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把握機會
把握機會
千紅捧着搪瓷缸子舀粥,宿醉的秀芬姐在樓上鼾聲如雷,像一頭冬眠的黑熊埋在被子裏。千紅舔淨杯沿的小紅豆,上樓邊走邊撿地上扔掉的大碼女士內衣和紗裙,襯裙帶着一股隔夜的香水味,千紅臂彎搭上衣裳,撇上被子,輕輕取出秀芬姐的胳膊,順着捏了兩輪,秀芬姐睜眼:“你這什麽時候學的,真是修煉到家了,膀子不麻了,哎別把紅豆粥放我桌子上。”
昨天千紅去找段老板的事情晚上就暴露在秀芬姐面前,秀芬姐升堂架勢擺出來,好好地審問了經過,确認段老板說的是“好”而不是“滾犢子”之後,秀芬姐差遣李運去買酒,逼着千紅和自己喝了兩杯,千紅喝兩口覺得味道刺鼻,剩下的灌進秀芬姐肚子裏,就喝成了一頭沉默的黑熊。愁緒萬千地邊思索邊喝酒,一言不發地把千紅吓唬得第二天主動上早班,上來每隔十五分鐘就來給秀芬姐掀開看看是不是氣死了,第二回上來,秀芬姐迷迷糊糊說:“手麻。”
千紅給他按,把他按得心曠神怡。
“他們明天走。”千紅閑聊。
那對賣早餐的夫婦房租到期,去南邊和兒子一起住。秀芬姐早就知道了,翻了個身,捏着眉心起來,支使千紅關上門。
山雨欲來。
“段老板長得好麽?”秀芬姐說。
千紅回顧段老板的長相點點頭。
“你看上人家了?”秀芬姐又說。
一口紅豆粥險些沒含住,千紅覺得秀芬姐的想法超群。
“沒。”還是認真回答。
“沒看上,你天天往她那兒跑?”秀芬姐戳着桌子痛心疾首,“你把她當菩薩?沒事兒去拜一拜?”
明明是秀芬姐的好姐妹,說起話還是不客氣。秀芬姐對段老板的本質的認識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變成鐵證,千紅縮在門邊不敢插嘴。
她以為自己靠一身正氣能把段老板這種邪祟人物抵擋過去。沒想到道行不夠大傷元氣。
但是她覺得,段老板在人群中就找到她一個狠勁兒欺負,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很久原因,未能明白自己的特別之處,于是認為是段老板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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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來直去,她想說清楚,話到嘴邊就不知道自己說了點兒什麽。
“以後沒我允許,不許擅自去找段老板。她要是來找你,一句話都不準說,把嘴巴封嚴實了,沒禮貌也不要和她搭話,哪怕她說她……她提刀殺了你全家你都不用理,明白麽?”
最後通牒下來,千紅松了一口氣,點點頭出去了。她點頭是聽明白了,不是敷衍,秀芬姐就容她出去了。
秀芬姐自覺像一只久居屋中的母雞孵着別人的蛋,還時刻擔心這孵出來的小東西被狼叼走了吃。
頭痛欲裂,他摸出新絲襪套在腳上,一點點地往上拽,看見又斷了一绺絲,嘴裏罵着那個賣襪子的該浸豬籠,擡胳膊不斷地給自己擠胸前的那條溝,擠了一會兒還是覺得這兩塊胸肌野蠻堅實,比不上千紅柔軟好看的形狀。
挂出刮臉剃頭一律八折的海報,千紅洗了抹布擦玻璃,手臂揮舞,像個雨刷器似的劃出個弧,抹掉水漬,玻璃淨透漂亮,露出她一張眼簾低垂的哀愁的臉。
千紅幹活是一把好手,十裏八鄉數得上的勤快,褚石頭看不上她,她只要稍微轉轉視線,村裏多少男孩等着她的垂憐。只是為了進城,人生突然給踹上個黑印,之前的一切都仿佛回不去了,她進城,填心裏漏風的空隙,沒曾想進了城,心裏開始打雷下雨,她茫然得像踩了一片霧,看不清前路如何。
先前忙碌着織毛衣,忙碌着看書,忙碌着做工,腦子裏來不及思考,現在閑下來,仿佛沒了目标。
重新織毛衣的計劃也在,但這段時間莫名怠惰,毛線裝好了,那本書還尚未翻開。
無債一身輕,輕得過分。
她擰幹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玻璃,拖地,洗毛巾,從沙發底掏灰,抓出十來條橡皮筋。
那對夫婦喊她:“阿紅,阿紅,搭把手。”
原來是有幾件東西不能裝箱,又拿不下,托她跟車一起抱着,送到目的地,回來時抱了個紙箱,紙箱角落绻着一只顫顫的小白狗。
“他們搬家,說是和母狗有感情,小狗拖累,各自送人了,人家說白狗不吉利要扔掉,我看着可憐——”
“不行,你和它一起在外面可憐去吧。”秀芬姐态度堅決。
孫小婷反而喜歡這只白狗,蹲在外面給它取名字,俨然一副親媽的樣子。
“小白,旺財,富貴,鐵頭……”孫小婷把村裏的狗界雅名都喊了一遍,狗縮在紙箱顫巍巍,白得像一團小小的雲,也知道人家不稀罕它,夾着尾巴不敢吱歪一聲。
秀芬姐看兩人消極怠工圍着一只狗,分裂的感情立即又好了,态度和緩了幾秒鐘:“要養好好養,你倆進來,把它擱雨棚底下養着喂着,教它到垃圾桶後邊拉屎,看店也行,吉祥物麽。”
“李運——”孫小婷喊李運,千紅縮着肩膀等李運的腳步聲,自覺多餘地站起來,和秀芬姐抱胳膊站得很統一。
“把它抱回家裏好不好?”孫小婷說。
“咱們沒有地方養它。”李運把小狗捏起來看,也多虧小狗憨态可掬一雙豆豆眼格外可憐,李運開了恩,“行吧,咱們帶回去。”
咱們……千紅看看秀芬姐,秀芬姐壓低聲音說:“這還看不出來,他們同居了。”
孫小婷沒和千紅說。盡管她回去很少,千紅還是每晚給她留門,冷不丁地聽見這消息,千紅悵然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那對小情侶已經決定好了給狗取名叫lucky。
像孫小婷這樣小學二年級就上課織十字繡就被老師抓起來導致十字繡事業和義務教育都夭折的女孩是經李運點撥才知道這是幸運的意思,奈何她學普通話都沒學标準,突然給她放了個難題,她舌頭捋不直,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她“拉提,拉提”地喊。
“你聽李運唬你,拉提就是垃圾的意思。”秀芬姐故意逗孫小婷。
孫小婷啐他一口,有些嗔怪:“秀芬姐也逗我,李運說了,拉提就是拉提,就是幸運的意思。我這輩子——”她突然擡頭看千紅,止住話頭,但還沒憋住,把剩下半句精簡了一下,“命不好。”
世上最大的不幸就是命不好。
千紅知道她怎麽就擡頭看自己。她當然是看見過孫小婷家裏妹妹滿地跑,唯一的弟弟被抱在炕頭正揪着孫小婷的頭發給她薅下一撮毛的樣子。最後孫小婷她媽媽說,弟弟還小你和他一般見識?你多大了?虧你還是個姐姐,現在這點兒雞毛蒜皮就算這麽清楚,長大還能指望你照拂弟弟了?
在孫小婷身上對比,千紅和錢千裏真是模範姐弟。
孫小婷也說,咱倆換換哦千紅你長得好又勤快,什麽都不缺的。
孫小婷終于在千紅身上雪了楊主管的前恥,現在單着沒人要的是千紅不是孫小婷。
晚上千紅想,既然那倆人去李運那兒同居了就別留門了,人來人往也不安全,才鎖了門沒多久,外頭孫小婷就敲門。
盈盈地笑,孫小婷回身鎖門:“這麽早就鎖門呀?這幾天也是,注意安全。”
千紅也不再辯解,知道孫小婷誤會自己。
要是她被鎖了外頭,肯定也會想,啊呀裏頭那個指不定多盼望自己不回來呢。
她真不是這樣想,但說多了,欲蓋彌彰。
“今兒我跟你睡,方便不?”孫小婷鑽進她被窩。
年幼時經常一起睡,現在也沒什麽不妥。孫小婷手腳冰涼找千紅暖,千紅骨架小顯得豐潤,身體柔軟得像個大號抱枕,孫小婷卻只是歪過頭看她:“你是不是覺得我賤得慌?自己就倒貼上去了?”
“沒有。”千紅被質問得心慌,渾身發汗。
“跟你說個秘密,別和秀芬姐說。”
“好。”
“我懷孕了。”
千紅一打挺坐起來,被孫小婷拽回去:“別反應這麽大,又不是我要生了。”
她要生了,千紅反而能提着沒給文文送去的紅糖和雞蛋拿去伺候她月子。但懷孕這事讓千紅不自覺地追想起文文,滿心焦慮,顧不上兩人的隔閡,壓低聲音說:“你忘了文文啦?”
“文文多好,有個孩子就嫁了城裏人呢,我早該學聰明,有了孩子,就是不娶我也不行。”孫小婷攥住千紅發冷的雙手,“我也是從她這兒學的,李運好說歹說是城裏戶口,生了孩子好上戶,不用交借讀費,再一個,我跟你交個底,我紮破了套套,你別和人說。”
推心置腹說完,孫小婷面色淡然,千紅臉色像刷了層白灰,透着股灰暗的慘白。
“他說娶你?”
“說了。”
“什麽時候領證?”
“說是生完孩子,不急。他媽媽也這麽說。”孫小婷拉着千紅的手去摸她平坦幹瘦的肚子,不摸不知道,一摸真是吓了一跳,千紅怎麽算這孩子都超不過三個月,但摸上去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了。
“我皮松,容易顯肚子,我那天見藥店有個女人哦,八個月了那肚子也看不出來,我捏你的……”孫小婷正要測試千紅的皮肉是不是緊實,被千紅瞪了回去。
“明天就去領證,小心他要了孩子不要你。”千紅警告得格外嚴重。
“他不是那樣人。”孫小婷語氣不快。
“還是小心,咱們進城為了啥?”
“嫁個城裏人啊,你忘了你咋讓人說的了?嫌你土,嫌你村,啊呀,進了城真是掙錢的?女人就掙不了大錢,你看咱們也來這麽長時間了,哪個女人掙錢?段老板。我看你也和她走的挺近,你可別學那個,大腿一張就掙錢……要讓人戳脊梁骨的。你是沒負擔,我還有妹妹們,我嫁得好了,都能照拂她們,她們一個個都沒文化也長得跟撲克似的,我不幫忙怎麽嫁得出去?千紅,咱倆不一樣,你家裏好,一兒一女,寵着你的,你再怎麽出來鬧,最後家裏還要你。我是出來開荒,凡事只能靠自個兒抓,抓上了就是自個兒的,你的那個心靈雞湯不是也說麽,把握機會。”
拳拳之言砸在千紅心口給她擂得胸口發悶。
是的,她進城就是為了賭一口氣。
可又不是。
她艱難地把文文的處境一說,指望孫小婷從眼前這熱切的盼望中稍微思考一二。
“那也是住小樓有城裏戶口的,我把話撂這兒了,我就是在家天天吃驢糞蛋,出了門人家也以為我頓頓吃豆包。在村裏天天吃酒席,進了城算個啥?啥都不算,誰知道你?你要是嫁個城裏人,十裏八村的都知道你,給你比這個。”
孫小婷豎起大拇指。
此時此刻她有主見得像風雨中巍峨不倒的旗杆,千紅心裏起了霧,茫然地不知道東西南北。
“你要是再勸我可就翻臉了,千紅,你也第一回當人,怎麽你的命就對,我自己抓着個好命就不對?”
千紅不說話了。
“我給你相中了幾個好小夥,你不是喜歡有文化的麽,我給你介紹——”
嫁出去的人就喜歡給人說親。
千紅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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