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民國10
民國10
謝司珩回來的時候,宋時清還站在供桌前。他低着頭,垂眼靜靜看着供桌上的白面糖餅和線香,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百千盞長明燈火光缱绻,将他的發絲映得微微發金,襯得宋時清恍若神明。
聽見腳步聲,宋時清轉頭,在看見謝司珩的時候,他頓了下,似乎是想要移開目光,但很快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
謝司珩愉悅地眯了眯眼瞳,踏着臺階走進佛堂。
他背後的裂口依舊大大地張着,幾只惡鬼用枯枝一樣的手臂死死箍住另一只惡鬼,不顧它的瘋狂掙紮哀嚎,一大口一大口地撕咬它臉上身上的肉。
被吞噬的惡鬼已然殘破不堪,魂魄流不出血,肉與骨骼的斷口就這樣大咧咧地敞着任宋時清看。
宋時清已經不會被這樣慘無人道的殘殺吓到了。
他只是覺得不适。
畢竟,這只被撕開吞吃的惡鬼有着管千雪的臉。
·
很快,管千雪就被吃得只剩下了小小一段。它終于不再掙紮,歪着頭耷在半空中,幾只惡鬼争着撕它身上最後一點肉,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對着宋時清。
一只等候多時的惡鬼慢吞吞擠出來,揪住她的頭擰下,用力按在自己肩膀上。
它身上已經有很多人臉了,數不清隆起的人臉讓它看起來比其他惡鬼龐大一圈。
管千雪的頭顱化開,從後腦開始與惡鬼相容,然後,這張臉上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了一個笑容。黑漆漆的眼珠子在彎起的眼睑下骨碌碌轉了轉,随後轉向宋時清,眨了眨。
它不是謝司珩,但神态間那股瘋癫偏執的愉悅,與謝司珩如出一轍。
……
也有可能是謝司珩與它們如出一轍。
……
……
或者根本就沒有謝司珩。
自己面前這個“人”只是數不清的惡鬼披着謝司珩的人皮,撐出的一個活物樣子。它們表現出的愛意,是謝司珩留在這具皮囊內最後的執念。
僅此而已。
謝司珩停在宋時清面前,彎腰逼近他,細細地看了會,笑着低聲問道。
“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說着,他抓住了宋時清的手,握着探了探溫度。
正七月,就算是半夜風也凍不着人。這只披着謝司珩皮的惡鬼根本沒有活人的思維,只是憑着血肉裏餘下的殘念行事而已。
宋時清想得越清楚就越難捱。
為什麽偏偏是謝司珩呢?為什麽非要做出這幅樣子呢?
“……管千雪到底做了什麽?”宋時清突然問道,嗓音幹澀。
謝司珩“唔”了一聲,依舊眼錯不眨地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是點在宣紙上的墨一般,沉得令人心驚。
“你想留下她?她的皮肉沒爛,拾掇拾掇還能用。”
“我只想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宋時清疲倦地說道,“她看着才十六七歲。”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得做了什麽才該受剝皮拆骨的酷刑呢?
謝司珩頓了兩秒,笑了起來。
“十六七歲,跟着父兄研究鼠疫菌,來咱們這兒考察水源位置,還準備靠色相引誘男子替她家的‘謀略’賣命。殺她一百回也不為過。”
……
宋時清對時局的了解近乎貧乏,但也隐約聽懂了謝司珩的話,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
“時清,哥哥已經死了。”
謝司珩輕輕說道,“我出不去這院子,也管不了活人的事了。”
“我要回家一趟。”宋時清說道。
他的母親,哥哥姐姐還有妹妹都在塗山下的鎮子上住着,如果日本人要在這邊的水源裏投染了疫病的牲畜屍體,他們一定會染病的。
宋時清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做“病菌”,也不知道鼠疫在現代戰争中使用時,一般是投攜帶病菌的跳蚤或者毒物,方圓百裏,乃至一省幾省都逃不過。只以為讓家人離開塗山,就能躲開災禍。
謝司珩似是有些困惑。
宋時清着急地抓住他,“我得讓母親他們趕緊離開。”
亂世之中百姓就是這樣的,南邊打起來了就逃到北邊去,北邊打起來了就逃回南邊來。躲一天是一天,等逃無可逃了,再聚成軍隊抵抗。
宋時清的母親一家好就好在這些年做了些小生意,有些積蓄,到別處也能安身。、
謝司珩:“他們去年就搬走了。”
宋時清腦中一片空白,“什麽?”
謝司珩淡聲,“去年來了夥土匪攔路搶糧搶錢,殺了好些人,沒人管,臨冬了又起傷寒。他們就搬走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
“他們的死活與你有什麽關系?那些人甚至已經不記得你了。”
十幾年,足夠宋時清在家人心裏成為一張薄薄的影子。他們不知道宋時清會跟山精鬼怪打聽山下的只言片語,也不知道宋時清會想方設法地給他們送年貨山珍。
他們不知道宋時清是死是活,也不在意了,只想着過好自己的日子。
謝司珩不覺得宋時清有必要在意他們。
宋時清極為艱澀地呼出一口氣,後脊抵着供桌。
“謝司珩,我是個活人,我當然會在意我的親人。”
他張了張嘴,又疲憊地閉上。
算了,他不是哥哥。
“我要去找他們。”
說完,宋時清側身打算繞過謝司珩離開。
“時清,你出不去的。”
宋時清一字一頓,“我會回來的,你就讓我去見他們一面,不行嗎?”
謝司珩嘆了口氣,輕輕擁住了他。
“時清,你是我的妻子,你已經不是活人了。你出不去了。”
——宋時清一點一點扭過頭,滞澀地盯住謝司珩。
天道認可的姻緣,怎麽可能毫無作用。
謝司珩的眼底映着滿牆的長明燈。
一只鬼幹嘛要點這麽多長明燈呢?一方神明還得向誰供拜呢?
這些燈,一盞一年,是他給宋時清延的壽。
……
·
第二日。
王勝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天光大亮,但他渾身又冷又乏,根本不想起來,渾渾噩噩地裹了裹被子。
幾點了?
他伸出手看了眼時間。
……
十一點?!
王勝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趕緊撐着床坐起身,結果這一下眼前天旋地轉,險些又倒回去。
我這是生病了?
他摸了下頭,發現自己額頭果然一片滾燙。朝身邊看去,他又驚奇地發現平寺和管明正兩人居然也還沒起,也縮在被子裏沉沉睡着。
“诶……醒醒。”王勝艱難地晃了晃這兩人。
結果晃了半天,沒一個搭理他的。
王勝隐隐覺出不對來,也摸了摸這兩人的額頭,摸出一手虛汗。
他心中暗叫不好,穿上鞋,踉踉跄跄地下了床跑出去找人。
好在謝家的客房外臨着就是前廳的院子,王勝一眼就看見了裏頭聚着的三四人。
“婆婆……婆婆……”
婦人擡頭,見是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腳下卻沒動,轉頭又摘起了籃子裏的東西。
王勝跑到幾人跟前,發現幾個丫頭都在摘菜。裏頭的兩個在剝筍,婦人和胭脂一個在剪蝦頭,一個在剝鹹鴨蛋的蛋黃。
鋒利的尖刀剪開蝦殼,發出嚓的一聲,蝦身不斷收縮掙紮。不知為何,看着讓人有些不安。
怎麽不在廚房弄這些?拿到前廳來。謝家下人太不懂規矩了些。
王勝在心裏想,沒說出來。
他寒暄套近乎,“這蝦好新鮮。”
婦人笑吟吟搭腔,“可不是,大早上才從溪裏捉的。”
王勝:“不過這個天,河蝦不肥,再過半個月最好吃。”
婦人嘆了口氣,放下了手裏的剪子。
“沒法子啊。昨晚上主家和少奶奶吵了好大一架。主家還好,天塌下來砸他頭上都不一定砸的死他,我家少奶奶就不行啦,哭完就起了高燒,蜷被子裏小小一團貓一樣。”
“我想着,給他剁點蝦糜蒸蛋,囫囵喂下去。不然又哭又鬧肚子裏還空着,哪撐得下去呦。”
王勝暈的厲害,打了個顫,耳朵裏嗡嗡響,根本聽不清婦人的話。
他胡亂點頭,頭湊過去讓婦人看自己的樣子,“婆婆,我和我朋友今天早上起來都發起了燒,大概是昨天着涼了。您看能不能先給我們一貼藥壓壓,不然我們下不了山。”
婦人就像沒聽見一般,繼續跟他抱怨。
“雖說吧我們這些做仆做奴的,不該議論主家的事,我還是犯了錯的小鬼。但主家這行事也太戾了些,成了親拜了堂一張床睡過了還不夠,非要把人鎖死在身邊,這不得逼出事來啊。”
王勝嘴唇蠕動,想說話,但喉嚨像是破了一般,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用力咳了兩聲,身體最後得力氣也随着這兩下飄了出去。
胭脂剝好了蛋黃,給婦人看。婦人掃了眼,點點頭。
“碾碎了熬粥,一定把米熬出米油來,再小火溫,別省功夫。”
胭脂嗯了一聲,站起身朝外走去。王勝就像是抓救命稻草那般抓着她,嘴唇一張一合地跟她求助。
“哥兒,你別抓她,你這病沒藥治的。”
王勝遲了半拍才理解了婦人的話。
婦人慢條斯理。
【讓染了疫的老鼠去咬豬,等豬染了病再賣給人。人要是吃了這種病豬的豬肉,很快就會跟着染上鼠疫,沒藥醫的。】
王勝的眼睛一點一點瞪大,滿是驚恐。
“來倆人,把他拖下去,這兒弄菜呢,別污了主子要吃的東西。”婦人低下頭,繼續剪那一籃子活蹦亂跳的小河蝦。
“還有,趕緊把春薇叫來,讓她去送飯。主家和少奶奶那沒完呢,除了她咱們誰去誰挨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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