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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建德七年六月,燥熱非常。

到酉時應亦羅忙完生意便回了宅子裏,文氏正坐在院裏的忍冬花架子下繡一件幼兒穿的小衣,她也是個文人,從前閑暇時大多都在看書作詩,做些筆墨功夫,如今繡活雖做了幾年還不算熟練,叫應亦羅給她看看這兩針有沒有繡好。

應亦羅接過小衣和針線,不過三兩下就将那小蛇眼睛繡得栩栩如生,遞回去笑:“姨娘看看,這不是好了?”

文氏點點頭:“還是你心靈手巧些。”

“哥哥還沒回來嗎?”應亦羅在她面前坐下,道:“現在理應放差了才是,還是那老賊又借機為難他?”

新皇登基後大赦天下,應亦骛原本所得的“十年不得入朝科舉”,也在舊日諸位友人的打點疏通下有所緩解,前兩年便順利出仕,現在禮部當差,任太常博士,應祯榮正是他上峰。

文氏見她生氣,笑着摸摸她的頭:“哪裏會?那人素來最愛面子,不敢公然針對骛兒的。”

“話雖如此。”應亦羅還是擔心,小聲同她籌謀:“等年底考評,我差人花點銀子出去,看看能不能給哥哥調職,長天倒還不用咱們費心,他……”

聲音漸漸低下去,直到忽然被岔入:“你們在說什麽悄悄話?”

應亦羅擡眼看去,卻見一個綠袍銀帶的青年男子,他略有些瘦,皮膚白皙清透,有些薄汗,方才微微笑着,原本微挑的雙眼因此微彎,有如春風,溫和而生動。

“沒說什麽,”應亦羅讓下人去備菜,道:“還以為你要在禮部多待會兒呢。”

“近來都沒什麽事。”應亦骛掃了一圈,問:“長天呢?”

“谷府那邊遞了聲兒,說如珍要留他一起用晚膳,便不回了。”文氏道。

谷如珍正是谷淨濯與喬煊柳的獨子,較應長天小上幾個月,兩個孩子自小在谷府的學堂裏一起讀書,關系很是親近。

這倒也成,應亦骛沒再說什麽,轉身回自己院裏換下一身官服,又到廊下喂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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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鹩哥靜靜站在鳥籠中,見到應亦骛後嘀咕了兩聲,應亦骛給它喂了些鳥食,“九官,吃東西了。”

九官拿鳥喙敲敲籠子,乖巧道:“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應亦骛好笑,自顧自低聲喃喃:“誰教你的……”

九官是他偶然遇見的,不知是哪個夜間它來到巷中落在牆上,自此不肯離去,應亦骛根據腿上的小環認出了它,也将它養下,如此就是六年。

未等他琢磨過來,九官又喊:“七月流火,熱!熱!”

應亦骛提起鳥籠,把九官放在忍冬花架下乘涼,方才前去用晚膳。

只可惜暑熱太惱,天黑也并未全然消散,應亦骛照例親力親為将屋中的牌位擦淨過後,行至院裏,便聽見應亦羅的笑聲,她跟前端端正正站着個小孩,分明不過七歲,但看着沉靜無比,目如寒潭,嘴角帶有幾分笑意。

應亦羅捏他臉:“那明日去圍場,可不要教人欺負了。”

“小姨放心。”應長天慢條斯理答:“有憑陵哥哥和如珍在,不會有事。”

“谷如珍那個霸王脾氣就算了。”應亦羅說:“你憑陵哥哥倒還靠譜些,不過你們都還是小孩,怎麽叫人不擔心?”

應長天笑而不語,側頭看向應亦骛:“父親。”

“嗯。”應亦骛問:“今日學了什麽?”

應長天自開蒙便讀《五經正義》,現在已經學到《春秋》,與應亦骛大略說了今日夫子領教的內容。

應亦骛要求他必須将每日所學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而後還要考其理解,直到應長天都不緊不慢一一答出後,他方才滿意:“去圍場回來作兩篇詩給我看,下半旬的策論記得要開始寫了。”

一月兩篇策論也包括在要求中,應長天一一乖順應下,見他如此懂事,應亦骛摸了摸小兒的頭,正欲離去,又聽得應長天問:“父親,這幾日怎麽不見華姨?”

華娘是過去教他防身的死士,據她所說,其實她一直待在應亦骛身邊,已是應亦骛的下屬,可直到那年事變後一個月,應亦骛方才得知她的存在,此後雖然依舊時常不見她蹤影,可府裏到底有那麽一個人。

應亦骛搖頭:“不知。”又好奇:“你找她做什麽?”

應長天答:“不過是許久未見她而已。”

三更天夜間萬籁俱寂,燭火跳動,尋常人都已沉入夢鄉,應長天方往後背完《春秋》,才将要寫的策論起了個開頭,忽然聽得窗戶被小石子敲響。立刻停筆出門,見華娘一身黑衣,立在他院中牆下。

“華姨,”應長天問:“去做什麽了?”

華娘恭敬道:“小公子尋我有事?”

應長天颔首:“上次教我那套拳法我已研習完了。你何時有空教我些新的?”

華娘自然應下,又教應長天練了些拳腳功夫,到五更天時,他終于有些微困,再過一會兒應亦骛也要晨起上值,只得停下。

華娘似乎有些猶豫,最終将一小包藥粉遞于他,還是道:“小公子,明日我不能同你一起去圍場,一切小心。”

應長天并不在意這個,接過藥粉問:“華姨近來在忙些什麽?”

華娘沉默良久,并未回答,應長天倒也沒再多問,放她離開了。

今日他們不用去學堂,不過辰時谷府的車馬便停在了三門巷外,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被抱下馬車後,便再不顧下人的阻攔直直跑入應府中,至于府裏的下人也是認得這位谷小公子的,無人敢攔他,一路便叫他橫沖直撞地闖到了廊下。

正巧,應亦骛剛要去上值,谷如珍撞到他腿上,吃痛地撒嬌:“應世叔。”

他生得可愛,酷似喬煊柳的眉眼皺成一團,應亦骛便将他抱起拍拍他的背:“世叔撞疼你了啊?別哭,給你吹吹。”

說罷便抱着他呼氣,癢得谷如珍不住發笑:“才不疼!”

谷如珍攀着應亦骛的肩膀,同他背了自己前兩天寫的詩,而後開始驕傲:“世叔,我寫得怎麽樣?有沒有超過我父親。”

“寫得好呢,不過你真是一點都不謙虛。”這詩比起喬煊柳所作自然是天差地別,但畢竟小孩兒年幼,應亦骛捏捏他的鼻子:“世叔帶你去找長天哥哥。”

待又一陣折騰後,應亦骛去了禮部上值,谷如珍也成功拉上了他的長天哥哥,兩個孩子一并前往南林圍場。

車上谷如珍就開始發脾氣:“哼,那個王八蛋歐晉洪,他們那夥人前段時間怎麽欺負你的?等着我待會兒打爛他的頭,叫他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沒有欺負。”應長天說:“許是誤會而已。”

“長天哥哥就是脾氣那麽好,才會被那群混蛋盯上。”谷如珍卻是憤憤不平:“等着吧……無論今日的鬥狗贏不贏我都要他們好看。”

應長天見着他生氣的樣子,說:“叫你們兩家起了沖突,這不好。”

谷如珍眉頭一挑:“我耶耶說了,才不用怕老歐那個老迂腐,真要惹到我了,我就是去把他胡子剪掉也沒事。”

應長天不置可否,沒再說話。

谷家是帝王母家,如今跻身豳都第一大族,谷如珍他阿耶又是主支中的獨子,自然有資格說這話,可他卻沒有。

因着喬世伯與父親是多年知交的緣故,他自開蒙後便在谷家學堂中讀書,又因谷家老太爺請來當朝大儒任教,故而除他之外,還有許多勳貴子弟也在谷府一并念書,吏部尚書歐善夏之孫歐晉洪便是其中之一。

在這群二世祖裏,應長天自然是家中最沒勢力的那個,再加上一些特殊緣故,被惡言相向、遭人欺負仿佛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谷如珍并不是個能安靜下來的人,沒一會兒又叽叽喳喳起來:“長天哥哥,你對我好脾氣就算了,你怎麽能對旁人脾氣也這麽好呢……”

見應長天似乎出神,他又喚了聲“長天哥哥”,對方依然不答,谷如珍終于又鼓成一團。

“應長天!”故意裝沒聽見冷落了谷如珍一會兒後,他果然又生起氣來:“你做什麽不理我?”

應長天抱歉答:“方才在想這月要寫的策論。”

“世叔對你真是嚴格。”谷如珍說:“我去求求他吧?讓他給你減些課業。”

“不用。”他父親打完他手板後又會心疼落淚,還會因着他學不到東西而發愁,若每月十篇詩兩篇策論能哄得他開心也值得,應長天搖頭:“你叫我有事?”

“哎呀。”谷如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沒事沒事,你想你的策論去吧,寫不出來又要挨手板。”

車馬停在南林圍場後,谷如珍被小馬引去注意力,叫下人牽着他跑馬去了,應長天說自己不會騎馬,怎樣也不肯去,便留在馬廄邊等待。

“小野種,谷如珍怎麽沒和你一起?”懶散的聲音遠遠便傳來,應長天只當作沒聽見,踮起腳繼續給小馬喂幹草。

即使他不回應,可那群人還是能自顧自地嘻嘻哈哈起來,嘴裏一口一個野種、雜種,平日不敢在長輩面前顯出來的脾氣倒是在這裏全交代出來了,也不知道這些下流話到底是從何處學來的。

甚至有人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幹草,趁他踮腳站不穩将他推了把:“問你話呢,沒聽見麽?不會是突然得了什麽病變啞巴了吧?”

應長天原先是站得穩的,可餘光見到一道身影後,當即不再做任何反應,任憑他們将自己推到栅欄上狠狠一撞。

如此,一道聲音當即斥道:“你們放肆!”

他側臉看去,看着略大他些的男孩領着些侍從走來,他雖仍然稚氣,卻莫名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竟全然将那一群混世魔王都壓住了。

元憑陵将他扶起,原本從容不迫的模樣卻春風化雨轉成關切:“有沒有撞到?”

應長天搖頭:“沒有。”

“元憑陵,他是不是你表弟都不好說,好心同你說聲,你仔細別護半天護了個野種。”歐晉洪見來了個壞事的,立刻出面道。

“我自家家事,犯不着外人來言語。你多次辱罵長天已是過分至極,若再叫我知曉,可莫怪我無情。”元憑陵卻是淡然答:“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歐晉洪着他這麽一罵,自然怒上心頭,可又真怕這個道貌岸然的二愣子上府去同他祖父告狀,還落不下面子,最終只得憤憤離去,只丢下句話:“有本事咱們稍後鬥場上再說個清楚!”

這群人揚長而去,元憑陵為他拂去頭上與衣裳上沾的幹草,問:“怎麽不去騎馬?”

他略高些,應長天感受着他的溫柔,微笑搖頭答:“騎術不佳,不敢丢人現眼。”

“是不想吧?上次你騎得很好。”元憑陵來時看見谷如珍在那邊跑馬。

應長天并未回答,只說:“你來,不怕元大人責怪。”

元憑陵也不答他的話:“聽着你們要鬥狗,怕他們又欺負你,便來看看。”

“何必費心。”應長天又同元憑陵說了幾句,再尋了個找借口支開他,也是趁着谷如珍還未興盡歸來,離開了馬廄。

還有半晌換值,犬房外看守的下人卻是忽然腹痛不已,見四下無人,便匆匆離去。不過頃刻,應長天出現在犬房外。

他将杯盞裏的白水倒盡,添了與先前差不多的水進去,而後拿着不知從何而來的鑰匙打開了犬房的門。

犬房中供人觀看取樂的鬥狗大多兇悍,被精鐵焊死的牢籠困住,見有人進入其中,紛紛大肆嚎叫恐吓,小孩兒行走其間,卻并不露怯,他最終停在一頭精碩的黑狗面前,将身上攜帶的藥粉連同油紙一齊喂了進去,很快離開犬房。

那換值的人自然還未來到,只是應長天見一個一瘸一拐的仆人自不遠處走去,不知究竟是否注意到過自己。應長天本因此生出顧慮,可鬥狗即将開始,便定下心沒有多做停留。

他算的時間剛好合适,谷如珍也才跑完馬回來,開心地牽着他的手同他去鬥場。

彼時衆人都已到齊,歐晉洪身邊的人更是已然吹噓起那“黑将軍”,聽得此人心花怒放,好不開心。

待圍場中的人将籠子與諸犬一并帶來後,歐晉洪果然耀武揚威地走向他的“黑将軍”,他與這狗很是相熟,這狗見誰都是龇牙咧嘴,唯獨不敢咬他。于是歐晉洪也如慣例般并親手打開籠門,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那黑犬似瘋魔般撲向歐晉洪,而後在他身上狠命撕咬,衆人大驚,連圍場的下人都未反應過來,只聽到歐晉洪鬼哭狼嚎的求救聲。

也就在這時,應長天恍若出神般愉悅又面無表情地望向遠處,目光卻一滞。

先前那個一瘸一拐的、灰頭土臉的仆人站在不遠處,靜靜凝視着他,若他沒看錯的話,那人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

贊賞。

謝謝大家的支持~這是今天的加更,明天和後天也有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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