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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徐塗溫想透過後,原本不打算再管閑事,可轉念再思量,又覺自己雖得了程蕭疏提攜,但到底有些遲,與荊瑞淵及嶺南、劍南那些人,還有蟄伏的長公主舊部的從龍之功相比,還是差去一大截。

現下他唯一的女兒又要入宮伴讀,他自然還想再施為一番,且若不給應亦骛身份,連帶着還要教世子以後為人诟病,這是萬萬不可的。

想到此處,念頭便轉了。

徐塗溫跟着應亦羅見着應亦骛時,對方正親自收拾他那些詩書,一本本放入箱中,大有真的“一去不複返”的架勢。

應亦骛停下動作,循聲回頭看他,聲音不太大地同他寒暄。

徐塗溫原本想直說,可見他神色身形,一時有些于心不忍,周旋了好久,直到應亦骛心下了然,主動問他,他方才開口:“我今日見過穆王殿下了。”

應亦骛的眼神黯然,但還是問:“可是穆王有何吩咐?”

自然不會有,徐塗溫問他:“你等了他七年,就這樣離去,難道往後不會後悔?”

應亦骛手上仍舊整理着書籍,仿佛當真已經釋懷:“只是我一廂情願而已,與他并無關系。”

徐塗溫眉頭緊皺:“一廂情願?你竟是這麽想的……”

“徐二兄,我不敢對穆王抱非分之想,”應亦骛背過聲去,音調越發低:“你回去罷。”

徐塗溫深吸一口氣:“就算你對殿下沒那意思,也不管世子了麽?”事已至此,他怕這人聽不懂,只好直白說明:“世子在你與殿下和離後數月才出生,你們若沒有一個名正言順,叫他日後如何為人?”

提及應長天,應亦骛越發覺得開口艱難,但片刻後,還是答:“我想,他應該會處理好此事。”

“可他都未給世子改姓,也沒有再納妃的意思。”徐塗溫道。

“他的心思,我揣測不來。”應亦骛阖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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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他也不明白。

他只覺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隔得太遠,他不敢,也沒有那樣的力氣再走到他身邊。

應亦骛走出廊下,将在籠中的九官交給徐塗溫:“不過,還望徐兄你替我将此鳥歸還穆王,不勝感激。”

可就在徐塗溫将要接過九官時,籠中的鹩哥忽然醒轉,側過頭對應亦骛念道:“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應亦骛啞然許久,卻未能将籠子遞出,喃喃低語:“這又是誰教你的?”

九官端正姿态,繼續颠倒随意念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這意味太過明顯,飛禽尚且如此,為人豈不知情深意重?徐塗溫心中被這飛禽念得難受,不等應亦骛縮回手,他自己就先要轉身了。

“這鳥,你還是自己還給穆王殿下罷。”

徐塗溫不欲久留,匆匆離去,不想剛一打應亦骛書房中出來,轉頭便撞着一個人。

梁盼燭身後的小厮掌着燈,也沒留意前頭的人,被他撞得退開兩步,兩人對視一眼後,匆匆寒暄過後便各自離去。

可徐塗溫走出幾步,卻是越想越不對勁,梁盼燭這老狐貍今天竟然這樣急,究竟是為什麽?他心中很是疑惑,沒怎麽思量便轉身回去,卻聽得屋內梁盼燭兀自說:“數十位醫師都說沒得治了,若再無法子,那條腿指定是徹底廢了。”

到此時,先前一直如死水一灘的應亦骛總算有了情緒,那等焦急,倒讓徐塗溫聽着覺得如同已經痛到了他應亦骛自己身上一般:“那該如何是好?醫師全然無法麽?”

“亦骛。”梁盼燭按住他的肩,鄭重道:“我們多年好友,你真誠說一句,你還想不想當穆王妃?”

此言一出,應亦骛的神色果然黯淡,他只搖頭。急得梁盼燭沒好氣地嘆息,連忙開口:“那你還想不想保住穆王殿下的腿?”

應亦骛不懂他為何明知故問,忙颔首:“自然!可是我有什麽法子,我又不是醫師……”

“你當然有法子。”梁盼燭側頭看向窗邊,喊:“徐二兄,出來罷?有事要你辦。”

程蕭若已然在白鶴觀外守了整整三日,侍衛來傳消息時,說那老道仍舊在三清殿中呼呼大睡,将她氣得不清。

那日離宮之後,她為着程蕭疏沒法子治愈的腿傷愁得睡不着覺,夜半将蘇娘驚醒來,對方一邊不耐煩地将她推下榻去,過半晌又叫她起身,說倒是想起一樁事。

新昌年間曾有一個為老不尊的道士到平康裏來讨肉吃,恰好到蘇娘這裏,她見的人多了,當真從這髒兮兮的老道身上看出幾分仙氣來,便叫人給他端去一碗,老道吃過肉後,給她治好了幼時在教坊司裏練舞所受的腰傷作為答謝,只說是白鶴觀中人,揚長而去。

黑暗裏,程蕭若思索良久,“我是說怪不得你自打某日起便不喊腰疼了。”

蘇娘沒好氣答:“你哪裏就怪了?我死了你也不在乎。我那腰原本也和廢了沒什麽兩樣,我看那老道是個能人,你不妨去找尋看看。”

後來程蕭若也打聽清楚了,此人號靈陽子,常年在外雲游,不知蹤影,好在她來的正是時候,靈陽子這幾日恰好就在觀中。

程蕭若欣喜不已,親自去白鶴觀請他出手,不料那老道只呼呼大睡,怎樣呼喚都不肯醒來,便是擺明了不願意出手醫治。程蕭若深知奇人性怪,自己又有意求人,自然不敢輕舉妄動直接将他綁去,但更着急,只怕拖得越久,越沒有希望,急得天天在白鶴觀外發脾氣。

徐塗溫便是這時來求見的,程蕭若見他低眉斂眸,只問:“有什麽事?”

徐塗溫将舊事緩緩道來,他也是昨日與梁盼燭敘話後才知道有這麽一樁舊事,最後道:“既然應亦骛對靈陽子有救命之恩,他若去請靈陽子,想來許還有機會。”

白鶴觀現被程蕭若圍得內外不通,她只怕靈陽子找機會逃走,應亦骛在侍從的指引下,進入三清殿中。

救下靈陽子于他而言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那會兒他還在承衍書院中苦讀……總之若不是梁盼燭提醒,他幾乎也已經忘記。

殿內奉三清祖師,也是因為程蕭若有意驅散的緣故,此時殿中并無其餘道人,只有一個衣袍褴褛的長胡子老道躺在地上,睡姿豪放,安詳閑适。

應亦骛頓了頓,最終在他身邊停下,喚道:“靈陽子。”

他正欲開口介紹自己,不想面前的老道竟然已睜開半只眼睛笑了笑,仿佛早早便知曉他會到來:“小書生,是你啊?”

他有些動容,艱難答:“你竟還記得我。”

老道士嘿嘿一笑,翻身坐起:“怎會不記得你?當初我給你算的,都實現了吧?”

舊事忽然被提及,應亦骛費過心神,方才想起。

當初為他醫手腕時,靈陽子順帶看了看他的手掌,又問過他的八字,最後判道,說他有官運,十八歲時有一大劫,十九有一子,還有樁自幼時起糾纏緣分,興許是良緣,興許是孽緣。他苦讀多年,那時對自己能入仕自然深信不疑,說到“緣分”與“一子”,也只能想起同他一起讀書的喬煊柳,不曾想到他人,而如今想來……當真造化弄人。

應亦骛苦笑:“算是實現了。”

“哦——”靈陽子問他:“所以今日是來同我敘舊?知會我果然如此?”

“……不是,”應亦骛跪在他身前,誠心叩首:“實不相瞞,我此來是為求醫。”

“诶?”靈陽子說:“你進殿時我聽過,只覺有些內虛,并無什麽外疾,我卻是治不好的。”

聽出他在裝糊塗,應亦骛只再度叩首:“我是為……穆王而來。”

“穆王?”靈陽子懶懶打個哈欠:“你同他有什麽幹系呢?”

應亦骛一時答不出話,靈陽子也不再開口,靜待他的回聲。

程蕭疏與他有什麽幹系呢?

應亦骛答:“他是我兒的父親。”

“嗯?”靈陽子颔首:“那應當你兒來求我,怎麽只見你一人?”

應亦骛面上浮現出希望,忙問:“若我叫他來求您,您可願出手醫治?”

靈陽子哈哈大笑:“又不是他救的我,他求我我可不醫。”

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就此黯淡,香爐上靜靜飄起一縷白煙,安靜良久後,應亦骛終敞開心扉,吐露心聲:“他是我心愛之人。”

心愛之人。這誠然極難出口,可事實便是如此。要說出口之前,他好像極為痛苦,可真到這時,他反而覺得如釋重負。

靈陽子盤腿坐定:“如此?”

應亦骛颔首:“如此。”

靈陽子長嘆:“我倒不是不願救他,只是……”對上應亦骛幾乎要發着亮的眼睛,他終是殘忍地實話實說:“此人都沒幾年好活了,治腿不過是你們一廂情願,何必再折騰他?不如叫他安安靜靜來,舍去一條腿無病無災走,落得個清淨。”

四周寂靜無聲,白光照入三清殿內,面前皺紋橫錯的老人面露一絲悲憫。

應亦骛一時失聲:“……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程蕭疏還小自己些,這怎麽可能?什麽叫做沒幾年好活……他現今不是還好好的麽?不是還在宮中麽?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靈陽子,嗓音破碎:“他還不到而立之年、這怎麽會?”

靈陽子卻斷言道:“他生來便是為了走這一遭,現事已畢,他理應離去,本就活不過而立。你本是有福之人,卻也受他命格所累,積郁成疾,平白減去不少壽數,人各有命,何苦還要為他來這一遭?”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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