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等你

我等你

透過毛玻璃能看見一張女孩子的臉,約莫十七八歲,眼睛圓溜溜的,嘴唇緊抿,看起來脾氣很倔,長相一般,只是太年輕,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怎麽都不會顯得醜的。頭發松散地紮在腦後,穿着一件尼龍布的外套,卻熨得很平整,胸脯波瀾起伏,顯示出一種豐潤的誘惑,踩一雙舊布鞋,提着小布包,像第一次進城尋親戚。

看門大爺低下頭了,任由千紅從他眼前走過。

李運的屋子空了,現在外頭還挂着尋租的gg,千紅不死心地找來房東說有東西落下。

男人碎碎地往她胸脯上看了一眼,低聲罵了一句,拿了鑰匙給她開門。

當時着急,追着高翠萍到河邊,無意放走李運。

“你和這家人啥關系?”房東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懶散地跟在千紅身後——千紅像警察局養的狗,細心地嗅着屋子邊邊角角,時不時捏起小紙片來皺眉思索,看起來可疑。

“他家不是個東西。”千紅憤憤說。

房東不愛多問,想起李運,以為是舊情人來鬧事:“別給我劃爛屋子啊,他們早走了。”

“去哪兒了?”

“這我可不知道。”

屋子空空一片,沒有任何線索,千紅從垃圾堆中也難翻找出李運的痕跡,那母子二人人間蒸發,千紅站在地板上踢着毫無意義的碎紙屑,決心從鄰居打聽消息。

“您真不知道?我找他急事。”

“我哄你幹什麽?你找着沒?找着我鎖門了啊。”

千紅離開。

房東前腳走,千紅後腳敲鄰居的門,之前來得少之又少,鄰居對她沒什麽印象。她說李運欠了她的債,問李運走之前有沒有提及說去哪裏。

鄰居之間不認識李運一家的也不少,千紅把整棟樓都敲了一遍。老舊的居民樓裏都知道有這麽一號人打聽李運,上午去,下午就有人聽說了,主動來找到千紅:“李運家是城裏有房子,這兒也不常住,你要不去城裏打聽打聽。”

“城裏哪裏?”

“好像是南邊,住小區的,你等會兒啊。”

有熱心腸閑來無聊,抽着煙給她找來一個溫泉gg,背後有張城區地圖,把城區南邊的小區都數了一遍,把話音放在嘴裏嚼了一會兒,覺得哪個似乎聽說過,又拉來一群人給她問,終于問出個大致地點,說是李運曾經提過一嘴,說是在城區天閣小區是自己家本來的房子。

看了一眼地圖,又問了問坐哪路公交能去,謝過之後,收拾東西起身。

“地圖帶上吧。”

地圖上被她狠狠刻了一個點,天閣小區有二十棟樓,千紅數了數,如果挨家挨戶問容易打草驚蛇,但時間不夠,已經傍晚,再晚就沒有進城的公交車——坐上公交後,選了靠窗的最後一排坐定,剛坐下,看見錢千裏穿着一身飯店的小白褂提着一筐魚匆匆跑過——并沒有看見她。

王八蛋錢千裏。千紅心裏堵得厲害,別過眼不看。

她的弟弟從小叛逆不聽話,五歲了還光屁股離家出走,千紅追着跑了兩個村才把小孩抱回來,一路被人指指點點,錢千裏倒是毫無愧意,千紅自己羞得滿臉通紅。

錢千裏揍了她的相親對象褚石頭一頓,間接導致了她沒嫁出去這件事——命運稍微撥動一處,整個人的軌跡就走得很是不同。

但是她不後悔。只是恨錢千裏不争氣,放棄了好好的念書機會,跑來學她打工——她沒有文化,只能出來打工,要麽就是嫁人。瞧,她還有嫁人一途,可錢千裏并沒有,就是入贅,人家也嫌棄他。

還是恨自己長了一對肥肉沒能擠出玻璃出去打錢千裏一頓。

坐車還要倒車,但看地圖離了四五站公交,縣城不算特別大,她還沒想好辦法于是走過去,剩下一塊錢買了五個饅頭,就着花壇邊澆花的水龍頭接了半水壺涼水,坐在水泥臺子上吃過晚飯。

夜幕低垂。

還剩三個,她裝進包裏,肚子裏全是涼水,過了一陣肚子疼,捂着坐好,捱了十來分鐘就不疼了,扛起小布包站起來,小區外面一條街上站滿了人。

“讓讓——”

人越來越多,擁擠了整條街,千紅被擠得左搖右晃,甚至有人趁着擠還在她身上摸了兩把。回過頭卻發覺什麽都沒有,氣得她跳腳。小區裏的人也漸漸湧出來了,但都默契地讓開大馬路。

千紅被擠到馬路中間,汽車也不過,只有遠遠的,一個男人提着一根彩紙包好的木棍沖她揮舞:“起開!起開!花車要來了!”

花車?

哦,中秋節來了。

她躲進人群,街道盡頭傳來咚咚咚的擂鼓聲。

“先過來的是十裏鄉的!”

十裏鄉就是千紅鄉裏,六裏村三裏村七裏村全歸十裏鄉管。她怕遇見熟人,蜷在人群中,探出頭望——一輛高大的農用四輪被認真擦洗過了,四角綴着彩燈,後座威武地立着一群人——她看見很久不見的二姨夫站在車頭,拿出壓箱底的皮坎肩套上,皮鞋也擦得幹幹淨淨,手裏捏着系了紅布的鼓槌。

其餘人圍着一面大鼓弓腰站定,都是各個村的,穿得很隆重。

“敲一個敲一個——”人們喊着說,但車上的人都靜悄悄的,沒人動彈。

因為南邊還有些遠,要再過三條街,那裏繁華,然後一輛輛花車上該有的節目就都有了。

她不是來看花燈——人潮随着車流湧動,千紅逆着人群走得很艱難,好不容易踩上一家小賣鋪的水泥臺子喘了口氣,又遠遠聽見一聲力拔山兮的唢吶聲。

中秋慶典開始了。

過去因為秋收,中秋忙過之後就要慶賀,加上外地商人都來做生意交流,遠行的人也回來過十五,因此街上熱鬧得僅次于正月十五。那時候這活動有個名字叫趕交流,什麽東西都賣得很便宜,縣城沒有的新奇玩意兒此時也紛紛出現。人們都湧上街頭,好像在石頭下蟄伏的小蟲齊刷刷地改了性子要見陽光似的蜂擁出來。

因為前年元宵踩死了好幾個人,之後縣城一切大型活動都沒有大辦,今年的中秋好像釋放了堵在心頭的期盼,激動昂揚,格外熱鬧,層出不窮,千紅還看見舊供銷社門口擺出了月餅打折,許多婦女擁擠在那裏,如果千紅媽也來看燈,千紅想給她買一箱月餅。

但是只是想想。要是真的看見,她一定會躲起來的。

千紅自己給自己笑了笑,鑽出人群,等人群都湧到廣場那裏,遠遠的,好像聽見了扭秧歌的鼓點聲。

“千紅?”有人喊。

她扭過頭,一群男孩穿着電子廠的制服簇擁過來,褚石頭喊了她一句,“你也來看燈?”

“是啊。”

“一塊兒吧,一塊兒吃點東西,平時真是憋死了。”

褚石頭的朋友說,不由分說地抓過千紅和他們走在一起,幾個年輕人一起往廣場去。

“我還有事……”

“哎呀那邊燈好看,這邊兒光禿禿的,連個攤兒都沒有。”

不由分說地拽過去,擠在人群之中。

熱烘烘的汗氣潮氣,人和人的氣味交雜,有人的衣襟帶着煙氣,有人一股土腥味,殺魚的人穿得再幹淨也像是在海水中洗出來的衣服,殺豬的人手指細膩又結實,但都混雜在一塊兒——人群中,褚石頭拉住她的手,她掙脫沒掙開,只好任由他抓着。

“小心被沖散啦。”褚石頭好像被這拉手的舉動充滿力量,對千紅說話聲音大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腳也快不沾地了,她個子矮,很容易被人群卷走,只好回拉他,死死抓着,怕自己被卷到莫名的地方去。

廣場後的一條街上擺滿小攤,但這會兒都不鋪開,因為花車還沒走完。縣城的車壓軸,很有排面,是三輛高高大大的貨車裝飾好了,前面還有舞獅隊和秧歌隊開路。

車上是兩個民間藝人在對唱,嗓門嘹亮幾乎要沖破鼓聲,聲音猶如唢吶一般聽得千紅耳朵發顫。後來過了很多很多年,聽說這兩個民間藝人去上星光大道了,更是在本地紅得風頭十足。

那時千紅擡頭看他們大聲對唱,心裏有了一點放松,褚石頭抓過她,走上了一家麻将館的二樓陽臺,那裏已經擠上來幾個少年,指着花車大聲說話:

“我以後肯定能當明星!”

“你連塊兒表都裝不好,還明星。要我看,當那個吹唢吶的最舒服,我一會兒就去拜師,你等着吧。”

一個少年鑽了出去,後來他真的成了本地吹唢吶吹得很好的人——每次發喪都找他領頭吹唢吶,氣兒足勁兒大又年輕。

上了陽臺,不必在人群中擠得兩眼發白。褚石頭得了空和千紅說話,千紅扔開他的手,他一把又拽回來:“你這會兒不在罐頭廠啊。”

“是啊。”千紅敷衍。

“我們電子廠有幾個空,我跟主管說一聲,一個月兩千,可掙錢了。”

“上幾天班啊,幾點休息?”她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再比如食堂的飯貴不貴,車間是站着還是坐着,她碎碎地問,拿這些問題堵住褚石頭,眼神聚焦在人群中,存着一點兒微渺的期盼——指望李運大着膽子在人群中,她就直接跳下去抓着那厮的胳膊評評理。

可已經絞盡腦汁問完了所有問題,李運的身影并沒有出現。

褚石頭說:“你怎麽不看我呀?我知道了,我一會兒領着你去坐那個海盜船,那個可好玩了,我去年玩了一次,十五塊一次,真他媽的貴。”

“別破費了。”

“那行,我給你買棉花糖。”

“謝謝啊,不過我還有事,你們慢慢玩。”

千紅招架不住這熟稔的口吻,抽出身就要下樓。褚石頭攔腰抱住她:“以前是我不對,你本來就是要嫁給我的,這會兒我們再發展發展,做我女朋友吧。”

下意識地,她擡腳把褚石頭給跺了一腳。

“高貴什麽高貴!人家都說你當雞了!也就我不嫌棄你!”

他吃痛下撒手,千紅低聲說了句滾你媽的,又大聲說了句對不起,扭頭就跑,小布包在肩後一晃一晃,下了樓,她又不知道往哪裏去,人山人海中她撕不開一條縫,只好蠕動着離開這條街往南走。

這時她暗自慶幸拒絕了和段老板一起來看燈,先不說和段老板約着來看燈有多奇怪,就說這麽多人擠,她就不想來了。

到南邊時,花車走完了,穿着花花綠綠衣服的人混入人群一起看燈,一起猜燈謎贏獎品,一起買東西讨價還價,一起看外地來的人操着各種口味的普通話演示奇怪的東西。

她還見有大帳篷寫着十八層地獄,她沒有見識過,仔細一看發現是鬼屋,進去要收七塊錢。鬼屋三座,每個都說自己的最可怕,進去的人不少。還有高得可怕的帳篷外頭張貼海報說是馬戲團來了,門票貴一點是十八塊,她有心進去看,但還是離開了。

據說明天白天還會有,正要開始熱鬧呢。

好像她已經鑽進帳篷裏看過馬戲似的,對着外頭的海報愣愣地傻笑了一會兒,背着小包離開了。

套圈的吆喝着五塊錢十次套圈,套中什麽給什麽,千紅破費了五塊錢,只得到一罐水晶沙,裏頭還有紙折的小星星,她拆開看看,過了一會兒就學會了,小罐子也變得盎然無趣——而且那沙子是拿顏料染過的,抓了她兩手五彩斑斓。

于是她唾棄自己花了五塊錢,之後遇見的小玩意兒再怎麽吸引人都不扭頭看了。

路過賣烤串賣小吃的小車,她快步走,甩開香味,很快就離開了那幾條街。

她走到了城區邊緣,往破陋的鐵絲網裏一紮就到了河邊。

河邊的雜草中一亮一閃,千紅把小布包重新紮了紮,系在腰間,鑽進雜草中。但沒有賣蟲人的本事,只用水晶沙的罐子裝了兩只螢火蟲。其中一只還不怎麽亮,看起來就要死了。

剩下那只孤零零地發着光,一動也不動地趴在瓶底。

她擡腳沖出鐵絲網,外套被岔出來的鐵絲劃爛了一個洞。

離這裏最近的她熟悉的地方是美容院。

然而美容院已經拉了鐵卷閘,看來都去休息了。

那只好多花一點錢坐晚上回廠區的班車。

“你在這兒幹什麽?”段老板從二樓扔下一個煙頭,從千紅身側掉下去。

“我以為你在廠區吶。”千紅快樂地舉起她的玻璃罐,兩只螢火蟲似乎都要死了,微弱地發着光,“你看,我今天捉的。”

“在這兒幹什麽?”

段老板攏起頭發,探出半個肩膀,纖瘦又圓潤。

“你下來呀。”千紅掀開罐子蓋,放走螢火蟲,放下罐子。

“在這兒幹什麽?”段老板的語氣變得很輕,但是她在千紅眼裏像個複讀機。

“我不知道。”

從樓上扔下一串鑰匙,啪一聲砸在地上,險些把千紅腦袋給砸個稀爛。

“最大那把,自己開門上來。”段老板下了命令,窗子就無情地關上了,風塵仆仆的千紅四處摸鑰匙,開門進去,走一路開一路燈,把美容院點亮了。

“費電,把燈關了。”段老板披着一件大毛巾毯斜坐在床上,地上扔滿了煙頭和捏扁的啤酒罐。

千紅勞碌命,看見髒地板就不舒服,收拾了地面,才高高興興地坐到段老板眼前的椅子上,段老板似乎什麽都沒穿,整個人在毛巾被下蜷着,神情很冷淡。

“把燈關了。晃眼。”段老板說。

“我今天去看花車了。”

段老板用胳膊擋眼,從桌子上摸索,手指尖探到煙盒,摳到手邊,捏出一支煙叼在嘴裏,繼續摸火機的時候,啪一聲,燈關了。

又一聲很清脆的啪——火機被摁響了,一簇很小的幽藍的火焰湊到煙卷旁邊,千紅給她點煙,她深深吸了一口——

千紅把她的煙拿走了。

“拿過來。”段老板咳嗽一聲,似乎有些惱怒。

“你困了就睡會兒吧。”

千紅把毛巾毯掖好,把火機和煙都放得很遠,回頭看段老板沒有跳下來打她,略微松了一口氣,拉開門往外走。

“你來幹嘛的?”段老板終于支起身子,毛巾毯順着滑下來,千紅立即快跑兩步拉上窗簾以免有人站得有二樓那麽高看見段老板姣好的身材,被段老板扯住了手腕拽到床邊跌跌撞撞地坐下。

“來……嗯,來氣死你。”千紅說。

“目的達到了,跪安吧。”段老板松開手,“把門鎖上。”

“你想去看燈嗎?”

“不。”段老板扯上毛巾被躺下了,千紅搓着膝頭忐忑不安了一陣,拿起角落裏扔下的段老板的衣服,推推那個女人的肩膀。

“對不起,但是我好想去看燈啊。”

“自己去。”

“一個人去怪怪的。”千紅不知道還有誰能和她一起去。

“不是都去過了麽?”

“還有很多沒有看。”

人終于爬起來,散漫地穿衣服,不情不願地收拾着起來。

可是等段老板大發慈悲地陪她來的時候,燈已經不剩多少了,只剩嫦娥和玉兔被摸得渾身發黑。

千紅終于反應過來她求段老板和她一起來看燈的時候,好像在撒嬌。

僅限今日。她這樣想。

怪難為情的。

段老板舔着一塊兒豬八戒形狀的棒棒糖在角落看破碎的玻璃燈上不成形狀的字,千紅過去,段老板指着八戒說:“看,你。”

“嘁。”

豬八戒穿着喜慶的紅綠大褂,肚子又大又圓,被段老板舔得沒了耳朵,禿禿的怪醜的。

誰也不肯承認自己是豬八戒,于是不說話了。千紅跟在段老板後面踩她的影子,想起昨天大放厥詞寫給秀芬姐的信:

我跟着段老板純屬是因為自己的判斷,我覺得是對我有好處,充分顯示我的利己主義。所以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一點兒都不會深陷其中,你就放心吧。

真是年輕就會瞎說話。

她被燈火将殘又星星點點亮着一點兒的壞女人段老板引誘到了邪道去,哪怕僅限今晚,明天就要一刀兩斷,她還是覺得自己早已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阿棉也是這樣很崇拜段老板吧?

還有秀芬姐口中的那些被引誘去賣的女孩,最後都是心甘情願地把原則扔掉了吧?

段老板停下了,指着被打出裂紋的玻璃燈看了好久,手指探到玻璃夾層,把歪斜的紙條扭正。

氈毯上的碎紙屑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聲響,千紅踩影子也踩得像追逐浪花——浪花聲音好聽,她踩得入了迷,一頭撞到段老板後背。

“明天高翠萍回來,一起吃個飯吧。”段老板說。

“會被潑酒嗎?”

“或許是我被潑酒——我今天睡了她後臺,”段老板笑了笑,似乎感到頗不自在,上下摸煙,終于想起來被千紅放在天涯海角那麽遠的地方了。

似乎聽千紅沒反應,段老板噗嗤一聲笑了,背對千紅笑得淚花都出來了——拿手背揩淚,低頭笑了好長時間,幾乎喘不過氣:“哎呀你那是什麽表情,我本來就是出來賣的啊。他掏錢我躺平——”

“我不要公道了。”千紅正要說什麽,段老板擡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說什麽屁話!”

情緒突然變陰,段老板冷眼看她。

千紅哽住,雙手撐在膝頭支撐自己站住,左臉火辣辣的,讓她一剎那回到第一次被扇了巴掌的時刻,她憤怒地提着墩布打算和段老板拼個魚死網破——

現在怎麽一點也不生氣?

“你進城來是為了什麽?”

千紅不說話。

“你賣給我又為了什麽?”

仍舊沉默。

“找你的公道,就是我死了,你找到公道在我墳頭跟我說一句,什麽叫公道——現在這是什麽意思?”

段老板哭了。

眼淚盈在眼眶裏,硬是被憋了回去,段老板轉過頭。

原來,連段老板也不知道什麽是公道。

“那你的公道怎麽辦呢?”

“我有公道啊。”

“這不是公道——公道大快人心……不用再委屈,也不用再——”

“我要扳倒高翠萍等着她上街要飯——”

“這不是報仇嗎……”

互相打斷對方說話之後只剩千紅微弱的一句疑問。她不明白何為公道,只知道這些不是公道……

“你說得對,”段老板捏着殘損的玻璃燈,試圖透過玻璃把裏頭的詩句捏碎,玻璃碎片劃破手心,“大概是命吧。”

“我可沒說什麽命不命的。”千紅撲上去把她拽出來,被血浸透的紙條上只剩隐約的半句: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段老板好像不太疼,木木地看千紅抓開她蜷曲的手指看有沒有玻璃碎片。

“你這個人,也不聽人說完——我說啊,我不要這樣的公道,我自己的公道自己會去找的,我就不信世界上沒有好官,世界上沒有王法——就算沒有,我也聽聽李運的交代,看看他到底是怎麽一顆心……你自己受傷,一點好也撈不着。也不知道疼,是要我隔三岔五拿花瓶子砸你才舒服啊。手給我——別躲,哎呀!”

千紅追着疾步快走的段老板,硬是抓住了那個沉入絕望中的女人。

“你不懂。”段老板垂着頭任由千紅捏着她的手指一根根察看,确認沒有玻璃渣後,四下尋找藥店。

十八歲的千紅不懂很多事情,這一點她承認。所以她不和永遠有辦法的段老板争辯,只找到了藥店包紮了傷口,一前一後地走回美容院。

千紅在前面一言不發地帶路,好像她才是老板,段老板抱着受傷的那只手走得很慢,幾乎是挪着回美容院的。

“回去吧。”

剛進門,段老板就開始送客。

千紅解下身上的小布包,把剩下的兩萬塊卷成卷,捆好放在段老板面前。

“給你這個,我花兩萬塊買你了。”

顯然,這不是段老板的身價,雖然也極高了。

段老板摸出煙,靠在沙發上,手被捆得像阿童木也不妨礙她姿态優雅地點煙。

“回去吧,男孩把錢浪費在女人身上就夠蠢的了,你是女孩,還能聰明一點——別犯傻。”

“不要再和別人睡覺了。”

千紅靠在門上,盯着那兩卷錢看了好大一會兒,視線終于轉到段老板身上,段老板聽了她那句話并沒有說什麽,只翹着腳冷冷地吸煙。

“你還小……其實做那事還挺快樂的。”段老板壓低聲音。

大師趴在千紅身下的時候,千紅一點兒都不快樂。段老板的話如同天外之音,說的也不知是哪國奇妙。和喜歡的人做那事或許會快樂,畢竟大家都想着做,但是出賣自己真的會快樂嗎,千紅保留疑問,半蹲在段老板腳邊,最終還是跪在地毯上。

這女人好像一只灰蒙蒙的海鷗,茍延殘喘在沙灘上等着被海浪沖走。

千紅側身靠在段老板身邊,拿走了她剛點起的第二支煙。

“下去。”段老板低垂眼睛看她。

兩人對峙許久,千紅抓起她的兩萬塊,塞到段老板沒受傷的右手中。

“我花錢了,我就想坐在這兒。”

就着千紅手裏沒收的煙卷,段老板矮下頭吸了一口,含着一口輕薄的煙,吹散在千紅眼前。

“這也是我幫你掙的錢,你拿什麽買我?連你也是我買來的。”

“我不要你的公道了當然就不賣給你了。”

千紅伶牙俐齒起來,被吹得心裏癢癢的,試着抽了一口——果然咳嗽得像得了羊癫瘋。

“別學我。睡吧,我等你的公道。”

ares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9-09-09 07:22:17

安然之遇扔了1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9-09-09 09:40:55

謝謝!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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