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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跟荀還是接觸的這段時間裏,謝玉綏也逐漸摸清了,但凡是荀還是不想聊下去的話題,都會以一個不怎麽正經的句子結尾。

所以當荀還是學了聲狗叫後,他直接拉起被子将人塞進去,自己躺在床邊兩眼一閉,拒絕開口。

面朝着外側,謝玉綏聽見身後傳來幾聲低笑聲,然而笑聲變成悶悶的咳嗽,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漸止,荀還是的呼吸逐漸平穩,似乎睡着了。

謝玉綏眼睛一直睜着,兩個各懷鬼胎的人同枕而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荀還是聽起來像是睡着了,但說他真能睡着,謝玉綏是不信的。

今日一番周折,卻沒有見到安撫使梁大人着實可惜。

謝玉綏一直沒說,他其實知道這位梁大人。

梁弘傑這人出了名的好色,一點都沒有繼承他父親的智謀,每天只想着花天酒地,所以才被他爹扔到這麽個地方,

謝玉綏沒見過本人,紙面上對他的描述也就這麽幾筆,多一個字在這人身上都是浪費。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恰巧死在了他們到達雍州城的前幾日,也成了絆住腳步的負累。

“王爺來這普普通通的邕州城,可是在尋什麽東西?”謝玉綏正在盤算着就聽身後那人突然開口。

聲音很小很輕,仿佛呓語。

謝玉綏渾身一僵,先前被他壓下去的某些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比如——

“我是該驚訝荀閣主的神機妙算,還是該感嘆您通天的能力,趁着你現在身體羸弱早點滅口?連從未為外人道的事情你都能了如指掌,真不愧是天樞閣閣主。”他确實是來找東西,而且還是一個連烏奉都不知道的東西。

說是東西,其實是一封信,據傳話人所說,在這邕州城附近,祁國的一位早年去世王爺給留下的手書。

那位王爺是祁國國君的弟弟,早年曾出使邾國,于邾國境內失蹤後再無人見過。

按理說一位王爺的手書,再怎麽都沒必要偷偷摸摸的越境來拿,派個靠譜的貼身侍衛即可。若是關乎國家秘密,最不濟也可以跟一些幕僚商量,再帶些精幹的侍衛一同前往,哪至于像現在這樣孤立無援。

說來這位祁國王爺身份不止是皇親國戚這麽簡單,更主要的是他身份敏感,無論是在邾國還是祁國,都成了一個不能宣之于口的人物,個中曲折現在知道的人已經很少,就連謝玉綏都是無意中聽見一二。

他只知道這位王爺是邾國和祁國發動戰争的導火索,即便那場戰争只持續了一年。

荀還是笑道:“好猜的,邕州這個地方非邊關要塞,也非魚米之鄉,這裏既沒有國之根本也無甚機密,能惹得王爺大老遠跑到這裏,便只能是有什麽要緊的東西,而這個要緊的東西又不能為外人道。只是不知這東西跟王爺有何淵源,既引得您獨自入邾國。”

“私人小物件罷了,入不了閣主的耳。”謝玉綏閉上眼睛,聲音也跟着降了調,似乎累極了,“睡吧,這兩日就得把事情解決了,我猜你現在也不會想見梁家人。”

之後屋子裏徹底安靜了下來,沒人再說話。

荀還是靠在裏側将被子裹得很嚴實,強撐着和謝玉綏多說了幾句,這會兒沒了說話的人,頭開始昏昏沉沉,似睡似醒間仿佛置身于另外一個地方。

一個熟悉的地方。

荀還是很少做夢,即便多次在死亡的邊界徘徊,重傷昏迷,也不曾在夢裏見到什麽,最多的是一團混亂,有吵鬧有叫喊有哭聲,可是什麽都看不見。

然而這一次,他竟然守着一個異國王爺,夢見了一個許久未見的人。

夢裏,寬大的衣袍罩在身上,荀還是栖居在一個小小的身體裏,在雨中奮力奔跑。

意識雖是清醒,身體卻不受控制,他只能通過眼睛感受周圍的一切。

空氣裏的味道混亂惡心,雨水泥土和着血的腥味,一呼一吸間,五髒六腑都在抽搐。

孩童就在這樣的環境裏跑着,被石頭絆倒又從地上爬起來,手腳割破了也顧不上,身後似乎有無數猛獸在追趕。

可街那麽長,他又跑錯了方向,最後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摔進一個草垛裏。

孩童滿身泥巴,一張小臉被火光照得通紅,耳朵裏盡是哭喊聲、慘叫聲,而他一個人縮在角落,眼看着大火燒了一整條街,馬上就要燒到眼前卻一動不動。

荀還是冷眼旁觀着一切,內心毫無波瀾。

孩子雙腿早已麻木,蜷縮在草垛裏。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雖然“死”這個字在孩子的腦海裏并沒有具體的意義,可家沒了,人也已經沒了,他腦子記想的是,自己被燒死可以跟家人團聚。

娘說,人死後會下陰曹,好人壞人都要被閻王審判,之後才會投胎去下輩子。好人下輩子還會繼續做人,所以即便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但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換個身份再次團聚。

那是娘将他從狗洞裏推出來前說的話,娘囑咐他做個好人,不要報仇,好好活下去。

傾盆大雨沒有澆滅這條街上的火,慘叫聲越來越輕,頭頂上的草垛已經開始燃燒,孩子抱着自己的腿慢慢閉上了眼睛,渾身哆嗦地等待着死亡。

荀還是同樣閉上了眼睛,冰冷和灼熱的感覺交替着,似乎真的将他帶到了那個時候,他又變成小小的一個,無助凄慘,什麽都做不了。

他在等這個夢結束。

突然一陣腳步聲掩藏在雨聲裏漸走漸近。

荀還是猛地睜眼,他突然察覺到縮在草堆裏的孩童似乎已經成為了他自己,不再是被動的感受,而是融到了孩童的身體裏,依稀回到了過去,連帶着情緒也受到了影響。

他看着面前出現一個異常寬大的手,指尖沾了一點水珠,一條深色的疤痕橫穿整個手掌,而自己小小的,髒兮兮的手放在了上面。

那人牽住小孩兒的手将他拉了出來,緊接着發出一個異常冰冷的字——

“殺。”

荀還是猛地驚醒。

身旁是熟悉的帷幔,身上是熟悉的被褥,他回到了客棧,一切都回到了現實,只是不見謝玉綏的身影。

荀還是手肘撐着床鋪坐了起來,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

身上過度乏力讓他知道自己昨夜應該是發燒了,這會兒額頭不燙,想來已經退了。

真是身體越來越差,只吹了點風就能讓他睡得這麽沉。

多虧是在謝玉綏身邊,也多虧謝玉綏對他沒有殺意,不然這會兒死多少次都不知道。

荀還是輕笑一聲,不帶任何含義的笑,隐隐有些像夢裏的小孩兒。

那是他兒時尚未進天樞閣的一段記憶,好久不曾想起了,不知怎麽的,成了一個夢。

過去的事情從未困住他,畢竟當初殺了他全家的人已經死得差不多了,沒什麽可回憶的。

荀還是就着這個姿勢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直到感覺身上冷汗收了許多,才拉起被子準備再躺會兒。

現在天光大亮,去安撫使司偷屍體這種事兒自然不可能對着太陽幹。

然而他剛将被子蓋到脖頸,就聽房門吱扭一聲,有人走了進來。

房間不大,只有一個小屏風擋着房門。

謝玉綏繞過屏風走到荀還是面前,低頭打量了一通荀還是,除了臉色比先前還要難看以外,眼睛還算亮,應該不會死的這麽快。

“身體還行?早上大夫來看了一下,等會兒吃點藥發發汗應該就沒事了。”謝玉綏道。

荀還是一聲不吭,雙手拉着被子只露出半張臉,原本總是習慣性半眯着的眼睛此時圓滾滾,盯着謝玉綏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後叫到:“豫王爺。”

謝玉綏被叫得一愣。

雖說荀還是平時說話也喜歡王爺王爺的叫,聽着像是敬稱,卻也知道更多的是調侃,這還是第一次聽他帶着封號叫。

“我以為你不知道我是豫王。”謝玉綏低笑。

荀還是:“知道還是要知道的,畢竟是祁國,萬一哪天打起來了,豫王被我碰見,難保不會色心大起,若是不知道你的身份,動了将你收入房中的念頭可怎麽好?”

好話不超過三句。

謝玉綏收了笑容,正巧聽見身後敲門聲,直接無視荀還是越眨越快的眼睛,将冒着白煙的中藥端了進來。

只一聞到氣味就已經苦的舌頭發麻。

見藥端了進來,荀還是坐起,接過藥試了試溫度,随後一飲而盡。

苦藥順着喉嚨溜進去時,荀還是才終于從夢中的情緒裏走出來。

先前他差點脫口而出,想問問謝玉綏為什麽早上叫大夫過來的時候他一點都不知情,又為何如此關心他,是真的睡得太沉了還是別的什麽。

然而這種話無形中就帶着某種信任,并且是一種不應該存在的信任。

他是荀還是,是天樞閣閣主,每天在刀尖上舔血的人,哪怕是同伴是君主是手下,都要時刻保持着警惕,更不論是他國的王爺。

如此一來,這一碗藥治的不只是感冒,還有被怪夢帶出來的,本不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

謝玉綏不知荀還是內心的波動,只是詫異地挑眉,驚訝荀還是喝藥喝得這麽痛快。

他原本以為荀還是還得矯情一番,或者懷疑一通,所以當對方幹淨利落地将空碗遞回來時還沒反應過來,下意識接過,動作熟練地就像是伺候主子的小厮。

好在謝玉綏不太在意這個,将碗放到桌子上:“你還真不怕我下毒,說喝就喝了。”

“我現在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你能舍得讓我死?”謝玉綏尚未轉身就聽荀還是道:“看你這表情,是出了什麽事嗎?”

謝玉綏明顯是有話說,卻又忌憚着什麽一直沒有開口。

荀還是抹掉嘴角的藥渣,“跟我有關?”

謝玉綏走回床邊皺了皺眉頭:“倒也不是,只是……”

“梁大公子到了?”

一猜即中。

“你在眼睛上蒙條白绫,再支個攤,可以去街頭算命了。”謝玉綏道,“有些棘手,邬奉一時半會兒估計出不來了。”

“死不掉就行,回頭得找個機會去牢裏看看,就怕這些人把他弄死,然後再來個畏罪自殺的罪名。”這種事情發生的太多,每年那麽多無頭案,經常會有官員為了保住帽子,随便抓了個人頂罪,或者拔了舌頭,或者拿家人威脅,或者直接弄死,貼個畏罪自殺的标簽,就這麽過了。

這些謝玉綏自然也懂,所以有些擔心。

“我想着這段時間你估計不方便出面,正好身體也不适,不如現在就在這客棧裏休息着,我們的事情我來解決就行。”

謝玉綏這是真心話,畢竟是在東都的官員,荀還是現在現身未必是件好事。

今早在得到消息後就第一時間跟城外的屬下聯系,安撫使司外面也已經有人探過一圈,那位梁大公子大概傍晚就會到達邕州。

“昨天那個女人怎麽樣了?”荀還是重新躺回被窩裏,露出一雙眼睛,懶懶地問。

謝玉綏道:“說來奇怪,那女人當真就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家住在邕州城外的一個村子裏,一家都是老實本分的田戶,女人則是七天前上街采買,不知怎的就被擄了去,時至今日才被我們發現。”

“至于那些黑衣人,她一概不知。”

“确定是一概不知,不是藏着掖着?”荀還是對于謝玉綏的手段持懷疑态度。

謝玉綏坐在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我自有我的方法,這些荀閣主不必操心。”

荀還是自然不操心,跟他關系又不大,不過是現在要借着謝玉綏這顆樹乘蔭,順手幫個忙罷了。

“那女人叫什麽知道嗎?”荀還是狀似無意地開口。

“許南蓉。”

“着實不像是山野村婦會喚的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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