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重演
重演
害怕悲劇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
——《暗湧》
飯局結束以後,李承拉着陸顏多聊了幾句,說順路送他去火車站。
站在火車站的月臺,我突然記起幾年前我也曾經在這裏徘徊,滿目都是蕭疏的陌生。明明是流金铄石的六月,卻生生地像現在一樣的荒蕪。然後我茫茫地随着人流,踏上不知何處的征途。那還是我第一次獨自離家,那麽遠,那麽久。人失了信念,果然是什麽都無所謂的。
陸顏上火車前說了一句很土的話,他說:“祝你們白頭到老啊!”
三人一起笑了。
火車擦着鐵軌,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徒添傷悲。
原來即便只是一個普通的老友,離別也是那麽讓人內心難過的麽?
我們在月臺上走了一段路,四周空曠,只剩邊邊角角殘留的積雪碎冰。我拉着他的手放進他妮子外衣的口袋裏,遠遠地看着火車末節的車廂。
“哎,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陸顏。”
我想到那一半未赴宴的同學,還有現在離開的陸顏。果然是生命中的行人,無意間就散落天涯,不自主地有些傷感。
“不知道啊……也搞不好以後就沒機會見了。”他拉起我的臂環上他的腰,
“所以你知道你有多殘忍了吧。”
我沒了底氣,不敢答話。怎麽又翻起舊賬了呢?
還好他又換上輕松的語氣:“不過桃梓芫,我告訴你,我比較有耐性,以後你再敢跑,我們就耗着,反正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媽呀……雖然是開玩笑,可這話怎麽說那麽恐怖?
我連忙讨好:“怎麽會呢?不會不會。”
我傻了嗎?又不是聖母瑪利亞,到手的幸福,哪還能拱手相讓?
不過……
“唔……那天,我走了以後,你們家——沒事吧?”
旁邊的人一僵。
“沒事。我都說清楚了。”他放松地笑兩聲,拍拍我的肩:“你也有點耐心,好不好?”
我點點頭,接受也得有個過程,着急又有何用?
終于過年了。
大年夜那晚我陪着表姐五歲的女兒在樓頂的天臺放煙花。剛點燃最後一個飛旋而上的流光熠熠,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李承在那頭說,後天到我家來陪咱媽吃飯吧。
不是我媽……是咱媽……
那是什麽意思?老太太不讨厭我了?
挂了電話,我的小外甥女跑到我旁邊。
“小姨,你為什麽那麽高興?”
我摸摸她紅彤彤的臉,看見飛落在我面前的煙花殼。剎那芳華,頹然而隕。
“過年當然高興啦。回家吧,煙花都謝啦。”
“不是謝了!”她的小手指向空中四下悠游的餘煙袅袅,奶聲奶氣:“是散了!”
我又拍拍她的頭,這孩子那麽小就說出這麽有文藝氣息的話?聽了真叫人心裏失落。
那天我提前了一段時間到,為了塑造好孩子的形象,我主動跑到廚房去幫保姆打下手。半途李承跑進來叫我別再忙活了,出去坐着看看電視。我堅定地搖頭說不我要幫忙。
他無語,抓起旁邊的圍裙套在身上,然後對保姆說“小楊你出去休息會吧”。
保姆很聽話地走了。
“你是不是很緊張?”
廢話,能不緊張嗎?剛才一進門就看到他母親的撲克臉,打量了我好半天才露出個勉強到不能再勉強的微笑。
雖然如此,我還是呵呵兩聲,埋頭處理那條魚。
“怎麽會……我有什麽好緊張的?”
“你不用怕。”他完全忽略我的話,“今天還是我媽叫你來的,她肯定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哦……嗯。”我點點頭,又問他說:“你爸爸呢?我一直沒看見他,這麽忙,過年他也不回家嗎?”
回答是一陣沉默。
我疑惑地回頭,他才緩緩說:“我父親幾年前就過世了。”
嘴角的苦澀,實在少見。
我突然想起來誰跟我說過他父親在他大三時就得了癌症,原來……是那時候的事吧?
“對不起。”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不。”他突然說,“不關你的事。你別想太多!”
感覺他還是有些激動了,畢竟……父愛如山,心裏的峰巒崩塌,滋味怎麽會好受呢?
我低下頭,一同沉默。
飯桌上倒是感覺他媽媽的态度真的好了許多,和顏悅色的,不僅跟我扯扯家長裏短問了我好多以前上學時和李承的趣事,還親自給我夾菜,我幾乎有點受寵若驚。
我努力的方向果然沒錯!
吃完飯後她說:“梓芫啊,你今晚就別回去了,留下來跟我說說話啊。”
什麽?!我驚訝地去看李承,他好像也被吓了一跳。
“怎麽了?你有事啊?”見我這般反應,她又問。
“她沒事。”李承搶着說,給我使眼色,“我明天再送她回去。”
我對這事情的發展簡直咋舌。
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我媽聽說了以後,無語了一陣子,說了句“好樣的”就挂了機。
電視上在放京劇,吱呀吱呀的音調我不太會欣賞,坐在一旁看他母親看得津津有味,端着李承給她泡的茶,滿臉都是悠閑的神色。
之前應該是我多想了,她不過是個平凡的母親。
“多晚了,你還不去洗澡!”她突然跟李承說。
“哦。”李承從我身邊站起來,不忘說一句,“你陪陪媽。”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
她和藹地笑一笑,對我說,“梓芫來這邊坐。”
李承走了以後,我看見茶杯裏的水只剩一半,端起茶壺,給她倒茶。
“不用麻煩。”
我放下茶壺,笑着剛想說“沒事”,又聞她冷調響起:
“姑娘,我直說了吧,請你離開我兒子!”
腦海咔嚓一聲,我懵了。
“算我請求你,你別再來害他了,行不行?”她緊蹙眉頭,壓低的憤恨聲音直直沖撞我的耳膜。
我害他?再來害他?!
我呆了好一會,才無措地搖搖頭,“阿姨,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她嘲笑地搖頭,“如果是以前的事情,我也猜得到,他肯定舍不得告訴你。可是現在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你敢說你也半點都不知道?”
什麽以前的事情?!什麽現在的事情?!
“阿姨……我……”我搖搖頭,口發幹舌發燥。
“哼!”她還是冷笑一聲,“行,他不告訴你,那我來跟你好好算一算……”
晴空驚雷。
我倚在窗邊,外頭是深深的夜色。我記得三年多前我離開的那晚,黑暗也是這般沉重地讓人窒息。
他靠着床頭,仍然在看什麽東西。我定定地望了他一會,沉澱思緒,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那時再次相遇,他為什麽那麽恨我。比如,他那時不知由來的冷漠。
我爬上床沿,伏上他胸口,衣領下若隐若現的,是刺眼的傷痕。
他母親告訴我,三年前我離開以後,酩酊大醉的他遇上了那一場奪人心魄的車禍。
昏迷了半個多月,兩次病危通知書。
在那期間,李承那本就已經虛弱的父親得知這個消息,悲恸欲絕,放棄手術,放棄化療。等他終于醒來的時候,他父親正好去世三天,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先用手輕輕劃過那道傷疤,不知怎麽,唇便取代了指尖,輕輕摩挲。
這道在胸口的傷,那時的他,該有多掙紮,多痛?
悶悶的笑聲在頭頂環繞,他翻身而上,滿是笑意。
下一秒,便蹙緊了眉頭。
他伸手撫掉我眼角的濕潤,沉沉的聲音道:
“怎麽了?”
我搖搖頭。
“說!”
呵!總是軟硬兼施……
我用指尖輕輕劃過他頸部好看的線條,直視他的眼睛:
“今天晚上,你媽媽告訴了我好多事情,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眼底一絲懼色,聲音帶上急迫:
“告訴了你什麽?!”
撫平他眉間的“川”字,我笑着說:
“她告訴我說,你高中的時候有幅國畫獲獎,本來都可以保送了。不過……你因為我,放棄啦?”
僵硬的線條頓時松懈下來。
“那個啊……”他彎起嘴角,“你想看嗎?”
“你還留着?”
“當然……”
他從櫃子裏拿出一副裱好的國畫,經過那麽久,墨色都還無比清晰。
原來是小橋流水人家,岸邊一株桃樹,正飄飄揚揚地飛散着無盡的花絮……
我不敢直視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幅畫。
“你在畫……桃花源?”
“唔。”他的聲音無比寧靜,“你知道……所謂桃花源,也只不過是最平淡的黃發垂髫,屋子裏,有個人等你回家……”
等他回家……
可惜那人,應該不是我……
緣分不到,參與他的後半生,也只能是個奢侈的願望……
我還記得剛才他母親說,陳怡家裏因為他悔婚,已經撤回了近一半的錢,現在的北宇,資金鏈不知有多緊張……
她說:“你還想讓他父親幾十年的心血,也這樣毀了!?”
我怎麽能,讓他這樣因為我……幾近家破人亡?
我吸了吸鼻子,指着畫一角上的詩說: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這個……說的不是紅豆嗎?”
“幾顆豆怎麽畫?我就願意畫這個。”
“嘁。”我扭頭裝作不屑,趁機把眼淚擦幹淨,“別逞能了,你個文盲!”
“文盲?”他哼一聲,把畫放在桌上,壓倒我的肩膀,“我不僅是文盲,我還是……”
細密的吻落在額上。我撥開他的衣服,又看見上次胃部動手術的那道痕跡。
“我發現……”我在他耳邊說:“你遇到我,就老受傷……”
“你也知道?”吻又落在肩窩處,“那我要你還來……”
我撫着他的背脊,耳邊呢呢喃喃的,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我不知是在自問,還是在問他:
“李承,你以後——會不會快樂?”
“唔……當然……”
終于安心,我阖上眼。最後一夜,就讓我最後一次,沉淪……
一縷光,一陣風,一條街道,一個人。
歷史重演,沒志氣的臉,流落在城市邊緣。
再次離開我出奇地平靜。灌滿腦海的居然不是像以前那樣,或刺激或矛盾或甜蜜的過往,而是全部換成了毫不起眼的平淡。
口杯中刷頭兩兩相對的牙刷,房間櫃架上他放着的鑰匙,同款不同狀的馬克杯,和方才那我留在桌上,最後一張昭示離別的信紙。
上面寫着:“不要找我。記得你答應我的,會快樂。”
毫不起眼,卻刻骨銘心。
只是剎那,水霧彌天蓋地,悵然了整個世界。
誰能告訴我,人要痛到多麻木,才敢相忘于江湖?
下章結局。
淚,一開始迷迷糊糊寫兩千字,回頭一看那天雷的對白,真滴素我寫的嗎???删掉重來……
我左手拿着小紅旗,右手舉天保證,瓦真滴素個親媽哇!!!
……躺下來給你們鞭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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