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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太子遲遲不肯做決定,朝堂上異議聲日漸增大。太子一派與陛下一派要公正,長公主一派要太子斷臂,清流原本看熱鬧,可考慮兩國邦交,時間一長也不得不要個交代,而懷王呢?懷王并不辯解,日日在府中宿醉。

程蕭疏到懷王府時,程蕭年不曉得已經同此人喝了幾輪,李謹槐已然失态,抱着程蕭年嚎啕大哭。

“我自小不受陛下與母後喜愛,只有太子哥哥待我好……”他擡眼看到程蕭疏,拿着一張全是淚水的臉咧嘴大笑:“小五你來了!一起喝一杯。”

程蕭疏接過他遞來的杯盞,一飲而盡:“槐哥何必如此?”

“你一個小孩子,懂些什麽呢?”李謹槐還以為他腦袋尚且未好,揮手搖頭,最終倒在程蕭年腿上:“我并未做過那樣的事,現今有此一劫,倒寧願他舍了我。”

程蕭年側臉看他,與程蕭疏面面相望。

“說什麽胡話。”程蕭年拍拍他:“你振作些,陛下漸不理事,太子定能保住你。”

旁人看不清楚,他們卻很是清明。當今陛下子嗣單薄,而太子則不可能再有子嗣,若不交由宗室繼承,往後便只有李謹槐可當大任。

所以不光是為情,此次太子無論如何都必保懷王,可天家多猜忌,為了維系太子的位置,他絕不能同皇帝明說他已絕嗣,自然成了現今這樣僵持不下的局面。

李謹槐卻全然聽不進去,他醉得太厲害了,怎樣的胡話都往外說:“太子妃流産查到我這兒……我認了,他要娶葉必族公主娶就是?我何苦還要做無用功害人家姑娘……他恨我就恨我。誰要他管我?該到我死誰要他管!”

他與太子之間的事簡直一團亂麻,剪不得也理不清,不知聽他抱怨發瘋多久,又聽程蕭年哄了多久李謹槐後,終于令他沉沉睡去,他們方才一齊離開懷王府。

“三哥要保他?”程蕭疏問。

程蕭年面露遺憾:“謹槐他生性單純開朗,做個閑王想來是會能知足一生的。”

“那是太子尚在的情況。”程蕭疏知他猶豫,必要再度警醒他:“三哥與他再親厚,究竟不是親生兄弟,懷王現今雖與太子有所隔閡,但若是真知道母親做了些什麽,便能同我們立刻翻臉拼命。”

“我明白。”他已受封安南都護,掌嶺南劍南兵權,現今全家最大的依仗都在他身上,程蕭年到底沒有再躊躇不定,說:“那你讓蕭若盡早去辦罷,我月底就回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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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多久後,葉必族人在鴻胪寺鬧出好大陣仗。鴻胪寺卿無奈,只得連夜上奏力求公道,又被幾道勢力暗暗推動,折子子時便越過太子呈到了陛下面前。

酉時對李謹槐的處理傳到程蕭疏耳邊,陛下下旨罰其俸三年,并将其貶去永州,非召不得再回豳都,而後又責太子辦事不力,罰俸半年。

而聯姻一事自然告歇,葉必族使臣早已同朝中定下往後邦交事宜,叩謝聖恩,不過多久便要帶公主回西域。

程蕭若雖然已經聽話前去找葉必族合作,但到底因程蕭疏被刺一事對公主心存芥蒂,疏離之意明顯,公主好幾次來尋她,都被拒之門外,只得失望而歸,可這回恰好被程蕭疏撞到,艾蘇露便抓住機會向他哀求:“我很快就要回去了,能不能讓我見你姐姐一面?”

既然已經達成合作,過去的恩怨便可以暫時一筆勾銷,程蕭疏并未回答,只是側身給她讓出位置,吩咐下人:“帶她去四姐院裏。”

艾蘇露顧不上道謝,匆忙便往裏趕去。

他看着艾蘇露迫不及待的模樣,一時出神。應亦骛已經回應府整整大半日,今晚八成會留宿應府。

雖然天色已晚,更深露重,但程蕭疏還是決定提前去接他,之後二人就算一直在應府待着也成,總比見不上面要好。

說來自從嫁給程蕭疏後,應亦骛還未再在應府留宿過,再帶生母文氏搬出應府後,更是再回來的心思都沒有,然而今夜還是不得不回來。

夜間待下人都歇息過後,他獨自提着燈向應亦羅的院子走去。夏風陣陣,每次撫過臉都叫應亦骛将手中的小圓環捏得更緊,然而還是無濟于事,好不容易快步走到應亦羅院外時,他背上已經被冷汗浸濕。

應亦羅的貼身侍女來給他開的門,不敢過于張揚,只露出個頭确認是他,又看四下無人,才放心将應亦骛請進去。

她果然已經開始,半個人縮在牆角裏燒紙錢,眼裏還含着淚,見到應亦骛後收了收淚水,“三哥哥。”

應亦骛颔首應下,拿過之前在她身邊一齊燒紙錢,前頭只有個用瓜果與茶供奉着的牌位,刻着“生母白氏”。

無言燒完紙錢,唯餘飛灰餘燼,又待應亦羅俯身重重磕了三個頭後,應亦骛将她扶起。她的貼身侍女才上來,要如往年一般快速埋了這些東西,以防被應祯榮發覺。

“慢着。”而今日卻被應亦羅攔住,她淚痕還未幹淨,凄苦哀求:“三哥哥,今年當着我母親的面……你就告訴我真相吧,亦羅求你了。”

白姨娘已經去了七年,應亦羅也不該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了,他更不想獨自守着那樣沉重的秘密。應亦骛張唇欲言,卻在下一瞬被應祯榮憤怒的呵斥完全被打回。

“你們在做什麽?”

新昌八年的七月,同現在一般燥熱。

應亦骛照例把玩過珍藏許久的蛇面具後,抱着新寫好的一沓詩文悄悄來到父親的書房外。父親很喜歡他寫字讀書,他則是為了明年天守節能再去見到蛇臉小孩,今年也比往年積極,時常纏着文氏要她教自己作詩,到今日終于攢了一大堆,其中還有好幾首都是寫給父親的賀壽詩,他想以此邀功,求父親兩個月後一定要帶他去。

只是父親不在書房內,應亦骛便先溜進去縮在角落裏看那本他喜歡的游記,腦袋卻越發迷糊,不過多久後,頭一歪竟沉沉睡去,再醒來卻是被吵醒的。

他聽見女人的哭聲,好熟悉……是白姨娘嗎?她為何要哭?

“郎君、妾身冤枉!妾身從未做過那樣的事,妾身冤——”

皮肉撞擊在地的聲音倏然響起,如此清晰刺耳,直叫應亦骛立刻清醒,不覺往角落裏縮了又縮,所幸他身量很小,又有雜物遮擋,沒有人注意到他。

不幸的是,應亦骛卻能清清楚楚看見外界的動向。

他見父親如提起木偶人一般輕松地拽着白姨娘的頭發将她提起,而後拽着她砸向案角,一下接一下,白姨娘毫無反抗之力,哀求聲都無法發出。

應亦骛從未想到,平時看着瘦弱的父親竟然有這樣大的力氣,這真的是他敬愛的父親嗎?他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擡袖捂起嘴,又驚慌地後知後覺捂起眼睛,可是這樣掩耳盜鈴的行為并未隔絕應祯榮施暴的聲音,開始只是抓着白姨娘的頭往桌上撞,後來則是拳打腳踢。

應祯榮每一拳落在白姨娘身上時,應亦骛便忍不住一陣縮瑟。

好可怕……

他嗅到空氣裏血腥味兒,團團抱住自己,眼睛裏流出淚水,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不敢做。

若他跑出去,他會不會像白姨娘,一下下被眼前這個瘋魔的男人毆打,而後死去?

誰來救救他?誰來救救他……蛇臉小孩的弓箭能擊退這個惡魔嗎?

可是沒有人來救他,這場暴行在應祯榮沉重的呼吸中停歇,白姨娘軟軟從他手中落下,直直摔到地上,她頭發淩亂,滿臉是血,眼睛還半睜不睜,好似已經看到應亦骛。

那樣的眼神,悲哀的、質問的、不甘的——而她的嘴唇還在一張一合,她好像在說些什麽。

她在說什麽?冤枉?妾身冤枉?不是、不是,她好像在問,亦骛,你為什麽不救救姨娘?你為什麽不救救姨娘?

應亦骛再止不住驚叫,他手忙腳亂地從角落裏爬出來,小孩在應祯榮驚異的眼神裏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逃離。

外頭一陣驚雷,夏日被奏響。應亦骛被吓得跌倒在地,很快又連滾帶爬地繼續逃離。

那日他是怎麽回到院子裏、回到文氏的懷抱裏,卻已是不記得的事了,他只記得後來父親再來看他和娘親時,他見那張羅剎般的臉,恐懼不已地要逃,終于被娘看出端倪來。娘為此和父親大吵一架,從此二人關系由從前的恩愛到如冰,再未修複。再等他能勉強面對父親時,他卻已經厭棄他們母子,道“不必再見”。

而白姨娘就這樣憑空消失在府裏,她唯一的親女兒應亦羅也被交給嬷嬷撫養,一夜過後,好似就沒有人再記得她。

可是……白姨娘前幾天看到他時,還溫柔地摸摸他的頭,誇他的詩寫得好,和他娘一樣有文采不是嗎?為何無人記得她?為何無人提起她?為何自己當時不能出去阻攔,不能救她?

應亦骛抱着面具不敢出門時,看着雨中的庭院。

她就好像天上打下的一朵雨花,在地上翻飛一瞬,連絢爛都還來不及,很快便消逝于無形,再不得見。

此時他們被帶到堂中,應祯榮已是怒不可遏,又見應亦骛還直直站着,并無要行禮的意思,更加憤怒:“孽子,還不跪下?你以為自己嫁到穆國公府便可以為所欲為了麽?”

他平日斯文,眼下的怒喝卻面目猙獰,與那時無異,應亦骛本也該很是恐懼,就見到南林圍場的花豹、谷淨濯被揍、自己被程蕭疏逼至角落、目睹土匪被殺,或被追殺時那樣,可現在圍繞他十餘年的那種恐懼仿佛少之又少,甚至一去不返。

應亦骛想起他們被追殺那日,程蕭疏首先塞給他的那柄彎刀。

如新月一樣的刀,握在手中銳不可當,讓人勇氣十足,可即使現在他手裏空無一物,卻也依舊無所畏懼。

“我不跪。”

不是因為嫁給程蕭疏,而是他讓自己知道了,他也可以有勇氣。

他可以有在面對刺客時,勢必要守護心中人的決心。他可以揮刀,他可以不只是看着而已。

四下安靜得可以聽見燭火燃燒的聲音,應亦骛平靜也清晰有力地說:“我親眼所見,是你打死了白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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