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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應亦骛昏迷不醒的第二日,應長天剛從學堂回來,便從梧夜那裏得知,那塊他差梧夜送去辛府的鈴铛玉佩被退了回來。

後面的話他沒有聽進去,更多是出神的疑惑,好久後才轉頭問梧夜:“他還說了什麽?”

梧夜又一字不落的重複道:“他叫我轉告主人,一萬兩已一次性結清,本月可随時去惠明茶坊取。”

“那就是過月不候?”應長天皺起眉頭。

一萬兩确實不是個小數目,當朝許多官員的身價積攢起來應當也沒有一萬兩的,這人如何一口氣拿出這樣多的錢財?更何況這樣大一筆錢財,叫他一下取出,總會叫人察覺,無異于握珠懷璧行于坊市,懷璧其罪,算作是在難為他。

但自然也不能白白放棄,家中人肯定是不能知會的,解釋都全然說不清楚,那該叫誰替他管着……正猶豫間,應長天聽得下人同他說明,道是元憑陵來了府中。

應長天心中一動,當即出去迎接他。

“長天。”元憑陵停在他面前,面容依舊有些憔悴,顯然還并未從程蕭昕離世的悲傷中緩和過來:“我聽說叔夫病了,來看看他,是怎麽一回事?”

應長天搖頭,答:“我也不曉得是為什麽,父親似乎在外頭受了驚,最後是褚世叔和喬世叔将他帶回的。”

元憑陵到底也是小孩,并沒有途徑知曉詳情,陪同他一并去看了應亦骛。

他仍然在昏迷中,身體其實康健,至于為何不醒來,大夫說他大概是因為魇症,安神的湯藥灌下去也無甚用處。

應亦羅原本還守在這兒,剛因着急事離去,文氏也因年事已長,力不從心,無法一直守着,現下榻邊便只剩下褚語海一人。

見應長天來,他擠出個勉強的笑容,掩過面上的憂心忡忡:“長天,你放學了?”

“辛苦褚世叔了。”應長天問:“父親依舊沒有醒轉的跡象麽?”

“不算辛苦。”褚語海搖頭:“他先前偶爾還會出聲,這一個時辰卻是連夢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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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音并未全然落下,應亦骛已忽然出聲:“……程蕭疏。”

褚語海一時凝住,無言地放開原本握住應亦骛的手。

是了,先前他心心念念的夢話只此一句,便是現下他心中所想、口中所念。

“不要忘記……不要忘記。”寂靜中,半晌後,他又念出這樣一句。

褚語海低下頭,越發窘迫,好在應長天反應過來,道:“褚世叔也守了父親許久,甚是辛勞,不如您先回府歇息,待父親醒來我差人去府上報信。”

他确實也守了許久,又是血肉長成的心,哪裏再禁得住一次接一次針紮的痛楚,更不敢再繼續待下去,也順勢同他們告別,而後離去。

應長天照顧完他父親後,同元憑陵靜靜退出他屋中。

兩個小孩兒聊了些近況,元憑陵有些憂心:“叔夫這症狀,倒有些像郁症。”

他母親就是因為身體孱弱,後又患了郁症才這樣早早撒手人寰的,他難免傷神。

應長天一時疲憊無比,微微歪頭靠在他肩上,“其實小時不是這樣的。”

三年前那個人的死訊還未傳回時,都不是這樣的。

那時他剛上學堂,被歐晉洪罵了野種,心中很是不忿,回來佯裝無意詢問所謂‘另一位父親’,應亦骛只閉口不答,再試探便要皺眉,看得出應當是非常不喜的模樣。

三年前他也沒有和二姑姑相認,更不認識憑陵哥哥,只知道春寧侯府時常來人看他們,應亦骛也偶爾會去那拜訪少夫人,只是從不帶他。後來也是偶然一次才從小姨那得知,他另一位父親大概就是春寧侯府少夫人的幼弟,因他母親謀逆,現已流放到北地,大抵是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豳都了。

其實是誰他都不關心,因為與他并沒有什麽關系,直到一日春寧侯府來了信,說少夫人暈過去了。父親匆匆前去,在侯府待了約莫兩個時辰,自回來後便将自己關在房中一言不發,第二日祖母和小姨輪番去勸他進食依舊無用。

小姨将他也抱去規勸時,父親已然抱着祖母嚎啕大哭,嘴中喃喃着什麽“他走了”,全然不似從前不願提及的模樣,他看着傷心欲絕的人,一時很是迷惘。

自那之後,父親也大病一場,而後便時有郁色,常盯着一處出神,更常在夢中驚醒,不能入眠。

再之後,父親在家中立下牌位,又帶他去了春寧侯府,才算認了二姑姑。

一只手打斷他的回想,元憑陵輕輕摸摸他的頭:“在想些什麽?若真是郁症,也是能治好的。當然不是最好,還得等叔夫醒來叫大夫診斷一番。”

應長天側頭沖他笑笑,一時忽然有些不想再利用他幫自己存錢,只想将心靜靜稍作休緩。于是挽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裏,有些包攬不住:“憑陵哥哥若是無事,再陪我坐會兒吧?”

不料這樣的靜谧并未維持太久,他被一聲清脆而略顯尖利的聲音又叫醒:“應長天!”

應長天回頭看去,卻見谷如珍氣鼓鼓地站在廊下,還被他家侍從牽着手,見他回首,那雙眼睛瞪得更大:“我再也不同你玩了!”

說罷便狠狠抽出手轉過身風風火火地拔腿跑開,只留侍從無措地站在原地,反應過來又連忙上前去追。

應長天到底還是找了個說辭将錢存放到了元憑陵那。二姑姑的嫁妝在她去世後都歸于元憑陵所有,他已然有了自己的賬房和管事,辦事也十分方便。

元憑陵知他性子,未曾聽他提及卻也沒多問,只叫府上的人依應長天所言去辦,兩日後才發覺自家賬房對着他欲言又止,最終向他說明了上次所辦之事的異處。

近一萬兩銀子……元憑陵聽後也不禁皺眉。他只以為是應長天歷來存下的私房,卻未料是這樣一筆數字,從前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如今承了母親名下的産業才有些頭緒。且他父親身為三品大員,年俸也不過八百餘兩,應長天一個幼子,怎麽忽然能拿出這麽多銀子?就算是陛下和太後的賞賜也不至于此。

他擔心更多,不由問管事:“可知道那惠明茶坊東家是誰?我想去拜會一二。”

管事想了想,答:“只聽說是朝中哪位開的,底細并不清楚,公子若想知曉,我再去查查。”

他颔首應下,決定先去應府問問應長天,到府上才知道他去了谷府,而他五叔夫中途醒了一回,勉強叫人喂了些湯藥下去,接着又睡了過去。

回去時管事已經查清歸來,同他說那應當是辛大人名下的茶坊,元憑陵如何也想不清這二人有何關系,思量片刻,腦中終是忽然現出一樁事。

據說辛浩繁為奴仆時在南林圍場打掃犬房,那日鬥犬時,應長天原本已經走了,卻又回來一遭,撞到他後也不說緣由,只說敷衍搪塞,難道他們那時就已經結識?可究竟要出于什麽緣由,一個人才會給一個小孩這樣大一筆錢?

他閉目深思,腦中卻又浮現起母親臨終前對他的交代。

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同他說不必難過太久,不要壓着自己的心情,那些錢財足夠保他一世逍遙,想做什麽便去做——

是了。元憑陵驟然睜開眼,憑什麽一個從前素不相識的人要為他提供這樣多的錢財?

……因為,此人與他有親緣關系。

元憑陵深吸一口氣,一時有些無措。

但他到底不是個武斷的人,回房拿了一枚象牙牌,便獨身去了從前未涉及之處——平康坊。将象牙牌交出後,管事很快微笑着還給他,又請他進去。

“憑陵?”程蕭若見他主動來尋自己,很是開心,将桌上的透花糍推向他:“找我可有什麽事?過來累不累?吃些點心吧。對了,你父親知不知道你來了這兒?”

四姑姑回到豳都後便來找母親相認了,盡管被微妙的血緣關系牽引着,但元憑陵還是不免有些陌生,只搖頭喚了聲姑姑。

他父親當然是不知道他來了此處的,他也确實有事,并不兜兜轉轉,直接開門見山問:“姑姑……除你我以外,我母親在這世上可還有至親之人?”

程蕭若愣怔一瞬,很快笑笑,但面對幼子迫切而認真的模樣,又思及過世的姐姐,難免有些心虛:“怎麽這樣問?難不成你祖父又請什麽道士來算卦了?”

“姑姑。”還好他的心勉強算得玲珑,看得出對方幾分掩飾,愈發确定自己的判斷,元憑陵平靜地說:“那天晚上,我聽見了。”

程蕭若說不出話來,聽着他一字一句問:“我聽見母親在喚五舅舅的名字,他既然還活着,為何不與五舅夫和長天相認?”

聽到他提及那天晚上,程蕭若不由低落許多。

瞞是瞞不下去了,她嚴肅道:“你要先告訴姑姑,到底是誰同你說的?”

不想元憑陵又丢給她一個驚雷,并不回答,只追問:“是辛大人,是嗎?”

程蕭若連忙将透花糍塞進他嘴中,堵住他的話。

元憑陵在嘴唇張合間不覺咬了兩口,滋味很好,便也不知不覺細嚼慢咽,吞入腹中後,擡眼卻見程蕭若憂心忡忡地盯着他。

“姑姑,怎麽了?”他問。

程蕭若托腮:“姑姑在想該怎麽把你關起來比較好。”

元憑陵不覺退後一步,卻見她禁不住發笑:“好了,逗你玩的。姑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性子剛直,将窗戶紙捅破了,叫別人怎麽答話呢?”

元憑陵若有所思,而後鄭重答:“我不會叫旁人知曉。”

程蕭若卻抓住了他的用詞,點點頭故意問:“那你五舅夫和長天呢?在你這怎麽算?”

元憑陵垂眸思量片刻,而後答:“若非萬不得已,絕不開口。”

“成。”元憑陵肖其父,從小便被教育出一幅端方君子的模樣,反正也就這個月底的事了,倒不怕再有變故,程蕭若伸出手:“那你我擊掌為誓。”

到月末應亦骛仍舊未有好轉,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呓語不停,就連陛下也差人來問,又派出禦醫為他醫治。

正是此時,黔州刺史荊瑞淵忽然同幾月前的弘樂王一般造反,不過幾日而已,竟叫他集中了整個黔中的州府,陛下對這早有蓄謀的謀逆大怒,大罵自己竟不知何時養了這樣一堆亂臣賊子,當即親手禦筆寫下檄文,點辛浩繁為主将前去收複黔中。

出征那日,豳都烏雲密布,陰霾重重。

辛浩繁身披甲胄,禦馬行兵,不覺回首,在暗淡的天色籠罩下再度遙望豳都,而後毫不猶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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