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不會上瘾
不會上瘾
灑水車從水泥路上刷刷刷過去,潮濕的路面被電燈鍍上一層金邊。
這條街在學校門口,幹淨得連絲兒灰都沒有,即使是燥熱的夏夜也有灑水車一遍一遍過,免得路面蒸騰來白天的熱氣影響學生的情緒。
上晚自習的教室排了好幾排,燈光亮如白晝,人人都在座位上固定,只有一個人穿梭,老師的禿頭若隐若現。
門衛搬着凳子坐在門邊眯着眼聽收音機,咿咿呀呀,那黑盒子裏正唱《打金枝》,唱詞過了幾條電線,變得扭曲嘔啞,門衛捏緊橡皮筋拴起來的一號大電池,再拍打拍打收音機,聲音好了,聲音拉扯又深又遠。
“……公主自幼長宮裏,從小與我不分離。
嬌慣成性不明理,我與你父皇說重了她還不依……”
牆角探出一顆腦袋,遠遠看了一眼,轉頭隐沒在黑暗中。
錢千裏翻牆很有經驗,身形矯健像野貓一樣一閃而過。
他想象自己是古時的刺客,腳步騰挪随機應變,在走廊瞧見班主任去廁所,立即拉開後門跑了出來。
“錢千裏!”
班主任可能有蓋世武功,神出鬼沒一剎那就出現在身後。
夜色深深,班主任也可能是在咋呼他,反正學校深夜翻牆出去的學生就那幾個,蒙一個一喊,不知道的就被吓回去處分了,但抓不到現行,他還可以嬉皮笑臉過去。
他步履不停,準備一頭紮進對面的小巷中。
晚上出來上網不能去廠區,廠區便宜但路遠,他準備兜個圈子把班主任刷開。
“你姐今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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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課上網的那幾個,有姐姐的還真不多。
真看出是他,錢千裏也不敢停下。
他那個姐姐哦,胸大無腦,笨得要死,還很不會察言觀色。
家裏宣布要千紅辍學的那天,錢千裏給她使了少說有一百個眼神,擠眉弄眼地暗示千紅三思。但他姐姐就是腦子太笨,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以為是他求學上進,本來還猶豫幾秒,看見他使眼色果斷放棄。
全家一起供他在這個又高又大的教學樓裏上課,但一個人是一個人的命,天曉得他根本不是念書的料子。
“給你留下個東西,你拿了再走。”
錢千裏還是停下了。
班主任年紀不小,跟着他上竄下跳他也過意不去。下課時班主任把他們幾個拽起來做卷子,每次做操都死盯他們幾個的崗,盡職盡責不是壞人。
黑暗中浮出一張中年人的臉。中年人手裏捧着碩大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你姐給你的。”
給他這個幹什麽?他又不是讀書的料子。
錢千裏好像看字典格外陌生,翻看價格也不像他那個死摳的姐姐能買的。
“行啦老師,別拿我姐勸我,字典您自個兒留着吧。”錢千裏擺擺手,和班主任的眼光對上,被那股篤定堅決的神情擊敗,耷拉着腦袋,“我回去上課還不成嘛,追出來編故事沒意思了啊。”
這個年紀的少年總覺得自己特別厲害無所不能,想象自己改變世界,世界為他而改變。
想象班主任給他一個善意的謊言,為了把他拉出不上進的堕落深淵。
心意是好的,但他不上進是命,好像一努力就有點兒什麽鬼拽着他不讓他學,都是命,他注定沒出息窮到家,被姐姐失望地盯着,被家人戳着脊梁骨,然後娶媳婦生孩子,像爸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汗流滿面地糊口就成了。
班主任也不解釋,提着他耳朵拎回教室,穿過朗朗讀書聲和細碎的寫字聲,擠入課桌,把人放下,扔下現代漢語詞典。
錢千裏不快地翻開詞典。
尾頁一行娟秀小字映入眼簾:
多讀書。
很明顯不是他班主任那大開大合的狂草。但是他姐的字像螞蟻橫着走,又小又方乍一看是橡皮屑灑了一本,沒有這個這麽整齊,像字帖。但是考慮再三,除了他姐還真沒別人能這麽見縫插針地諄諄教誨。
心裏五味雜陳,把詞典翻得嘩嘩響,錢千裏趴在桌上感覺怎麽都睡不着。
他姐姐果然是又笨又一根筋的農村姑娘,當初要是腳踢自己拳打老師,來高中念書的就是她了。
就是傻,傻透了。
千紅連打了三個噴嚏:“誰罵我!”
“大概是姐姐。”張小妹笑着說。
兩人站在線上抓過玻璃瓶刷刷貼标簽,電風扇吹多了後背還是熱,汗流浃背,千紅喘着氣左腳右腳換,這邊活計輕快但一天到晚都不能坐,一站一整天,晚上回去拿手指頭摁小腿,一摁一個坑。
兩條腿腫得像蘿蔔,千紅泡着腳,張小妹經過,輕輕給她扔進來一個小茶包,說是中藥泡腳祛濕氣。
千紅說這她得多泡一會兒,等擦腳的時候一看,腳也腫了一圈。
換了新宿舍其實還是和張姐孫小婷擡頭不見低頭見,張小妹和張姐看起來是表姐妹但平時也不見說什麽貼心話,孫小婷有事沒事過來找千紅,宿舍常常是她們三個呆在一起。
第一個月工資下來,千紅捧着十五張新的紅票,新鮮得不知道把手放哪兒放,塞進包裹裏又覺得不踏實,貼身放着又怕被搶。沒錢時還放心入睡,有了錢反而睡不好。
第二天楊主管看見她頂着兩個大黑眼圈來了:“昨天沒睡好?”
“哎快別提了,我剛拿了工資,握着錢怕丢,心裏不踏實,愣是一晚上沒睡着。”這一個月下來前紅看楊主管也不是外人,時間還沒到,大大咧咧地對着楊主管發牢騷。
“拿自己身份證辦張卡,把錢存進去不就好了,這樣你卡丢了,身份證丢不了,別人也拿不走你的錢,每年還有利息,”楊主管大手一揮,拍拍千紅肩膀,“好了,你今天下工帶上身份證,我開車帶你去銀行,咱們的小銀行不保險,我帶你去城區,到大銀行辦張卡,順帶在城裏玩一會兒,你看怎麽樣?”
怎麽樣?千紅稍微一猶豫:“哎呀,孫小婷和張小妹也發了工資,她倆就不憂心,我辦張卡,卡裏也沒幾個錢,人家銀行嫌我沒錢怎麽辦?”
“沒有的事,晚上下工在工廠門口等我。”
“那孫小婷——”
千紅百事不忘孫小婷,但楊主管已經走遠了,千紅憋着一股勁,後來轉念一想,自己去學會了怎麽辦卡,下次就能帶着孫小婷一起來,也不至于被笑話。
她總有身為農村人的自覺,擔心被笑話,面上又撐着點兒自以為的體面,擡頭挺胸進了銀行,光亮的地板和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員就把她震懾住了。
在這裏上班可真是體面,每個人都化了妝,頭發也都做過了,衣裳整齊,不像自己,穿了一身天藍色工人衣服就來了,走上光滑如鏡的地板就像在鏡子上糊了個黑手印。
楊主管卻輕輕牽起千紅的手往裏面帶,拿了她的身份證要了個號,兩人一起坐在椅子上。
千紅覺得楊主管突然拉她手有點兒不莊重,但心底也不是很讨厭,掙脫楊主管細滑白潤的手,那只手又摸了過來,這次她就不掙紮了。
楊主管對她有意思?千紅覺得自己異想天開了,但是她坐下時,楊主管輕輕對她說:“千紅,我覺得你是個很上進的姑娘,跟我見過的許多村裏來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千紅眼觀鼻鼻觀心,緊張等待接下來的發展。
“可惜我對你來說年紀有些大了吧?哎,你肯定覺得我文弱,沒有男子氣概,不抽煙也不喝酒,看起來迂腐。”
這話頭一拐,千紅急忙說:“啊沒有,你挺好的,我不稀罕那兇巴巴的還覺得可有男子氣概的男的。”
“那你有一點喜歡我嗎?”
“呃,楊主管,咱們才,才認識一個月……”
“我也不急,啊,到你了,走吧。”楊主管輕推她肩膀,三分親昵七分含情,千紅心慌意亂,好像奔雷在肚子裏響,心裏亂哄哄的。
說實話她不讨厭楊主管。
但是,要用楊主管自己的話來說,“另一半”是這麽容易就找到的麽?若要楊主管列席她二姨夫的相親庫裏,她也只會多看一眼,挑出來,說“還行”。
然後家裏肯定就大張旗鼓地準備喜事。
還行……千紅想。楊主管人很溫柔,有文化,能掙錢,是城裏人,有小車,身材不錯,村裏哪裏找這樣的人。而且這人看上了她,沒有嫌棄她是村裏來的,這就和褚石頭鮮明對比,讓千紅的天平一個勁兒歪斜。
千紅偏心得就像孫小婷她媽,目光所及只有一個人千般萬般好,其他人自動變灰變淡離開視線。
還行……吧……
心裏猶猶豫豫。
楊主管帶她去唱歌,給她買了好看的洋氣的裙子,說只給他一個人看,開着車馳過橋面,河流湧動着暧昧不明的情緒。
拎着一大包新衣服和存好工資的卡進了宿舍,張小妹在窗邊抽煙,一吞一吐,火星明滅。
其他人都睡了,發出大大小小不一的鼾聲。
千紅第一次看見張小妹抽煙,有點兒驚奇。
“要學嗎?我也才學不久。”
“不了,一包煙三塊多,挺貴的。”千紅擺擺手,做賊似的把東西放下了。
“抽一口不會上瘾,嘗一嘗。”張小妹不由分說地将嘴裏的煙填進她唇間,她被嗆了一口,咳嗽一聲,一個女工翻翻身,她立即捂住,把咳嗽和煙氣一起吞進肺裏,憋得淚花都要出來了。
“楊主管給買的?”張小妹笑得一臉促狹,“啊呀,你要升職了!”
“不要胡說!我還沒有想好。”千紅壓低聲音,疲倦地鑽進被窩,過了一會兒又坐起來,解下楊主管送她的一對兒耳環擱在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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