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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答應太皇太後要随她出游的日子很快到來,說是出游,其實她以她老人家的身子骨而言,能出皇城都算是勉強。
間隙間,太皇太後環視一周,未見應長天,問道:“世子呢?”
程蕭疏猜到她會受風言風語影響,問及世子之事,并不想讓外祖母過多擔心,早有準備解禁應長天一日,令他作陪。
老人執起應長天的手,上下打量:“真是……這孩子怎麽消瘦這麽多?”
應長天自然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妄答,并不出錯道:“興許是因為近來專心課業,長天讓外曾祖母因此挂心,實在不該。”
他過去只恭恭敬敬喚太皇太後,還是第一次喚出親緣上的稱呼,太皇太後難免一震,回想起往日種種,随即竟濕了眼眶,又将世子攏到身前。她借着虔心禮佛的因素,提出想将應長天帶在身邊修行一月。程蕭疏知她有心回護,阖目半晌,終是縱容:“那便如此罷。”
只罰了這段時間,倒是便宜這小混賬了,不過這般倒也符合他的預想。
太皇太後很快疲勞,應長天自然也伴随她回到宮中,一時間留在園中的,唯有他和謝燮陵兩位主子。
“表哥。”謝燮陵走到他身邊,道:“前日短尾去了。”
程蕭疏停步,他道:“你若喜歡,我再挑兩只好的贈于你。”
謝燮陵搖頭:“謝謝表哥,只是我也無意再養鳥。從前不過為了睹物思人而已。”
他話說得坦蕩,程蕭疏答得也坦蕩:“睹物思人。思到底是自個兒本身的情意,做個消遣确實不錯。”
謝燮陵并未因他這樣變相的拒絕而難堪,反而在思忖過後贊同,微笑:“的确如此。”
他思念程蕭疏,說到底與程蕭疏有什麽幹系呢?無論如何,都只是他本身的七情六欲而已,在漫長無聊時光裏做個消遣,到底正确。
兩人又并肩緩步行走,程蕭疏吃過謝燮陵贈予的丹藥後,多年腿疾竟也奇跡般地好轉,叫禦醫再看不出任何問題來,如今與從前無異,他始終心懷感激,只是還未開口說話,就先聽到謝燮陵的詢問:“還未問過表哥,從前為何如此喜歡鳥?”
從前為何如此喜歡鳥?
鳥有一對翅膀,可以自由翺翔天際,雖然飛行費力,但天高地闊,始終不受羁絆,與他不同,自然引得他羨慕向往。
多數鳥對情感是矢志不渝的,諸如烏鴉、大雁之流。終其一生,它們都只有一位伴侶,甚至會在伴侶死後追随其而去,絕不獨活。
鳥如同他的親人一樣,給他陪伴,且絕不會背叛他。聽着鳥唱歌,他的心情總會好起來,而他也很享受鳥的親近,和教會鳥做很多事,鳥是很可愛的……
可是在他喜歡上鳥之前,他知曉這些麽?他那時候根本對鳥一無所知不是嗎?那他是為什麽?為什麽會忽然喜歡養鳥?将鳥作一種寄托?
春日豔光,暖意融融,滿牆金腰帶入目,燦爛芳菲。
一只黃雀也在此刻飛掠進這春景圖中,在細嫩的枝條上略一停留,又倏地起飛,驚起三兩片花瓣落下。
他不知道。
也想起來了,最初喜歡上鳥……不過是因為一張鳥面具而已。
“表哥?”謝燮陵見他目光失神,垂眸又見他握緊欄杆的手,不由出聲喚他。
程蕭疏回過神來,答:“有些忘了。不過現下已經不喜歡。”
他是天下間最有權力的人,雖然——但是,他或許也能算最自由的那個,他不再需要任何一只鳥的陪伴,也不需要任何一只鳥給予他慰藉,更不需要再向往鳥的自由。
“忘了不要緊。”謝燮陵斟酌了下措辭,還是說:“但其實,我覺得表哥依舊喜歡鳥。”
程蕭疏側頭看向他,謝燮陵平靜道:“是真的。”
“或許吧。”程蕭疏終是答。
因太皇太後出面一事,朝野上的風言風語終究被轉移開,程蕭疏順利完成了朝會,接下來數月,戶部就財政都徹底陷入忙碌之中,其中還牽扯許多世家、大臣,一時諸臣自顧不暇,程蕭疏值此之際頒布旨意,封世子生父為南平侯,至此,世子身份的尊貴已經無法叫人再議論,朝野中再無人敢有異議。
程蕭疏再度得閑,午後便去了正在修繕中的穆國公府。
昔日程家被流放後,國公府便荒廢下來,雖然歷經兩朝也不過短短八載,但至他恢複本身回京時,已是落敗不堪。好在還有昔日的圖紙作為修繕,否則他也許連家都無處尋。
穆王的到來令工部官員惴惴不安,官員微微側身向程蕭疏說明修繕進度。
“各院各廳已大致修飾完畢,唯有園林及少數院落因圖紙佚失,難以還原,臣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他說罷差人将工部中人修複的圖紙呈上,小心翼翼地去窺探穆王的神色。
程蕭疏略微看了一眼,過往種種或清晰或朦胧地浮現,他幾乎頭疼欲裂。
他見穆王神色有異,背上已然出了層冷汗,直至程蕭疏合卷,好不容易才将頭疼壓下,答:“多處不符。”
“殿下恕罪。”工部自然是希望程蕭疏能多加指正,畢竟穆王要求極高,單是一個擺件都要與昔日一致。而穆國公府中人無一生還,唯有穆王及郡主得知穆國公府先前中詳設。
可此時此刻程蕭疏看着眼前的景色,忽然發覺,生活了十餘年的家究竟是何模樣,他竟有些忘卻。
他未置一詞,轉身離去。
回到宮中,程蕭疏當即召來禦醫,詢問此事。禦醫為他把過脈後,又記起他舊事,才詢問程蕭疏,不确定地說:“殿下早年頭部曾受過傷,淤血積壓,或許是因此事才有這些症狀?”
程蕭疏否定了這答案:“先前忘卻之事,我早已一一憶起,而後近十年,也未有忘卻跡象。”
禦醫沉吟片刻,又低聲道:“抑或是……其實殿下心中本就不願想起某些事?潛移默化,自然忘卻。”
應亦骛一朝封侯,賜居興寧坊。
母親與小妹尚在江南,他一日枯坐家中,盡管拜帖無數,卻并不想見任何人。
直至管事為難地來禀報,看到面前嗚哇大哭的稚子時,應亦骛才回過神來。谷如珍撲入他懷裏,一聲聲喊着“世叔、世叔”,仿佛他要死了一般,看得應亦骛哭笑不得,抱着他進院中,又擦盡他面上的淚水,才聽到谷如珍委屈地告狀:“他們說長天哥哥要去當小和尚,不回來了,是不是真的?世叔你快管管、管!不能讓長天哥哥去做小和尚。”
說罷張開嘴,又要哭出來,好在應亦骛搶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才不是?誰同你瞎說的。長天哥哥只是陪他的外曾祖母祈福而已。”
“祈福?”這事兒在稚子看來倒真的莊重非常,只能聯想到那些長輩不允許随意出聲的肅穆場景,谷如珍立刻止了哭聲,愣愣問:“長天哥哥要為世叔祈福麽?”
他一把抱住應亦骛,又想到傷心的事:“我之前也以為世叔你要死了,還好世叔還活着……”
應亦骛好笑非常,想要說些什麽,終是如鲠在喉,最終只小聲解釋:“世叔自然好好的,不會走的。至于長天哥哥麽,自然是為大陳祈福,為穆王祈福。”
又這般好言好語說了幾句,谷如珍總算好轉。
一刻鐘過後,門房來說喬大人來了。
喬煊柳見自家孩子被應亦骛穩穩抱着,有些歉疚,剛要責罰,又見谷如珍睡得香甜,一時間怎樣的嚴父冷臉都軟和下來,只壓低了聲音:“亦骛,抱歉,讓你操心了。”
應亦骛搖搖頭,将谷如珍交付進他懷中,又親自送兩人出府,待喬煊柳将谷如珍放入車馬後,兩人才簡單敘話。
“聽說你近來不見任何人。”喬煊柳剛往裏走了一遭,真心勸解道:“府裏冷寂,不如将姨娘和亦羅接回來,也好有個伴?”
應亦骛搖頭:“先前已經寫了信。但我執意要回豳都,已是傷了她們的心,恐怕沒那麽容易請她們回來。”
“怎會如此?”喬煊柳方才從這寥寥數語中窺出真相:“難道你當日并不是自願去江南?”
“正是。”應亦骛道:“當初我病得太重……總之一言難盡。”
喬煊柳思量片刻,喃喃道:“真是錯過了。”
“怎麽?”
“你們去江南前夜,徐二兄奉穆王殿下之命來探望過你,亦羅未準他見你,只說你因病而郁,憂思抑悒,決意離開豳都,以此回了殿下。”
他的話落在周遭,碎了一地。應亦骛耳邊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細鳴,仿佛在說注定如此。
注定是要如此的,無論如何上下撲騰,或是美化為力挽狂瀾,終究也只能如此。
應亦骛垂下頭去,強顏歡笑:“想來亦羅和母親也是不想我整日過度思郁,不能怪她。”
喬煊柳見他如此神态,也知不好多言,便轉了話頭:“說來你近日可還清閑?我有樁事想拜托你。”
是夜,應亦骛鋪開紙張懸于牆面,提筆懸腕。
因為穆王當日的反應,工部中人自然惶恐,可惜難處擺在那兒,郡主又終日神龍不見尾,更難尋得。求來求去,便有人想到了他這個曾在穆國公府中生活過一年且尚在人世的存在,動用人脈,最終也托喬煊柳的福求到了他這裏。
其實似乎已經很陌生了,到底他不是從小就在穆國公府長成,只與程蕭疏有一年的婚姻,又過去這麽多年。但實際上,只要一閉眼,他就能想到當初的一切。
挂在一旁的雙鯉玉下吐彩穗,放在桌上的萬象鎮紙,剛鋪開的花箋……香爐、研屏在側。
他一筆一畫,盡數将自己記憶中的一切繪于紙上,展現出來,幾乎如癡如醉。
癡醉的并不是對畫,而是對再不會返回的最美好的追憶。
且倘若這畫真能對程蕭疏的思親之情帶來一絲一毫的撫慰……只是想到這點,他都快樂得要流淚。
良久之後,他側頭不經意見燭火熄滅,正要喚人添上,才發覺東方已明,窗上浮了一層露珠,外頭薄霧冥冥。再要提筆,手臂已是酸疼無比,連借力揮動的力氣都沒有。
應亦骛只得悻悻放下筆,稍作休息,但不過太久後,他又回到了畫卷前。
如此反複三日後,那張長圖終于完成。他滿意地端詳完畢,确認并無半點誤處後,親自将畫送去了谷府,又叮囑喬煊柳,切不可為人所知此圖為他所作,只怕連累工部遭到穆王厭惡。喬煊柳雖覺得不至于如此,卻還是遵照他的意思,也這般囑咐工部。
當晚,圖紙被呈到程蕭疏面前。
時候已有些晚了,他挑起燈,細細地去看那張長圖。
他的家好像躍然紙上,又恢複了從前的姿态。太過熟悉,他竟被引出些微妙的情思,忽然不敢再看。
別過臉半晌後,程蕭疏又重新看畫。工部很是用心,不敢怠慢,這圖紙作得及認真精細,連廊外種的花樹的盛開姿态都全然還原,火光隔着燈罩映照在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紙上。直至程蕭疏的指尖也落在畫上,燈忽然被拿遠了。
那裏,有着一只展翅欲飛的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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