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空口無憑的證據

空口無憑的證據

頭發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頭皮,廠長出現之前,他在千紅心裏的形象是個形銷骨立的老頭子。真人三十來歲,比楊主管還顯年輕,戴着眼鏡蓄着知識分子的短須,出來被女工們圍在中間,眯眼,用考量的眼神看看這群人。

千紅說:“廠長,我要向您彙報情況。”

廠長像蛇,眯起眼時瞳孔豎着一道,千紅和他面對面,感覺廠長随時會吐出信子在她臉前咝溜嘶溜打顫。

“什麽情況?”廠長慢條斯理地答她,眼神逡巡衆女工。

他剛從辦公室出來,卻好像站在領獎臺上,眼神非得往下瞥才能看清下面聽他講話的芸芸衆生。千紅膽大包天站在對面,感覺自己手裏少了一條紅領巾給領導系上。

情況就是,楊主管利用罐頭廠誘騙農村少女進廠後再賣出去。

千紅念小學的時候,曾經代表班級站在國旗下講話。一周一次升旗儀式時,千紅捋平紅領巾上每個褶,踩着正步走上領獎臺,行一個少先隊禮,抑揚頓挫地講“紅領巾是國旗的一角”的故事。

面對廠長,她回想起站在演講臺的那個上午,黑壓壓的人群其實沒有人聽她說話,但她自己把所有內容背得滾瓜爛熟,似乎是演講給自己聽,每一句都擲地有聲。

外面逐漸下起了雨,就着雨聲千紅的聲音變得平緩了一些,把自己入廠經過從頭到尾事無巨細地交待,圍觀的人中有的站乏了,到了上工的點就稀稀拉拉去了,剩孫小婷和張小妹兩個站在後面。

聽罷,千紅自己出了一身汗,當衆講話也不是地裏刨土,怎麽比太陽底下曬了兩個鐘頭還大汗淋漓,熱得頭上冒氣。

廠長拉開辦公室門,裏面有個小冰箱,上下兩層,上層是可樂啤酒健力寶,下層是冰棍雪糕大火炬,遞給她一根老北京冰棍,千紅不接,只凝重道:“我知道的都說完了,您看這件事情怎麽處理好?”

“楊主管是廠裏的老人,勞苦功高,資歷比我深,我父親很倚重他,所以不好處理。而且,你這個事情空口無憑,你得拿證據來。”廠長手指細長,捏着易拉罐吸溜汽水,瞳孔眯成一條線,抽動鼻子聞了聞。

“廠裏的人都知道,您可以問,您看,我朋友都在這。”

“我聽說你和楊主管其實是男女朋友關系,我覺得,私人恩怨就不要拿到我這裏來說。”

像氣球被紮破,千紅洩氣,但她就是有本事堵住這個窟窿眼,挺着一口氣回想,然後說:“他是騙我的,我從村裏來,他非要和我睡覺。我才進門,那個,那個老-鸨就說楊主管把我賣給她了,就是,就是段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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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段老板?我不接觸那種人。你怎麽證明你是被楊主管騙了,而不是你要聯合旅店的女人給楊主管一個仙人跳呢?”

話凝在嗓子眼,千紅不懂“仙人跳”,只好說:“我是村裏來的,一切全憑良心,您就是不信我,也要聽聽楊主管的名聲,他……他和女工作風不正,廠裏的女工都知道。”

“作風不正,你怎麽和他搞起對象呢?”廠長捏扁易拉罐,投籃似的手腕一抖,啪啦一聲鋁罐子落進垃圾桶,廠長回身,看看憋得滿頭大汗的千紅,不無愛憐地摸摸她的頭,“你們這樣的女孩子有一點小聰明就想要纏上城裏的男人,利用一點色相,想盡了辦法,但是我見過大風大浪,肯接待你已經是民主公正了,希望你自己想清楚,踏踏實實幹活,不要想歪門邪道。”

一頂帽子扣下來,千紅被壓了個嚴實,她微弱地分辯自己是踏踏實實幹活,只是一開始以為楊主管是好人……但話都落了空,廠長已經穿上花襯衫拿了車鑰匙出門,車子飛出去,千紅已經追不上了。

回車間,楊主管恍若沒事人一樣看她:“遲到了一個鐘頭,扣五十塊。”

她感到自己十分無力,像被提起後頸皮的貓一樣安分。她心裏憋着一股勁,看楊主管西裝革履的模樣就憋了回去,化成了有力的沉默,走到他跟前冷哼一聲,回到自己的工位。

此事不會善罷甘休,千紅看明白了,如果拿不出證據,廠長就只會覺得自己是居心叵測的農村女孩。張小妹說:“既然你平安回來了,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吧,你看廠長也不像是會為你做主的樣子。”

“我不。”

為了逃出來,她險些拿花瓶砸死人,這份讨公道的代價沉重,如果讨不回公道,她還不如去段老板那裏叉開大腿賣。

不過孫小婷和張小妹都因為她被扣了五十塊,千紅也不會忽視不理,只說中午她請客吃飯,請她們兩個幫忙收集楊主管的罪證。

“非得說罪證,千紅,其實你這件事情之前,我們沒聽說過楊主管竟然幹這種勾當。他是和我姐搞在一起,但是你看我姐其實雖然浪了一點,心裏總還是只有楊主管一個。楊主管除了和女工睡覺,找不出別的事情。”中午吃飯,三人并肩進食堂,千紅從褲兜裏摸飯卡,漫不經心地聽張小妹說着。

孫小婷在張小妹面前也沒有主意,只是低着頭去沖洗三人的飯盆,等她回來,三人站在窗口,千紅難得闊氣一次,說肉菜随便挑。

“那我要魚香肉絲,一兩米,再要個素菜,炒豆芽。”張小妹透過玻璃看菜式,挑揀了最便宜的肉菜。

千紅伸過飯卡,滴滴一聲,屏幕上顯出一堆亂碼。

“什麽情況?”

“你的卡鎖了,到人事處解鎖。”食堂的大叔把勺一扣,“下一個。”

昨天還能用,今天卡就鎖了,張小妹倒也沒介意千紅誇下海口沒實現,柔柔地拍着她肩膀說先刷她的,吃完飯再去人事處看看。

這份溫柔是張小妹獨有,千紅就沒辦法用這麽溫柔的聲音說這麽溫柔的話,孫小婷就更不能了,碰着個事就把腦袋塞進□□低頭假裝聽不見。

她越吃越覺得不對,吃到一半提着卡去人事處。

人事處的人都去吃飯了,外頭一溜掉了皮的沙發,她坐在沙發上等着,走廊人來人往,沒一個挂人事處的牌子。

下午三點,千紅感覺自己等得要化成一座石碑,人事處的人姍姍來遲,手裏還提着呼啦圈,進門之前看見千紅都是一驚:“來幹嘛的?”

如果不是千紅眼神銳利無法忽視,這群人想必會打開辦公室然後在裏面肆意扭動腰肢帶起呼啦圈嗖嗖旋轉,她們來辦公室是來轉呼啦圈的,冷不丁碰到一個辦正事的,一時間好像按鈕沒轉過來,鑰匙進鎖芯轉了好幾圈,進去之後四面八方地找東西,終于找到了表格:“錢千紅是吧,哦,楊主管說你違反工廠管理條例,正在留用察看,根據規定,你的飯卡必須鎖,宿舍鑰匙也得收,不過楊主管說看你村裏來的可憐,你的鑰匙下周再收。”

“沒有通知就自動鎖了?”千紅覺得這辦事方法很不像城裏,倒像是村裏大隊,全是村支書的親戚,摳個腳丫子把胸一露,什麽事情都辦好了。而如果你家牛啃了村支書家的玉米葉子,你的事情就辦不好了。

“都有規定的,自己看。”

她們終于調整過了狀态,扔過一沓紙給她看,她從第一條讀到最後一條,确實是有鎖卡的條款。

“我違反了哪條條例?”她還是不懂。

“第六條,往括號裏看,對,散播謠言,诽謗車間主管,聚衆鬧事。”

她哪裏散播謠言?到現在拿花瓶砸段老板的那聲卡擦脆響還萦繞耳畔,她說的都是實話,可最後就變成了謠言,她是受害者,現在卻要想方設法地證明自己受害。

難道非得派個人拿個錄像機再來一遍?這也太不可理喻了。

千紅現在沒的飯吃,和人事處的人說不通道理,她們說,非得主管來簽字才可以解卡,而且下禮拜就要沒收她的宿舍鑰匙。

再見楊主管就像趕着千紅去賣一樣,她看見楊主管心裏就泛起一陣惡心。

孫小婷倒是不離不棄地說,每頓飯她都包了,叫千紅絕不會餓成她那副骨架模樣。

千紅理不清頭緒,又發揮不出在村裏撒野的本事,想像城裏人一樣文明地解決問題,卻無計可施。

車間就那麽大,和楊主管低頭不見擡頭見,千紅拿着手裏的标簽,恨不能往楊主管臉上貼“衣冠禽-獸”的标簽,打包送進焚化爐去。讓廠區最高的煙囪冒出楊主管微弱的一縷灰煙,叫老天爺看看這個人到底幹了什麽。

可楊主管還是臉上帶笑,工人們還是一如往常,只有千紅不對,她不能像往常一樣融入這個車間好好工作了。

張姐随時随地都對楊主管抛媚眼,千紅目睹她和楊主管你來我往眼神交流,心裏膈應得猶如吃了屎。

她冥思苦想如何找“證據”,思考了兩天無果,每天去找廠長,但廠長辦公室沒再開過。

廠長說的那個陌生的“仙人跳”三字還盤桓腦海,她又去書店翻詞典尋找答案。

心靈雞湯上說,要對你不公的現狀保持平和的心态,但千紅無論如何都不能平和。

她還沒翻找到自己需要的詞條,在廠長口中應該和她合謀仙人跳的那位款款走進書店。

忽視頭上裹着的紗布,段老板舉手投足都透着一股漫不經心又蓄謀已久的精準——她摸中了千紅的後腦勺。

千紅看她還活着,松了一口氣,緊跟着四下觀望,抄起詞典自我防衛。

“賠錢。”段老板指着腦袋上的繃帶如此說。

“我沒錢,我也不賣。”千紅捧着厚如磚頭的詞典格擋胸前,瞪大雙眼直視段老板,越看越理虧。

她抄起花瓶的時候其實沒想過那麽多,怒氣沖昏頭腦她只想提刀殺了楊主管。

同樣都是人命,怎麽楊主管就該千刀萬剮株連九族,段老板就必須活着呢?

明明這倆人一個買一個賣,只有自己夾在中間。

如此想,她底氣充盈,站直身子,和段老板平視。

“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逼迫我……幹那事,是違法的!要坐牢!死有餘辜!”

“是你親口同意,親自答應,并把身份證抵押在我這裏。”段老板壓低聲音,微微揚起下巴,神情倨傲眼神篤定,眼神在千紅胸前過了一圈,回到她臉上,哧一聲似乎是嘲笑。

“我要去告你!我沒答應!我沒說!”

為什麽城裏人總能編排出她沒說過沒做過的事情,都說得信誓旦旦,反而她自己的話最不可信了。

憑什麽。

“告去吧。”段老板神情淡淡,“這兒可沒王法。”

“身份證還我!”

“不。”

簡短的音節落定,段老板轉身從書架上抽走一本書結賬離開。像狐貍精剛吸完人的陽氣,洋洋得意地甩着屁股後面一串尾巴悄無聲息地離去。千紅像被抛進深山老林無處可去的書生,緊靠書架氣得動彈不得,像被點了穴,僵硬得一碰就碎。

她要去報警。把楊主管和段老板這樣的狗-男-女都抓起來。

狗-男-女……雖然好像不妥當,但千紅不吝于用最惡毒的詞彙形容這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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