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請君入甕
第7章 請君入甕
秋風蕭瑟,把蒼翠的群山吹成滴血般的赤色。郁山附近有五座帝陵,大梁開國皇帝的陵墓就在其中。巍峨壯觀的帝陵連綿成一圈屏障,把此地擁護盤繞着,若拿下此處,便能依據地利,同近畿之地對峙一番。
天狼營人數不多,勝在盡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暗軍在盛京城外集結完畢,送靈的隊伍已經離開盛京片刻。林晗将部下分為三路,一路由他親率,往清都觀接應衛戈,另外兩路由聶琢帶領,往郁山南北兩個地處咽喉的重鎮要縣去,務必要控守五陵之地。
三路兵馬迤逦而行,各自奔馳在通往五陵的山道上。此時天光大亮,秋高氣爽,天際橫亘着一道燦金的雲,好似把鋒利的匕首,斜刺在大地上。
裴信做過帝師,林晗少時曾在他身邊學到不少東西,說他是裴信一手教導出來的也不為過。這是他第一回與那人對抗,心中難免有些顧慮,他真的能贏嗎,若是輸了該怎麽辦?
林晗只憂心了片刻,便将雜餘的心思抛在腦後。做帝王,要天下,猶豫不決是大忌。有時候決定勝負的關鍵不在權,也不在勢,只是看誰的膽子更大,誰的心腸更狠。
孤注一擲,背水而戰,如斯而已。
他跟衛戈謀劃過許久,知道他會埋伏在必經之路最險峻的地段。那段山道地勢險要,形如一把彎弓,直沖西南,像是守衛着帝陵的強弓,故而被太祖皇帝金口賜名為射天狼。林晗想起這回典故,不免有些忌諱,便在臨近彎道前将麾下分成小股,順着道旁密林潛行過去。
暗軍前行數裏,追上送靈的衛隊,急行到禁軍前方,埋伏在射天狼等待時機。
護送皇帝靈柩是大事,随行的不光有禁軍,還有衆多文武官員,宗室君親。裴信身為百官之首,會率領浩浩蕩蕩一大幫人走在皇帝梓宮後。
天子為天下人的君父,喪儀隆重,随行而來的高官重臣們都為他披麻戴孝,整條官道上素白一片,好似隆冬降臨,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老遠便能瞧見。
天空中忽地出現一只鷹,在澄亮的雲間不高不低地徘徊,林晗知道,這是衛戈的暗號,表明他知道他們來了。
護送靈柩的隊列行至射天狼,突然一聲響徹雲霄的鷹唳,林晗彎弓搭箭,響箭離弓,發出極其銳利的鳴镝聲。天狼營盡數殺出,宛如迅疾的鬼魅,手執長刀,撲向道中的禁衛軍。
兩軍相遇,立時嘩然,混亂中有人大喊:“誅殺反賊!”
林晗随軍沖鋒在前,怒極反笑:“反賊?誰才是反賊!”
他在倉皇逃竄的官員之間眺望一圈,沒有找到裴信的影子。另一邊,衛戈手持兩把柳葉刀,在禁軍當中如若無人地出入。幾乘車辇停在慌亂的人群中央,他一路厮殺過去,提刀掀開車帷,猛然對上驚惶失措的裴子玉。
衛戈遲疑一瞬,并未動手,反而匆匆離去。混戰一番,禁衛軍所剩無幾,卻始終找不到裴信的身影,林晗立感不妙,下令衆人撤退,陡然聽見一通震地的戰鼓,随即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白袍銀甲的騎兵官軍。
他立馬認出了這幫人的來歷,正是裴氏手底下的燕雲軍!
燕雲軍中步出一個年輕将軍,橫槍立馬,倨傲地喝令:“把亂黨全部拿下。”
他們似乎是早有準備,人數比天狼營多了幾倍,銀甲仿佛幾股蒼白的洪流,轉瞬便将林晗帶來的人吞噬殆盡。
林晗拼死抵擋,卻長不出三頭六臂,哪裏能敵過數人圍困。衛戈折返回他身邊,殺出一條血路,護衛着他倉皇出逃,燕雲騎兵認定他們是亂首,在身後緊追不放。
他們所在的地方離北縣較近,林晗道:“去北縣,我留了人手在那!”
各方都是湧來的燕雲軍,朝他們逃脫的方向包抄,衛戈皺緊眉頭:“人太多了走不了,先上山避一避!”
山林地勢複雜,對騎兵來說不易突進,确是比逃往一馬平川的北縣好。林晗未及細想便跟在衛戈身後,向着郁山深處前進。響徹山谷的喊殺聲令他回憶起望帝宮的晚上,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被一股恐懼喚醒了,在手足心髒間沸騰不止。
他果然是小看了裴信,上山的路上也有許多布置好的禁軍,像是早就等着他來。只是他想不明白,他們的計劃已經進行得很快,絲毫沒有拖延,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被裴信得知了消息?
思緒煩亂間,他的前方和後方又響起追殺聲。衛戈揮舞着兩柄刀,宛如一尊殺神,淩厲地劈倒膽敢沖上前來的人。圍軍人數太多,前仆後繼,不要命似地困上前來,把他們套在一個圈裏。林晗手上受了傷,氣喘籲籲,握刀的手止不住發抖,和衛戈相背而立,防衛着周遭晃眼的刀尖。
困進這等絕境,他反而平靜下來,甚至對小刺客出言玩笑:“我知道你很能打,也不怕死,等出了郁山,必定十倍犒賞你。”
刺客眼神專注地逼視着全副武裝的敵軍,不知為何忽地上了脾氣,沉聲道:“閉嘴!”
話音剛落,他一刀自身前掃去,飛身投入厮殺。衆官軍不料他突然出手,只得倉皇持刀迎擊。林晗乘勢而上,闖進鐵衣的禁軍之間,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剩厮殺的念頭。兩人勢如破竹,一時間竟無人能擋,居然殺出一條道來。
林晗拼盡全力,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逃。衛戈二話不說便收刀回鞘,将他拉到背上背起來,快步往山裏逃。逃了一會,前路又被人擋住,衛戈一面護着他,一面跟人拼命,絲毫不敢戀戰。林晗先前受了一刀,此時傷重,鮮血染透了兩個人的衣裳。
他驀地聽見身後有弦響,下意識護住衛戈,只覺肩旁一股鋒銳的劇痛,好像要把他的骨頭擊穿碾碎,俯首去看,暗箭從身後穿透他的右肩,露出半寸長的箭頭,冷硬的鋒芒上沾着血光和碎肉,瘡口汩汩冒出血。
林晗強忍着沒有出聲,痛得快要昏過去,衛戈像是察覺到了什麽,急迫地喊道:“你撐住,我這就帶你走,咱們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的刀勢亂了,宛如狂風驟雨,迅疾地落在敵軍身上,一得空隙便抽身而去。不知奔逃了多久,林晗聽見衛戈啞着嗓子喚他:“林晗,還能說話麽?!”
林晗張了張口,便牽扯着箭傷,連說話的力氣都使不出來,頹然靠在他的背上。衛戈走了許久,找到一處隐蔽的山洞,将背上的人靠着石壁放下,顧不上滿手鮮血,慌亂地跪在他面前,用手心拍他的臉,“你快醒醒,別閉着眼睛!”
林晗艱難地睜開眼,渾身只能感覺到痛。痛過了頭,便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好似什麽都不重要了。他恍惚中覺得有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自己,艱難地開口,“我,我怕是……”
話沒說完,他劇烈地咳嗽兩聲。衛戈握住他身上的羽箭,帶着惱怒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準你死在這裏!”
林晗蒼白着臉,苦笑道:“你是殺人的,又不是救人的。生死命數,憑人說不準就不準,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衛戈氣得眼睛發紅,手忙腳亂地替他止血。林晗突然有些感慨,柔聲問他,“認識這麽久,還不知道你多大了?”
做殺手的衛戈受慣了傷,對處理各種傷勢有些經驗。他望着林晗的傷口,見血肉竟有些發黑,怆然悲憤:“這箭有毒!”
“有時候看上去還像個孩子,怎麽就做起出生入死的行當。”林晗自顧自地慨嘆,“說到底還是我不好,我對不起大梁的百姓。”
“你別說話了。”衛戈捧起他的臉,反複摩挲着安撫,“我一定能救你的,我們都能活着出去。”
血腥味充斥在鼻間,他覺得衛戈的手心滾燙,還發着抖,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還是汗,“如果我撐不住,你記得去漢陽找聶峥,讓他給你個職位,便不必再做刺客,我也不算食言。”
衛戈怒道:“別人給的我都不要!你若食言,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後悔!”
林晗笑道:“還沒有誰敢這樣威脅我的。”
中了毒箭神思恍惚,林晗的眼皮越來越沉,精神也渙散不堪。迷蒙中,他感到衛戈往他嘴裏塞了個東西,然後将他整個人抱在懷裏。
衛戈拔出匕首,緩慢慎重地剖出陷進肉裏的箭矢。林晗疼得死去活來,叫喊不出聲,只能痛苦地悶哼,渾身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識咬緊口中的物事,嘗到腥甜的血氣。
“你忍住,我要替你剜去毒肉。”衛戈的聲音有些發抖,“疼極了只管咬住我的手臂,會好受些。”
刀鋒柔緩地劃過淋漓的血肉,像在咀嚼他的骨血,比方才難捱了數倍。疼痛刺激了林晗的精神,放大了他的知覺,仿佛鞭子不斷抽在身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活生生去鬼門關走了一遭。
似乎過了一萬年那麽久,他聽見衛戈松了口氣,緊接着嘴裏一空,看見衛戈一條白皙的小臂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林晗臉色慘白,萎靡不振,嘴唇被衛戈的血塗得豔紅,虛脫地閉上眼睛,昏昏欲睡。衛戈從身上翻出幾只瓶瓶罐罐,熟練地給他上藥止血,憂心忡忡地觀察着他的狀況。
他被劇痛磨去了半條命,沒一會便失去意識,再醒來時望見山洞裏燃着篝火,萬幸閻王不肯收他。衛戈不知去向,倒是聶琢滿身狼狽地進來,見他睜着眼睛,欣喜若狂地喊道:“陛下!”
外頭一陣嘈雜的響動,像是什麽東西摔在地上。衛戈急急忙忙地出現在他跟前,手裏拿着根削尖的樹枝,上頭穿着一條半熟的河魚。
林晗看他手臂被布條裹着,心中松了口氣,無力地張口:“我們還剩多少人?”
聶琢挂了彩,遲遲不說話,林晗想也知道他同樣遭遇了伏兵,戰況慘烈,改而問道:“你怎麽找過來的?”
衛戈道:“鷹。”
他點了點頭,忍着肩上的刺痛,面色蒼白如紙,閉上眼疲乏地思索,“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纰漏——難道天狼營中有人通風報信?”
聶琢哽咽道:“陛下,天狼營只剩十來人随我殺出重圍,其餘的部下全都……萬不可能是他們啊!”
林晗恍然大悟,冷笑道:“裴信啊裴信,果然是高招。我中了他的圈套,倒幫他鏟除了天狼營這個心腹大患。”
衛戈忽然道:“我走之後陛下去了何處?”
聶琢勃然變色,怒視着衛戈,“難道你說是我告密?”
林晗皺眉,疲憊不堪地揮手,“若璞,他不是說你,如今還跟在我身邊的都是忠心耿耿。我已經知道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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