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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到達嶺南後,地方州府已按照程蕭疏的密令,下令命各州府官員将所有夷族的山寨分布繪制出圖,并出官府告示在嶺南各處尋人,但自他們從豳都出發,至今未果,程蕭疏知道并非手下人辦事不力,而是事情實在太難辦。本就是他夢中所見,連繪出也無法,還有嶺南這樣複雜的地形民情,便更加堅定要親自去尋。

嶺南十萬大山,這些苗寨或大或小,藏于層巒疊嶂之中,僅僅是查探行路都頗為艱難,更何況還要在其中找出他夢裏的那間竹樓,更加艱難。

半月中翻山越嶺無數,尋了幾十處苗寨也未找到,朝廷上自然瞞不住,太皇太後親自寫信請程蕭疏回豳都,言辭懇切,字字央求。

他合上信紙,并未回信,只在山下的臨時休整處休息片刻,見天蒙蒙亮,便又要召人上山去尋。

嶺南濕熱,多瘴氣,多蛇蟲。身邊的侍從有些被咬,有些患病,于是完全換了一批,唐聽白也在其中,近年來他身體本就不好,如此奔波自然難以調息,如今發着高燒,實在不能下榻再随隊。

而程蕭疏自己的手上也起了紅疹,醫師為他用藥擦過之後,請他稍作休息,再去山中,然而穆王殿下更是誰也勸不動,為此,昨日程蕭疏甚至與程蕭若吵了一架。

“小蜧。”

他要啓程,又被叫住。程蕭疏回過頭去,見程蕭若也已收拾得幹淨利落,伸手依舊跟着她從平康坊裏帶出來的那個随從:“今日我同你一起去,我才放心。”

姐弟哪有不吵架的,無非都是昨日打着今日好,從小到大便是如此。程蕭疏颔首,掃了一眼她身後,意有所指:“身體倒好。”

程蕭若明白他的意思,她也是最清楚各種緣由的,心中一樂,沒忍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能堅持罷了,從沒喊累。”

程蕭疏不懂她,也不再多言,轉身已有一衆侍從跟随他。今日山上下了雨,倒不會冷,潮濕的山林之間,蟲鳴聲此起彼伏,微弱地在雨聲裏持續作響,并夥同雨聲一并将行路的人聲蓋住。

遍地泥濘,又在不斷向上走,頭上還落雨,行動自是不太爽利。待依稀看見竹樓時,程蕭疏回頭望去,見程蕭若和她的随從走在隊伍末尾,程蕭若武藝不錯,這對于她來說并不算難,甚至勉強能算作健步如飛,至于她那随從,似乎十分吃力,卻還要跟着。

這次的結果還是與往常無異,遍尋不得。

侍從前來向他禀報,程蕭疏一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青翠景色,看得人眼花缭亂,因為有官兵的跟随,苗寨的人在盤問之下都畏畏縮縮,說着些他們聽不懂的話,最終才由一個地方州府的人禀報程蕭疏:“回禀殿下,寨中情況如您所見,只是他們稱山後還有巫女獨居,那附近大概是有一片竹林,但若要前往,須得穿過山洞,裏頭蛇蟲太多,又探不輕路平素村民們不敢前去打擾。”

“找人探路。”程蕭疏道。

他們先前去過的寨子裏大多也是有巫女的,但那些巫女多受人愛戴,衆星捧月,如此離群索居者還甚是少見。

被領至山洞前,衆人都不覺向上望去一眼。

那洞門高約二十餘丈,寬約十丈,洞口外植株肆意生長,綠意盎然,而因本就在山中,洞頂仿佛通天,霧氣缭繞,遍地生寒,靜立一旁,依稀聽得水流聲不斷。

程蕭若見他竟是要跟随侍從親自進去,連忙攔他:“小蜧,叫他們先去探路就是,你稍後再去,可好?”

經過昨天的争吵,此時她的語氣已變作商量的口吻,程蕭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

因村民說過其中多深湖溝壑及坑洞,地勢複雜,故而每人又備了勾繩等物,十餘人方才先點火進了洞中,程蕭疏與其他侍從及程蕭若在外等候。出神間後頸忽然一涼,他仰頭看去時伸手捂住後頸,原來是一滴水珠。

而頂上一只鳥掠過樹枝,又帶動好多灑碎的水珠落下,盤旋一圈,最後竟落在了程蕭疏肩上,還啄了啄他的臉。

侍從一驚,想替他将鳥驅走,卻被程蕭疏攔住:“無妨的。”

他伸手令人拿來幹糧,掰碎送到鳥面前,鳥進食間,他嘴唇也一張一合,不知說了什麽,半晌後鳥再度起飛,直入洞中。

再過半刻後,鳥飛回程蕭疏肩上,啾啾又說了好多,程蕭若問:“如何?”

“找到出口了,他們在往回走。”程蕭疏神色舒展,難掩興奮,忽然他說:“四姐,我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三哥就在裏面等着我們。”

在這樣的搜尋下,他們只差将整個嶺南翻過來半邊,地方州府呈上的地圖已走了大半,根本就不剩幾個苗寨,希望愈發渺茫,若是再尋不到,只得放棄,就連朝臣都覺得穆王有些瘋魔,只是不敢上書。此時說這種話,實在不清楚他是真如此想還是安慰自己。

程蕭若看着他,神色複雜,欲言又止,終是重重颔首:“但願如此。”

待先去探路的那一行人回來後,程蕭疏總算親自踏入洞中,繼續詢問出口情況,侍從語氣激動,道:“屬下穿過一片竹林,卻見其中有一處竹樓,雖不知殿下夢中情境,但想來并無什麽差別。”

聞言,程蕭疏的語氣當真又輕快許多,一連說了兩個“好”字,隊伍尾的程蕭若卻越發憂心忡忡,壓低聲音對應亦骛道:“我總覺得這兒陰氣沉沉的,沒什麽好事發生,若一會兒有什麽,你又不通武藝,拿着火把往外跑就是。”

應亦骛并未答話,只是舉着火把照亮周圍,火光讓洞中景态清晰了些,四壁遍布姿态千百、奇形怪狀的石,被水常年侵蝕,好似張牙舞爪的怪獸,頂端還時不時有水珠落下,着實令人不安。

但既然已經有人探過路,理應是沒什麽問題的,他只希望程蕭疏可以如願以償,盡早尋到三哥……洞內越來越涼,滴水聲不斷,應亦骛只管費力跟上,過一個轉角時,視線被完全遮擋,突然,前方傳來一片恐慌的聲音。

“殿下呢?”

“殿下不是一直在隊伍中麽?”

“怎麽忽然少了這麽多人?”

“怎麽回事?”程蕭若心下一凜,當即快步上前厲聲詢問。

而應亦骛也連忙跟上,洞內火光晦暗不明,他心急如焚,可是在逐漸靠近那些人影時,頭腦忽然一陣暈沉,腳下也虛浮起來,他下意識去狠掐自己的掌心,叫自己再清醒些,但終究敵不過那樣強烈的反應,很快便只聽得一聲重物落地。

朦胧之中,只有什麽冰涼的東西不斷點在他臉上。

噠、噠、噠。

應亦骛驟然睜開眼,洞頂的水恰好又落在他眼皮上,将他砸得一個激靈,頓時清醒許多。只是腦中那樣的昏沉還未完全散去,他伸手四處摸索,支着那些凹凸不平表面光滑的石頭,方才起身。

好暗,什麽也看不見,他摸索着石壁走了幾步,好機會都險些跌倒。總算是在黑暗中繞過了先前那一個拐角,遠處終于得見一點點光亮,一把未熄滅的火把落在地上,明明滅滅,叫人能看見些景物,應亦骛跌跌撞撞前去将火把拾起,往上照明,才發現不遠處還躺倒着幾個人。

他蹲下身推搡着他們,嘗試将他們一一喚醒,然而那些人都一動不動,無一例外,甚至推動時還有些艱難。

應亦骛感到怪異,終是擡起手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雖然見慣生死,再不似之前那般,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命,他難免倒吸一口冷氣,有些悲哀。

而後更多的擔憂便湧上來,他也顧不得再遮掩,站起身大喊:“程蕭疏!”

無人應答,只有空曠洞中因他一聲呼喚而反複響起的回應,應亦骛将侍從們備下的勾繩帶在身上,接着朝內走去,那種昏沉的感覺再度襲來,這次他舉起自己的手背狠狠一咬,直至意識回籠方才繼續大喊:“程蕭疏!”

只有一聲聲回響回應着他。

不知為何,那樣昏沉的感覺始終不停,應亦骛已将自己的手背反複啃咬出血,終于在持續的尋着中抓出一絲理智,撕下自己的衣袍浸水捂在面上,方才有所好轉。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洞中走了多久、尋了多久,只是前邊的路上始終有暈倒死去的人,再往後走便只剩下他一個,他也漸漸明白,這洞與起初探路時全然不同。

侍從們禀報時只說要路過好些溝塹,但到底是直通出口的,路程也不過半個時辰,而眼下他在洞中尋找時間便絕不止半個時辰,更并非侍從們所言的“直通出口”,彎彎繞繞不斷,分歧不斷,好在應亦骛沿路都做了些标記,确保自己不會重蹈覆轍。

這地況如此複雜,且還不知程蕭疏狀況,他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叫擔憂把思量都湮沒,不讓自己錯過沿路的任何細節,終于還是在潮濕的地上見着了從方才的洞底河地帶起來的泥跡,便是證明有人途徑于此。

希望一點點升起來,縱然嗓音已經嘶啞,應亦骛仍舊高聲大喊:“程蕭疏!程蕭疏!”

這次仍然又回響,但不同尋常的是,在回響中,他聽到了很輕很輕的呼吸聲,仿佛隔得很遠,悶悶的,不太真切,好似有人在努力地嘗試回應。

應亦骛屏氣凝神,不敢再大聲呼喊,他專心地聽着那聲音的來源,小心翼翼地向那聲音靠近——他時刻提醒自己,現在還足夠理智,垂眸見到了地面戛然消失的腳印。

收回步伐,應亦骛伸手按在那片地上,那一大塊石板果然松動、沉下,再後縮,竟然露出了溶洞之下的一方內室,那個身影便在其中,似乎快要沒了意識,一動不動。

幾乎淚水盈眶,連擡袖擦去都來不及,他昔日曾看過機關一類的書,很快弄清了其中原理,應亦骛費力推動石板,不叫其閉合,抓起一旁水坑裏的石碎沙便塞進間隙裏,那石板頓時卡住不動了。

淚水已經糊了滿面,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将勾繩綁在一旁的巨石上,抓住繩索滑下。

其實這洞中除了洞口有些飛鼠、長蟲之外,再往內便沒有任何蛇蟲,只因洞中森冷,如何能有生命存活?觸到程蕭疏發涼的身體時,淚水恰好落在自己手背上,也被凍了這樣久,他竟覺得眼淚發燙。

應亦骛止住淚水和抽咽,将程蕭疏口鼻用濕布覆住,背在自己身上,以繩索綁住,再攀着那根繩努力向上攀爬。

身後的程蕭疏已經昏沉,重量壓得他幾乎麻木,也不知道如何才算盡力,應亦骛只是想将程蕭疏帶出去。他攀過的地方,繩索被掌心的血所浸濕,染成紅色,觸目驚心。

只見那個洞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他幾乎感覺不到痛,直到雙手攀出洞口,死死抓着外界地面,他終于要将程蕭疏帶出這方地下室——一道空靈的女聲響起,似是近在耳畔,又仿佛很遠:“膽敢擅闖我族禁地,還想全身而退?”

倉惶間,應亦骛擡頭望去,見一個四十餘歲的女子站在洞口,一身銀飾,冷漠地俯視着他們。

他背上還帶着程蕭疏,二人重量全壓在他一雙手上,要維系已是用盡力氣,匆忙間還要解釋,聽上去氣若游絲:“……還請寬恕,我們只為尋親而來,無意冒犯。”

那女子并未答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二人,應亦骛呼吸沉重,雙手不住發顫,直至快要堅持不住時,卻見她突然退開一步,好似默許。一時連忙帶着程蕭疏爬出洞口,兩人齊齊倒在一旁,他大口呼吸,好似死了一遭。

可惜女子的聲音再度落下:“他中了蠱毒。”

“離死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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