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今生(十二)

今生(十二)

今生(十二)

甘姜貼牆而立。陰霾的天空裏黑沉沉的雲朵一徑逼壓下來,雨水打在一地的落葉之上,也不斷的飛撲到她的頭發上,臉頰上,和身體上,帶着透骨的涼意。她已經濕透,低下頭呵一口氣可以看見白色的霧氣在瑟瑟秋雨中緩緩散開,卻不覺得冷。

不因為真相的突然顯現而驚喜,只有悲涼和自嘲。她嘴角的弧度正是諷刺自己的明證。她原以為還是有些東西可以相信的,但是時間證明,這不過是她又一個幼稚的錯誤。經歷過那些血雨腥風,她好象已經成長起來,可事實上,她仍是當年那個躲避着哭喊着要做正常人的懦弱女子,輕信,單純而愚昧。

亦安。她低下頭呼喊這個名字:“你太快離開,我來不及反應,匆忙上了戰場厮殺出一條血路,才發現後方沒有你,我是如此無能。”

周于之帶着文曉英開車離去。甘姜移動已經有些僵硬的身子,一腳踩到泥濘裏,把貼在臉上的頭發撥到一邊,仰望暗灰的天空,神情迷茫,仿佛向上天無聲詢問。片刻之後才收起目光,從兜裏掏出鑰匙,回到自己的車上。

一回到家,晴霜紫簟和默野都被她的樣子吓一跳。晴霜抱怨:“為了一個司雷,搞成這個樣子。”她笑笑,接過紫簟遞過來的毛巾,一邊擦着頭發一邊簡明扼要的把方才司雷和文曉英的對話複述給她們聽。

聽到司雷居然轉身回去找文曉英要求複合,晴霜鄙夷的冷笑。甘姜做了個手勢,要她先別發表評論,然後接着講下去。三人越聽越驚奇,待甘姜說完了,互看一眼,同時長出一口氣。

“原來,真相本來就在我們手邊。”一切終将分明,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心情如此複雜,并沒有預想的釋然。她們一時沉默。

甘姜疲倦的說:“我先上去。”紫簟和默野沒有說話,跟在她身後也上了樓。

晴霜一人留在客廳,見她們走了,才整個人松垮下來,佝偻着背。黑暗漸漸占領了客廳,只有外面的路燈昏暗的光投射進來。她的臉沉在陰影裏,一雙幹涸而黯淡的眼木然看着窗外,思緒比潮水還要洶湧。

隔了一天,晴霜去周于之家。他照例的換衣服要到地下室去打沙袋。她看着他把襯衫的最後一顆扣子解開,露出結實寬闊的胸膛,然後漫不經心的把衣服脫下,套上背心。她溫柔的說:“今天晚上我給你做一頓飯,你嘗嘗我的手藝。”周于之的手停了一下,又繼續換衣服:“你自己看着辦吧,別太累着。”

晴霜微笑着點頭,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笑着說:“哎,文司令要是想撮合你和文曉英,你不妨考慮考慮。”

周于之這下才轉身認真的看她,她深黑的眼眸裏全是溫柔坦誠,象是,象是說再見前依依不舍的牽挂。他嘆一口氣,仍用硬邦邦的口吻說:“我向來不受人左右,不管那個人是誰。”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下樓去。

晴霜凝視他的背影,伸出手,要握住那畫面。握空了,才低低苦笑。

她從包裏拿出本菜譜想看,然而那些字都在她眼前跳動,一個都看不進去。她有些懊惱,站起來,四處踱步,從樓上到客廳,貪婪的看着屋子裏的每一件擺設,象是想永遠記住。她又走到廚房,拉開冰箱,裏面除了酒以外什麽都沒有。她拍了拍自己的頭,只得回去,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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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她估計着周于之快要上來了,起身上樓補妝。經過周于之從不讓她進入的書房,心撲通一跳:門居然是敞開的。她下意識的停住腳步,側耳細聽,周于之打沙袋的腳步聲還在從地下室傳來,于是她徑直走進去。

桌面上放着一份普通文件,那日期立刻吸引了她,她還是小心的四下張望一番,然後才伸手打開。文件的內容迅速令她聚精會神,她快速看了一遍以後,想了想,從腕上摘下那塊別致大方的男裝手表,翻過面來,上面赫然有一個小小的攝像孔。

她對準文件,擰手表上的鈕,再輕輕一按,那聲音比鬧鐘指針的移動聲還要輕微些,圖象已在這瞬間被拍下。她重新戴上手表,擡頭從書櫃的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影子,從容的攏了攏頭發,這才走出去。

周于之這時從樓下上來,額前的頭發都已經濕了。一錯眼間,晴霜只覺得此人有種脫鞘而出的逼人光芒,一改平時沉默冷鸷的形象。然而這只是剎那,在他觸到晴霜脈脈流轉的眼波時,他整個人又變了回去,一邊用毛巾擦着頭發,一邊淡淡的說:“我去洗個澡,等會帶你出去吃飯。”

晴霜望着他,甘姜手裏清如水寒如冰的匕首同他方才利刃般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她猛的握緊了拳頭:“不知兩者相遇會是怎樣一番驚心動魄的景象。”

第二天天剛亮晴霜就回到了家,一口氣奔上樓,站在樓道裏大叫甘姜默野和紫簟。她們三個睡眼惺忪的爬起來,見到她,尖叫幾聲撲上來要打,幾個人笑做一團。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開,紫簟推開窗戶,帶着青草芳香的冷使人清醒。她坐回去,同甘姜她們一起凝視着牆上投影的圖象,不由喃喃說:“周于之的動作也真快,才隔一天就被他找到當年司雷進貨的單據。咦?慢着,知春大道134號H大樓海華公司,那不就是我工作的那地方?”“你們公司不是做婦女美容保健用品的?”默野問。紫簟疑惑的點頭:“是,想不到居然跟這個扯上關系。”

“我倒是驚詫他們捅了那麽大的簍子也沒被垮掉。”晴霜說,頓一頓之後又繼續:“想來是有後臺支持的。這個世界,所謂真相,不過就是一個比一個更強大的後臺黑幕。”她有些疲倦,用手撐着頭,甘姜拍拍她的肩,然後問紫簟: “你再想想,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恩,你一說我也想起來,公司的頂上三層樓是不準一般員工甚至部門經理進入的。”“呵,任它銅牆鐵壁,只要有默野在,我不擔心。”甘姜流露出近日少見的活潑,沖默野眨眨眼,後者但笑不語。

“你看這日期。”細心的紫簟指着投影,“距離後來出事甚至不到一個月。是什麽樣的藥品才有這樣大的威力?我以為這樣快令人體産生變異只有在小說裏才有。”

甘姜眯起眼睛:“若是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那必定是有我們想不到的意外。我有種直覺,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曲折。”

“所以即使現在看來一切呼之欲出,你還是不願意停止追查?看來你名單上那幾個人還有幾天好日子可以過。”晴霜微笑,見甘姜瞪着她,忙舉手投降,“上次替你收拾房間,無意間看見的。”甘姜只得點頭:“我是列了幾個人的名字,但是怎樣做我并沒有想好。我不想自己快意恩仇,卻剝奪了其他死難者家屬的知情權。”

晴霜不可置信的笑出來:“甘姜,你天賦身世際遇統共不似這塵世間的人,卻處處受制與人世的禮法人情。不要告訴我你還期望通過法律途徑來解決此事。”甘姜不願意就這個問題深入下去,于是笑道:“上樓上樓,大家肯定沒睡好,去補個覺再說。”說着自己先站起來回屋。

她躺回自己的床上,并沒有半點睡意。有些話她還沒有完全坦白:一想起這件事,不知道何故,她有種久違的感覺,仿佛自己的血脈被牽扯着,突突跳着在應和什麽。而這應和的感覺,曾經只有一個人能令她如此:叢林。

她困惑的看着天花板。叢林還留在千裏之外的傣家山寨,莫非,莫非他出了什麽事?甘姜猛的坐起來,又搖搖頭,一周前,叢林十八歲生日,曾經托人帶來訊息,一切安好。“你不要胡思亂想。這個時候,最應該保持心境平和。”她重新躺下,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火焰詭谲的舞動,綻放妖異的美麗,從四面八方蔓延過來。一呼一吸身體都被高溫灼燙。“這是懲罰。犯了戒條的你們,必須到黑暗的牢獄裏去。”一個冷酷的聲音說。“走。”有人把一個東西放到她手裏,匆匆的撫摩了一下她的臉,“快走,逃到人間去。”“人間?”那聲音震怒,“那是最為污穢的地方。你們寧可去那裏,也不願意接受聖潔的懲罰?”火焰突然猛漲到接近天的地方,攜帶排山倒海的威力,翻卷過來。她哭泣起來:“疼。”是的,那疼痛在骨髓裏的每一寸糾結,似乎要将她的靈魂擠壓出來。

“甘姜,醒醒。”有人大力搖她。她迷惑的睜開眼睛,看見紫簟關切的臉:“又做噩夢了?”“恩。”她點點頭,心有餘悸的坐起來,深呼一口氣:“怎麽了?”“默野叫你去。她的方案已經出來了。”“這麽快?”她笑了笑,努力掩飾自己的虛弱,站了起來,跟着紫簟走出去。

“這個H大樓還真不簡單,他們的警報系統通過衛星監測,并且有多套後備系統。一旦有任何異常發生,後備系統都能在短時間內被激活。”默野慢條斯理的指着電腦解釋,“所以我現在能做到的,就是讓這個系統失靈五分鐘。在這五分鐘內,有一分鐘的電力停止,再長就不行,後備警報系統還是會響。而這一分鐘的停電,讓你有機會進入大樓。剩下四分鐘,所有的門都将為你打開,”她笑笑,“他們全用電子設備控制每一道門,檢查指紋或者眼底,倒讓我們有機可乘。要是就用普通的鎖,我還要教你開鎖,更麻煩。”幾個人都笑了。

“四分鐘,記住,你只有四分鐘。你必須在這期間內找到你要找的東西然後離開。”

晴霜在一邊小聲的說:“簡直就是mission impossible。”

默野微笑:“離開其實很簡單。堂而皇之走到樓下非限制區域就可以了。紫簟可以利用上班的機會,替甘姜藏一套工作服在下面的樓層。”

甘姜問:“可是我怎麽進去呢。”

“你瞧,左樓,也就是海華所在地有極其嚴密的保安措施,但是右樓,同它并峙的,卻沒有。兩樓高度相等,中間雖然有一定距離,但是設計時為了美觀而略有角度。如果我們計算精确,你可以從右樓頂利用繩子蕩過去,從最接近右樓的地方進去。”

默野拿給她看一張圖紙:“我已經計算好了。午夜兩點的時候,人最少,你只要踢開玻璃就可以進入。如果我沒有估計錯,那應該配置特殊的鋼化玻璃,所以繩子的長度和你躍下的位置都必須極精确,這樣你才能在一分鐘之內跳下并且借回蕩之力将玻璃徹底踢碎。雖然是冒險了一點,我也無法估計你是否有這樣的爆發力,但是,這是我短時間內能想到的唯一的機會。”

甘姜沉默許久,紫簟溫言道:“不要勉強。”甘姜展顏一笑,明媚如春天院裏第一朵綻放的薔薇:“不,我願意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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