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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自那次過後,他再未和應亦骛見面。
程蕭疏不常在府中,為着他母親和三哥的事整日忙上忙下,形勢越來越明顯,就連一向遲鈍的大哥也來問過他話,程蕭疏到底并未全盤托出,只叮囑他小心太子,轉頭又去了李清妙那兒。
“你與謝燮陵之事,打算何時定下?”程赤寰趴在李清妙腿上睡着了,小孫兒睡得寧靜,她不想打擾,低聲細語同程蕭疏說話就罷了,竟到腿麻了也動都不敢動一下。
程蕭疏見狀,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程赤寰撈在自己懷裏抱着,這小孩兒不知瘋玩了些什麽,眼下困意好沉,嘟囔兩句頭一歪又睡過去了。他拙劣模仿着二姐姐哄幼兒的姿勢拍了拍程赤寰的背,方才答:“謝家精明,謝六也有退意,我看大約不成。”
“你自個兒呢?”李清妙卻是直接問道。
程蕭疏只說:“我已經答應過娘,不會再任性。”
李清妙看了他一會兒,搖頭:“謝家既然搖擺不定,也不必再親近。你又無心無意,其實娘并不想勉強你。”
程蕭疏看着她,她卻答:“我只是為着讓你看看強求的結果,心死一回方才肯罷休。”
“娘。”程蕭疏想說什麽,終究沒說出口,李清妙卻看着他,倏然笑了:“……娘多希望,你一輩子都不要長大,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
沉默良久,程蕭疏笑着回到先前的話頭,說:“可謝相大概會将他嫁于東宮。”這絕不是一件好事。
“他做不成的。”李清妙搖頭笑笑:“我向太後求了旨,收謝燮陵為義子,将他嫁給懷王,年後便去永州行禮。”
程蕭疏聽後也覺不妥,出言提醒:“母親未免太低估太子與懷王情意。”
“他們兩兄弟那些事,誰不是心知肚明的?”
程蕭疏聽出她的意思,但依舊覺得不穩妥:“母親是想借舅舅來辦事?我只怕他久病纏身……”
到底這上上下下都是聽令于他母親而非聽令于他,程蕭疏的憂慮還是被打下。不過多久後,他扛着程赤寰離開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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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到後,穆國公府中低調地舉了禮,李清妙正式将謝燮陵認作義子,待禮成過後,衆人盡數散去,程蕭疏靠在廊邊未曾離開,而謝燮陵果然靠近。
不知這算不算得上一種默契,他們誰也不曾開口,只随意地走在府中,良久後,謝燮陵才主動問:“五哥小名是否喚作小蜧?”
他常在穆國公府中,又是個心細的人,大約是聽誰說漏了嘴,知道也不算稀奇,程蕭疏應下:“是。”
程蕭疏行五而他行六,這倒不同于程蕭昕那日口頭的規約,眼下規規矩矩地認了義母後便是真的兄弟了,不再喚表哥而改口倒也恰當。
四周并無下人什麽,除了北風吹拂的聲音之外,勉強算得寂靜,也是在認識這人這一段時日後,程蕭疏頭一次在他臉上見到了悵然的神色。
謝燮陵領先一步,像是不願再讓程蕭疏見到他的惘惜,只拿最尋常的語氣平直地說:“過了新年,我便要去永州。”
程蕭疏并未隐瞞,颔首:“我知道。”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謝燮陵轉過身來,在目光觸及到他的一瞬,眼底忽地流下一行淚水,酸楚分明在他眼中閃爍,可他還持着笑容:“若是以後表哥再有機會途徑永州,會來看我嗎?”
“若是再途徑永州,我會去拜訪懷王。”程蕭疏答。
謝燮陵低頭,自然地擦去面上的水痕:“嗯。”
若他不是謝燮陵,他或許會竭盡全力去争取,最終哪怕惜敗也滿足,可是現下他在這樣的身份上,所能僭越的最大範疇便是剛剛所流下的兩顆水珠。
程蕭疏也知他是個按行自抑的聰明人,不再多言,果然再信步三兩步後,謝燮陵又變成了先前的模樣:“說來三個月還是太短,逛不遍這豳都,明日是表兄的生辰,若無其餘打算,可否再陪我逛逛?”
他們二人之間已絕無可能,這倒沒有拒絕的餘地,程蕭疏颔首應下:“好。”
程蕭疏的生辰依舊如往年慶祝,待白日裏熱熱鬧鬧過完後,夜間便要出府了。程蕭疏站在庭院裏,想着些亂七八糟的事,直到謝燮陵出現在他面前,程蕭疏方才回神:“你來了。”
“五哥在想什麽?”謝燮陵裹着身白兔裘,輕巧來到他身邊:“我們走吧?”
程蕭疏答:“下雪了。”
這神色明顯是想起了誰吧?謝燮陵看穿卻不點破,轉而說起別的:“其實今日表哥的生辰宴上,有一吃食出自我手,不妨猜猜?”
“透花糍?”程蕭疏一面與他往外走,一面問。
見他果然不再思量過去的事,謝燮陵笑:“怎麽猜到的?”
“你跟蘇娘學的吧?”混着風雪聲,程蕭疏道:“她做的透花糍就是那個味道。”
程蕭疏帶謝燮陵逛了一路,大約是因為沒了先前那層道不清的關系的緣故,其實現在相處反而倒更好些。
從樓閣上觀完景色逛過後,下樓梯時約莫因着商戶來不及清理冰雪,謝燮陵腳略微一滑,險些摔倒,見狀程蕭疏便扶了他一把,這才沒叫人難堪。
謝燮陵低眼見他扶着自己的手,一時沒有撤開,只仰頭道:“蜧哥當心也摔了。”
程蕭疏一時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喚自己,但臺下确實很滑,便扶着謝燮陵又下了一個臺階,方才松手。在收回目光的一瞬,他忽然明白了謝燮陵的用意。
應亦骛站在燈火煌煌處,定定望着他,仿佛已然呆滞,又好像可以随時流下淚來。
不過這樣大半個月,他卻飛快地消瘦下來,原本就沒什麽肉的臉減得可憐,憔悴而更加清麗,其實更勝那日在多寶樓外賞的拒霜。
“三表哥。”謝燮陵見狀,卻在塵埃落定後變得猖獗起來,主動同應亦骛打過招呼後,又順勢伸手挽上程蕭疏的手,再不掩飾,直接問:“說來第一次見三表哥時,你為何要跟我說自己不認識他?真是有些過分啊。”
可他大抵沒想到,即使一切已有斷決,程蕭疏也不會配合,而是将自己的手臂抽出,側臉轉身要離開:“現在也不認識。”
若說前頭謝燮陵讨嬌的口吻和動作只是盆冰水自頭到尾淋下,那麽現在程蕭疏的話語便不亞于雪上加霜,足以将他原地凍成一個冰人。
就連謝燮陵也愣了一瞬,不曉得這兩人婚時究竟歷經了什麽,竟然鬧得這般模樣。
程蕭疏不想與他再多做糾纏,轉身要離去,卻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皺着眉驚訝地回頭看去,卻見應亦骛苦楚凄凄地望着他,其實自和離過後,應亦骛的情緒本就不太對勁,如同一根将斷未斷的麻繩,快要潰不成形,因着程蕭疏一句話,不知松緊幾分,只心如刀絞,嗫喏不能語。最終道:“程蕭疏……我好難受。”
坊市中尚且熱鬧,行人衆多,半個熟人謝燮陵也在一旁看着,他卻置之不顧,不計後果地吐露情緒,程蕭疏情意一動,但很快還是狠下心對身後小厮道:“送他去看大夫。”
抓着他手臂的手握得更緊,仿佛已然竭盡全力,應亦骛拼命搖頭,竟是要拽着他離開。
他如此牽扯,已然引來周圍人的側目而視。自己聲名盡毀,也就罷了,程蕭疏不想叫他這樣一個臉皮薄的人失盡顏面,只覺他以後定要後悔,故而并未掙脫,只回頭看了謝燮陵一眼:“你先逛罷。”
謝燮陵颔首,在程蕭疏回頭後方才再抑制不住苦笑,眼睜睜看着那兩人一并離去,終究沒有心情再留戀外界,獨自回了穆國公府。
任由應亦骛将自己帶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巷中後,程蕭疏終于輕而易舉地将手抽出,問:“你到底要做什麽?”
應亦骛只全神貫注地看着他,沉默須臾後,他忽然蹲下身。程蕭疏為他的動作所驚,連忙伸手要拉他起身,可是他雙手緊抱着程蕭疏的腰,怎樣都不願意松開,低着頭繼續着自己的動作。
觸到冷空氣後又驟然被柔軟手掌暖溫牢牢包裹,程蕭疏不由皺眉。應亦骛的呼吸略急,他再要伸手去拉應亦骛,可不想手掌在下一瞬被取而代之,程蕭疏一時被他如此相待,不由閉目,而後不可思議道:“瘋了……”
應亦骛很是認真,也很急躁,他的心情已然降到最低,再沒有餘地可以墜落。昏暗街巷裏,他仰起臉看着程蕭疏,恰好程蕭疏也垂眸看着他,語氣壓抑着命令:“起來。”
應亦骛閉上眼,依舊我行我素,他一手仍然死死抓着程蕭疏不放手,一手卻悄然碰到程蕭疏的手掌,将手掌帶到自己後頸上,教他按下。
……荥陽,謝燮陵,拒霜,婚約,門當戶對。
心事,玉露團,他看不懂的兵書,參與不進的陰謀算計。
應亦骛閉緊眼睛,遏制住本能的反應,他好想他,快要死去。
巷口外忽然傳來陣腳步聲,程蕭疏快速将他拉起,擁在懷中,用大氅掩蓋住他。
“五公子?”死士低着聲說:“原來您在這。”
又要同他分開嗎?就這樣短暫?應亦骛死死扣着他的手,哀求不斷。
半晌後,一只手輕輕擁住他。
“今夜不用跟在我身邊。”程蕭疏的聲音有些發啞:“下去罷。”
一進到屋中後,思念再難克制,他不知自己從幾時開始落淚,只是胡亂地去親近程蕭疏,不住喃喃哭訴:“我好想你。”
程蕭疏并未有任何反應,将他推開後摁住他的肩頭不準他再靠近,語氣淡漠非常:“無非是你忽然與我分開,還未适應而已,待時日一長,你再覓良人,自然不會如此。”
他如此理智冷靜,叫人不知所措,卻沒有讓人清醒幾分,應亦骛眼睫已全然被淚水浸濕,他連忙搖頭倉皇解釋:“不是,是真的,真的很想。”
也是這一瞬,程蕭疏不覺分神,他擺脫了程蕭疏的壓制,再度擁住他,拿出最直白的表達都還只怕不夠明晰:“我知道錯了,程蕭疏,我真的知道錯了,我那時真的以為死士會救你……我很想你,每天都是……”他的心結在此刻驟然緊繃,再掩飾不住,哭泣到幾乎難以喘息,強調着質問:“你是我的,你怎麽能碰他?”
謝燮陵怎麽能這麽親近地叫他,怎麽能這樣親昵地觸碰他?
他焦急不堪地仰頭吻程蕭疏的下颌,不知疲倦地重複着“你是我的”這樣一句話。
“應亦骛。”直到程蕭疏再度将他拉開,問:“你瘋了嗎?”
接連不斷的冷水潑下,這次終于才起了作用,應亦骛也看着他好久,才笑,形同妖魅:“程蕭疏……我就是瘋了啊。”
他就是瘋了啊。程蕭疏去扶謝燮陵時,他明明站在冰天雪地裏,被一團妒火從上燒到下,五髒六腑都仿佛被焚燒殆盡,只剩灰燼。
而去年程蕭疏生辰時,他在做什麽?哦,他揭穿了他,罵他卑鄙小人,然後親近了他。
可是程蕭疏,為什麽偏偏給他萬般寵愛,又可以毫不留情地脫身離去,他為何可以如此決絕?所以他又要他怎樣去适應?先要他不得不靠近,再順理成章愛上,如今還要他怎樣去接受已經不再被偏愛的落差?
他離不開程蕭疏。這樣的後勁太大,要他自己去頂着緩過一天都等同是在向他索命。
應亦骛潰敗地捂住臉,指縫中滲出水痕,他說:“我就是瘋了啊……”
他把自己的胸膛一寸寸撕開,把心髒捧出來給程蕭疏看:“我愛你,是真的。”應亦骛抱住頭,目光呆呆望着眼前被燈影和淚水模糊的事物,嗓子已經哭到發幹發疼,不再用任何語言裝飾:“我愛你,我想你。”
想念是毫無疑問的。他想念獨屬于他的溫柔,他的程蕭疏。他的夫君。不僅想念他的好,就算他現在生氣也讓他無比眷戀。
他做不到,他無法割舍。要怎麽把心上的肉一點點剜出去,再堂而皇之地抛卻?
而在他做不到的時候,程蕭疏已然做到了,他果然很厲害……他難以企及。
應亦骛痛不欲生,肝膽欲裂。
可就在此時,一只手輕輕地擦去了他臉上的淚水。
應亦骛不可置信地擡眼,像一團已經燃盡的灰燼,忽然又被點起了點點的火星。
程蕭疏看似頹然至極,似乎完全落敗。
他在心中認輸地說:“我也愛你,一直如此。”可是面上只能一言不發,緩緩替應亦骛擦幹所有眼淚。他哭得好厲害,淚水好多。
這樣的溫柔殘忍而難以割舍,應亦骛忽然抓住他的手,終于下定決心:“我只要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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