不讨厭,甚至于已經被程蕭疏的笑感染,嘴角也微微揚起,移到自己想說的話:“你寫的詩我都看過了,寫得很好。”

程蕭疏面上的笑容淡下幾分。

應亦骛卻對這個很感興趣:“近來可有新作?”

“還有三日便是我的生辰。”程蕭疏答非所問:“我邀請你的話,你會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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