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想回去打工
我想回去打工
在鄉裏的醫療站,千紅送走了她爺爺。
她爺爺是個嗜賭如命的男人,輸得家裏連根像樣的柴火都拿不出來。爹和他決裂,讓他随意去賭,路上見了也當不認識。
但老頭終歸可憐,嗜賭的人有股豁出命去的決絕,非得賠得讓人打斷了腿,用草席裹着扔出來,才說了句軟話:
千紅呀,爺爺不是人呀,上了賭桌就完球了,現在快死了,一輩子也沒活出個德性。
人要認命呀。
千紅穿着校服把她爺爺送進醫療站。她肩扛個活人,老頭瘦得沒什麽分量,卻越走越沉,一進門,醫療站的醫生說,哎呀,他已經死了。
所以醫療站工字形排列的建築在千紅看來像個大兇之地,再踏進來的時候只感覺背後發涼。
爹喝了生水,不知道怎麽,肚子疼了一天不見好,她媽的魔力雙手也不管用。千紅媽串門去了,錢千裏不在,爹突然從被窩裏發出一聲低喘:“千紅呀,你去鄉裏買點止疼藥回來哇,受不住了。”
掀開被窩,男人個子不高,身體壯實,此刻蜷縮成蝦米,臉色白得像剛刷的牆。此事非同小可,千紅把她媽喊回來,騎着車奔去村裏有三輪車的人家,鋪了兩張棉被就把人送上鄉裏。
千紅媽抹淚說:“你疼不早說,死犟死犟,要是出了什麽事……”
“別說那晦氣話。”千紅說。
“鄉裏治不了,趕緊去縣裏,縣裏二醫院,趕緊去!”
借三輪車的人家說:“給點止疼片不能治?”
“治死了怎麽辦?”醫生張口閉口就是死,千紅更覺不祥,吓得臉色發白,轉頭就摸自己的存款,可只有那一千五百塊還在卡裏。
“人命關天的事,叔,給我們送到縣城吧。”千紅抓着三輪車的人家說,又看三輪車突突突冒氣,點火都得下去猛搖,四下打聽誰家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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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媽媽準備給三輪車人家下跪,千紅問醫療站,醫療站的人說能給她騰個車。
其實人家不情願借,只是千紅張了口,那明晃晃的車停在後院好像就得立即開出去。醫療站的人開車送人去縣城,千紅左右環顧,拍着她媽說:“你先回去拿存折,咱們進醫院肯定得錢,我先跟着過去,你拿了存折找個車趕緊來縣城。”
關心則亂,被千紅鎮定一說,千紅媽平靜下來,點點頭,各自忙碌。
村裏的人就像随處可見的野草,耐磨抗挫,有一點小病熬一熬就過去了,頭痛腦熱就去找醫生會叫人笑話,說是嬌氣。人們說,吃得了苦的人才能幹成大事,但一輩子似乎也沒幹成一件大事,單吃苦了,也不知道是為誰辛苦為誰甜。
躺在床上的男人是她的父親,個子不高,身材敦實,喜歡抽煙喜歡喝酒,厭惡賭博,幹活時像頭老牛,鼓足力氣在地裏死受,曬得全身發黑,上半身留着兩道背心印子。
急性闌尾炎,做完手術就睡下了,男人的臉色活泛,可見是肉做的,不是鐵,還知道疼痛。
花掉了給千紅攢了好幾年的嫁妝,爹醒來後痛心疾首地掐自己大腿,覺得千紅要被他熬成老姑娘了。
“你着急什麽,這會兒都是自由戀愛了,不興你們村裏那相對象的方式,你讓她自己出去找,給你領回個金龜婿,你可就不用愁了。”
病房裏另一床是個老爺子,得了胃癌,每天笑嘻嘻的,每當看見千紅就叫她白娃娃,說她像年畫裏的小人,粉雕玉琢有福相,惹得千紅想起自己爺爺,每次都替老爺子打飯,倒像是他的女兒似的。
“白娃娃念過書嗎?去過北京嗎?去沒去過頤和園?縣城好不好?縣城太小啦,別在這兒窩着,出去轉轉,曬曬太陽。”
爹住院不需要幾天,帶着鄉裏的木讷,不太擅長應對老爺子自來熟,只好沉悶地說:“這麽大的姑娘了,我們給人辦不出嫁妝,耽誤人呢!我們千紅條件好,別讓我們給拖後腿了。”
“什麽條件?長得好看?長得好看又不能吃。”老爺子哼哼地翻身,從床底撈出夜壺,背對千紅,“白娃娃,你回避回避。”
還沒來得及回避,撒尿的聲音稀稀落落地響起,千紅讪讪出門,左手掐右手,右手掰左手,無所事事地等着,扯過垃圾筒上搭着的沾了豆腐腦的報紙看。
進城女工謀殺情郎嫁禍工友?事實并非如此。
被香菜末糊了一臉,但照片上仍舊能看出張小妹的輪廓,弱不禁風又微微含胸,像極了古時候嬌怯怯的大小姐,下面配字被糊了一半并使用化名,不過她還是拼湊出了這個故事。
故事再回到千紅進宿舍的那一天開始,張姐和她的表妹張小妹住上下鋪,張姐來自三裏村,但張小妹不是,因為張姐是被賣來做媳婦的,而張小妹是離家出走來投奔表姐的。
楊主管想要和張姐發生不正當關系,發生之後張姐就纏着楊主管争取要嫁給他。然而楊某不甘只得到張姐一個女人,以張小妹為條件,說如果将張小妹送到他床上,他就考慮娶張姐。
于是張姐在張小妹水杯中下了藥,等張小妹醒來,已經在楊主管床上生米煮成了熟飯,從那天開始,張小妹表面迎合張姐,背地裏早已起了殺心。
千紅在枕頭下藏刀時,化名阿妹的張小妹稱,自己看到了機會,私藏千紅的刀,數次挑撥千紅和張姐之間的關系未果。
在一次例行與張姐一起和楊主管發生不正當關系之後,張小妹推說先走,在張姐離開後,返回楊主管家中将其殺害,之後與張姐發生口角,殺人未遂,被捉拿歸案。
這個記者很有寫故事會的才能,寫得俗豔不堪,盡情想象了楊主管如何左擁右抱地胡搞的細節。
揉成一團甩進垃圾桶,千紅沉默了好大一會兒。
出院的那天,隔壁床的老爺爺神智不清了,家人們各自趕來,為葬禮費用如何分擔吵得不可開交。一兒一女抱胸站定,女兒說,老人那幾年是誰養老?誰在外連個人影也見不着,該死了不盡孝要到什麽時候。兒子說,是你照顧爸爸給人照顧成了胃癌,你就得負全責,關我屁事。
千紅和她爸在走廊裏和千紅媽說話,病房裏的吵鬧聲被護士喝止,喝止好幾次之後,兩人去外面吵,千紅探頭看了一眼,老爺爺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凝視到千紅臉上。
“白娃娃。”
老人的眼睛變得清明,慢慢地綻開一個笑容:“你去過北京嗎?我去過,很大,都是文化人。”
空蕩蕩的病房裏只剩他一個,和只是突然探頭進來看的千紅。她拉了個凳子在旁邊坐,老人死之将至,散發出一股發酵過的暖意。
“體面……一輩子。”
死前凝固了一個和緩的笑容,像被抽幹靈魂,合上眼,整個人陡然變灰變黑。
千紅不明白“體面”,也沒來得及明白,沖出去喊人。
千紅爸說:“你小心讓鬼給上了身!人都快死了,你又不是人家家人,沖進去幹什麽?”
家人還在外面吵,翻出幾十年前的舊帳。姐姐說小時候老頭的好東西全給兒子了,老了全是她養老,她也不容易憑什麽她來出,兒子說胡說八道老頭肯定藏了錢給她,不然她為什麽吃力不讨好地贍養老人。
水泥路面被曬得燙腳,塑料涼鞋穿久了腳底也隐隐發燙,千紅小跳着和這對姐弟擦肩而過,被吵得耳朵疼,沖到醫院外,擡頭看四面八方的小樓,脫下涼鞋把腳浸在路邊的水坑裏。
“不嫌髒了哇!趕緊坐公交回哇!”千紅媽訓斥她,她提着鞋小跳幾步,趿拉着鞋等在公交站。
回到廠區,她媽媽匆匆忙忙,提着行李趕大巴,千紅走慢一步就拍她,說她死豬油懶拽不動,動作緩慢,烏龜都比她快。
“你們先回哇,我去一下書店。”
“給你弟弟買了?行,那我們先走了,你趕不上大巴咋辦?明天回?”
“看情況,大巴來了。”千紅把人送上大巴,轉頭到書店。
摸出《日常英語三百句》,千紅摩挲封皮,給父親治病也已經花掉她的大半工資,剩下的零頭也只能買兩本薄薄的書。
打開一看完全看不懂,千紅遲疑着把書放回去。
轉頭再看成功學的書架,書脊一溜溜并排整齊,除了《觸動人心的心靈雞湯》還有《你最需要的成功秘訣》。
但是她現在不太想知道“成功”是什麽,她已經不出來打工了。
她站在書店老板面前,兩手空空,局促不安地想着自己買書的初衷,但奈何文化水平太低無法用語言概括,雙手支棱着比劃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蹦出一個字。
“那個英語就不錯。”書店老板為人和善,早早看見她在書架間穿行。
“我看不懂,我中國話都學不好,還學外國話。”千紅有些懊喪。
“那看技能書好了,那邊。”
《如何使用電腦》《毛衣編織一百種》《200道美味的家常菜》之間,千紅的手指停在了最中間的那本。她會織毛衣但只會最簡單的平針,但是學了織毛衣有什麽用,給全家老小織毛線襪子?這麽想手指就隐隐作痛。從前給人做過縫補衣服的活,熬得手指都磨出繭子眼睛也快近視了,像舊社會佝偻身軀勞作的窮苦婦女,千紅有點兒抵觸。
可從這些書中,她最容易上手的也只有毛衣編織。
學這個有用麽?學校又不教這個,學了它,不會有錢,也不會變得有文化,更不會體面。
“結賬。”
“三十五塊。”
攤開手絹,一毛一毛數出錢,這本書很厚實,紙質很好都是彩頁,價格公道,但千紅手指發顫。
櫃臺上兩堆錢,一堆零碎的綠兩塊和一毛一毛的人頭攢在一起,另一堆是硬幣,有棱有角地堆起,千紅每落下一毛,都發出無聲的響動。
值嗎?手絹裏只剩三張五毛錢。
“段老板來啦。”書店老板突然沖門外打招呼。千紅抓起書抱在胸口往外沖。
那個女人正推開門,額上的紗布已經去掉了,右手卻又被纏裹。
舊傷未去,又填新傷。
“謝謝!”千紅蚊吶似的吐出一句,扶着門讓段老板進。
“六千塊。”
“啊?”
“我花了六千塊買你。賠我。”段老板說,左手輕擡關上門,把千紅堵在門口。
“楊主管都死了……”
“賠。”
擲地有聲不容拒絕。
“唉沒辦法了,這是我全部的積蓄了,都給你吧。”千紅抓過段老板的手,将手絹拍進去,馬不停蹄地沖出去。
手絹裏就一塊五。她不想承認自己價值一塊五,就跑得很快,像風穿過廠區逼仄的小巷,腳上的涼鞋越來越熱,幾乎擦燙腳底,又熱又滑。
當她跑到小水溝前,塑料涼鞋的帶子繃斷,變成拖鞋。
脫鞋打赤腳,走過鋪滿紙板的小橋,千紅突然很想跑,想一直跑,跑得風也追不上,就不用思考那麽多。
踮着腳慢走變成了快走,穿過小橋,到了對面的廠區,她快走變成了慢跑,身邊的燈開始晃,人們說這丫頭怎麽光着腳跑這麽快。
慢跑變成快跑,燈影綴成一條線,光線拉長。
“你從縣裏跑回來的!”媽尖叫一聲,看千紅趿拉着的拖鞋幾乎斷得不能再穿,繁星鋪在千紅的頭頂,她氣喘籲籲,睜着大眼看千紅,把她來回轉着看,看沒缺胳膊少腿,才狠狠往她屁股上拍了一把,“死孩子!這麽遠,你跑得炸了肺怎麽辦?”
“我想明白了,我想回去打工。”
“啊?”
“我想有錢,我想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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