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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憑陵。”程蕭疏開門見山,直接問:“突然找我,可是有什麽事?”
“舅舅,”元憑陵并未斟酌太久,終是直接開口:“我聽聞世子已兩日未進食……”
程蕭疏知道他是為了此事前來,起身親自将他扶起。
元憑陵肖他姐姐多些,每每見到他,程蕭疏鼻頭都不自覺有些發酸。他很快別過目光,道:“世子頑劣不堪,我自有處罰。”
他話一落下,元憑陵就要跪倒在地繼續求情,他是姐姐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牽挂,程蕭疏怎麽可能視他苦苦哀求于無衷,只得閉目應下:“好了,稍後我會親自探望,差人送去膳食。”
元憑陵方才露出微笑,誠懇道:“多謝舅舅。”
與一幹臣子議事過後,程蕭疏到達定祥殿,周遭過分安靜,連鳥雀起飛時扇翅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內侍為他打開門,他踏入殿中,卻見一盞燈火燃着,消瘦了幾分的應長天坐于案前,提筆不緊不慢,擡眼見他後,便來行禮。
內侍将飯食放在應長天面前,程蕭疏并不理會他的問安,走到案前垂頭看去,一篇端端正正的自省書躍然于紙上,讓程蕭疏忍不住想發笑。
“你的自省書,寫得虛情假意,冠冕堂皇。”程蕭疏終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憑借這個,就像出去麽?白日做夢。”
第二日時,穆王欲廢世子的消息已傳遍朝野,有人已按捺不住,上書為世子求情,程蕭疏只一概不理,一個臣子也不見,下朝後直奔太皇太後宮中,恰逢謝燮陵。
看他模樣,應當是在等自己,程蕭疏上前問安,謝燮陵方才問:“表哥去給姑祖母請安?”
程蕭疏颔首:“你等我?”
謝燮陵嘆氣:“是啊,我養的一只鳥病了,也請過醫師,但怎樣都不見好,表哥能不能幫我看看?”
程蕭疏雖然早不再養鳥,對這事卻還很熟稔,許多養鳥人在這點上都不及他,他颔首:“好。”
然而到謝燮陵殿中後,對方差人将那鳥取出,程蕭疏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他的鳥,叫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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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初送了些不能獨立生存的鳥去東市,剩餘的猛禽全部放走,再看謝燮陵神色如常,逗弄着短尾,顯然并不知情,應當确實是誤打誤撞流落到他手上的。
……緣分?程蕭疏終是問:“可有給它取名字?”
“嗯。”謝燮陵收回手,笑着答:“給取了個叫短尾的名,雖然不算雅致,但到底貼切。”
“很合适。”程蕭疏伸手前去迎接,也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這傻鳥是否記得他的氣息,只是不怕生一般,立刻跳上他的手。
它身上的羽毛也掉了不少,更不叫一聲,病恹恹的模樣,再看謝燮陵目光擔憂,專注地看着鳥,也是真的不放心。
蹦跶兩步過後,短尾忽然輕啼一聲,而後展翅起飛。但是它飛的方向顯然不太對,眼見就要撞上籠子,兩人連忙伸手去攔,着急忙慌間,一只手竟覆于另一只手之上,好在程蕭疏已經将鳥抓住,及時抽手,謝燮陵也反應過來,長舒一口氣。
“這鳥……”程蕭疏啞然失笑:“它老昏了頭。”
曾經叫他親手一勺勺鳥食喂大的鳥,竟然已經蒼老。
想來也是,帶短尾回穆國公府的時候,他才十五歲,如今再過兩年,卻是而立。
謝燮陵聞言,連方才的一瞬的旖旎也顧及不得,怔怔然問:“什麽?”
“它老了。”程蕭疏撫過它的鳥羽,将它放回籠中:“大概快要走了,一個月內罷。”
“竟然如此,醫師也曾說過它年齡不小。”謝燮陵見他關上鳥籠,問:“表哥從前養鳥,會為此而難過嗎?”
“自然會難過。”程蕭疏再看了一眼短尾,它已經閉上眼在籠裏小憩,與謝燮陵并肩出殿,道:“我小時和弘樂王世子不對付,因為他打馬球砸中過我,被我三哥暴揍一頓,從此便記恨我們。有一年他尚在豳都中,騙府的下人将我的一只鳥取出,又拿石頭砸成一灘爛泥。”
“我認出其中的金環,哭着将他又揍了一頓,後來是二姑姑聞訊來攔……舅舅又下旨,只能作罷。”否則他就不當是死在應亦骛手下了,自己當初就會把他打死。
不知道是想起那只早早去了的鳥,還是想起某些人,他的神色忽然變得沉悶許多。一只手輕輕按上他的手臂,安撫般地拍了拍,程蕭疏側臉看來,見謝燮陵問:“所以表哥哭了一夜?”
“倒也沒有。”程蕭疏又想到家中的趣事:“三哥和槐哥說要給我報仇,我便不哭了,一心籌謀。夜間我們裝小鳥的鬼魂吓他,他在屋內慌亂躲避,撞得鼻青臉腫。”
謝燮陵笑出聲來:“說來這種把戲,我幼時也曾玩過……”
因為有相似經歷,他們自殿中漫步而出,并肩聊了許久,直到內侍上前提醒午膳,方才各自離去。
這本只是尋常敘話而已,只是最終這舉動落到旁人眼中,又不同尋常了起來。
而穆王殿下與太後關系暧昧、有意廢除世子這兩事聯系到一起,便更有意思起來。本朝風氣開放,先人便有納弟媳為妃,或納兒媳為妃的前例,若有一日太後變王妃,似乎也不足為奇。
如此風向下,更有人議論,稱世子身世本就蹊跷,大有血脈不純之疑,更是甚者刻意翻出當年案卷,稱按世子誕辰推算,穆王與世子生父和離後兩月,方才有世子,怎合乎常理?兩件事一齊被推上風口浪尖,謠言不斷。
“世子殿下已被囚于定祥殿近十日,穆王殿下始終未表态。”梁盼燭欲言又止:“我聽說,世子殿下他……”
“他怎麽了?”
梁盼燭将聲音壓低了些:“傳聞穆王兩日才準世子進食一次,世子年齡尚小,如何受得住?”
兩日才進食一次?應亦骛心緒萬千,張唇欲言,梁盼燭見他面色沖動,只怕他立刻沖進宮中與穆王對峙,只連忙抓住他的手,不想應亦骛只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第一句話竟然在問:“穆王殿下做事素來有他的緣由,只是不知究竟為何要如此對世子?”
那又是另一樁事了,梁盼燭更加不敢說,看着摯友現在的模樣,連張紙都好不過,他真怕自己多說一句,這人就要倒下去了,于是顧左右而言他,只求蒙混過關:“說來還沒問過你,怎麽從江南回來了?”
不想他還真的問到點子上了,應亦骛只微微垂首,像是心虛:“其中有些曲折,一時難以言明。”又着急地就着之前的問題道:“盼燭兄,便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罷?”
梁盼燭心知逃脫不過,只能将近來的風言風語一一道出。
說到世族有意為穆王擇一位穆王妃時,他的神色尚且平靜,而說到太後和穆王似乎……面前人的臉色終于逐漸崩塌開來。
梁盼燭看得出來他還在極力維護,但心情已經不允許,出言道:“話雖如此,但指不定是有人刻意而為之,你其實不必當真。”
應亦骛搖頭,低頭去飲茶:“并非,太後待穆王殿下一片真心……”
他們确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與自己這樣不合稱的搭配要好上千倍百倍。他是中途的意外,其實他們早該在一起,不應有自己這樁。
“真心?”梁盼燭問。
應亦骛颔首,兩瓣唇張張合合,終是怎樣的話都說不出來,梁盼燭見着他這副模樣,卻忍不住生氣:“那你便不是麽?”
“我是啊。”
他驟然擡起頭,倉皇解釋道:“我是啊。”
“哎!”梁盼燭嘆氣:“我知你是真心,徐二都知道你是,可是穆王殿下知道麽?你做什麽不去同他說清楚?”
穆王知道嗎?穆王他當然知道。
辛浩繁所見過的種種,他都明白不是麽?之所以現在如此,無非是他自己種下的果……應亦骛說:“我想求見穆王殿下。”
梁盼燭面露疑惑。
應亦骛道:“放心……我只是因為世子一事,絕不會胡言亂語。”
夜深風靜,定祥殿的門被緩緩打開,應長天察覺到周遭的變化,終于擡起頭來。
他已被囚禁十日,起初還能保持冷靜淡然處之,但至今日,這樣的平靜終究有了裂痕,應亦骛停在他面前。
應長天擡眼看着許久不見的父親,已然察覺到他不在病中,心情好了些許,又問:“父親來看我麽?”
他以為會聽到關懷,會聽到肯定,或者會得到一個擁抱,不想等待他的話語是:“你做了什麽?”
“什麽?”應長天只作懵懂無知狀,面對着那雙眼睛的懇求和注視,他不由側過臉,好似想明白了般辯解:“哦,孩兒近來在學業上有所怠慢,父親責罰,也是應——”
“撒謊!”
他話未說完,卻被直直打斷,應亦骛直起身退開兩步,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盯着這個由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這是他和程蕭疏的孩子,曾經他唯一的希望,在程蕭疏不在的時間,他是他最大的寄托。
應長天不明所以,似乎在思考。
思考。應亦骛閉目:“我來之前,華娘同我說過了,你曾想殺他,是嗎?”
應長天方才知道症結所在,卻不想承認,也知道自己決不能在此時承認,只答:“父親在說什麽,我根本不懂。”
“你非要我叫人來對峙?”應亦骛搖搖頭,只覺得荒謬至極,他又看看面前不過年紀尚小的孩童,像是質問,也像是喃喃自語:“你竟然……如此。”
如此行事,如此為人。
他自嘆兩聲,轉過頭要離去,但應長天很快叫住他:“父親。”
應亦骛只搖頭,心中反複問着這兩個字。
左胸一陣劇痛,應亦骛以手撐住,強行忍痛:“若你再有意傷他,先将我殺了吧。”應亦骛說:“你要傷他,我便不是你父親,你只當我們沒關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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