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第50章

柳汐音跟在謝衡之身邊不久, 性子越發沉穩。

加上還背負着家仇,小小年紀也變得不茍言笑。

燒完香扭頭看見謝衡之正望着殿內的神像出神,猶豫片刻, 才問:“師父在想什麽?”

謝衡之的嗓音莫名發啞:“在想……你的師娘。”

柳汐音早發現栖雲仙府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她師娘的存在,多少也能猜測到什麽。知曉謝衡之不想與人多說,她也不敢冒犯, 只是低下頭,小聲道:“我昨夜也夢見師娘了。”

“是嗎?”謝衡若有所思道。“可你不曾見過她, 又是如何夢見?”

柳汐音搖搖頭, 說:“在夢裏就覺着是師娘,醒來倒是不記得模樣了。”

謝衡之若有所思, 說:“那或許……真的是她吧。”

如果她能入夢, 為什麽這麽久,他都不曾夢到過一次?

就算是怨恨的夢,是來訴說心中苦楚, 責怪他殘忍無情的夢也好。

為什麽,一次都沒有?

——

謝衡之帶着柳汐音游歷一段時間後,返回栖雲仙府, 給尚善随意帶了些吃的去。

尚善抱怨他比不上虞禾, 還說:“虞禾給我帶過一個好吃的,叫做桂花糕, 你下回給我帶桂花糕回來。”

他說完話,岸上的人一直沒有應答,他還以為人已經走了, 于是探個腦袋去看, 卻發現謝衡之分明還在原地,面色卻蒼白了不少, 微微睜大的眼睛裏,能看到清晰的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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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來不太正常。

尚善又默默将腦袋埋進了水裏,以防止謝衡之發瘋戳他幾劍。

他最近覺着越來越危險了,每次跟謝衡之說話,都感到他有些不對勁,随時都會不知因為哪一句話,面色突然一變,眼神都變得可怕。

他有點擔心,再這麽下去,謝衡之總有一天要連他也殺了。畢竟他連虞禾的命都不放在眼裏,魔命就更不是命了。

好在謝衡之很快就走了。

他去了一趟玄宗。

玄宗是栖雲仙府弟子最少的宗門,主奇門八卦以及占星蔔筮。不像其他宗門的弟子都是靠資質入門,他們是依仗血脈,連宗主都是世襲制。

謝衡之世事不問鬼神,玄宗與他交情最淺。因此宗主渡厄元君見他踏足玄宗,不免感到心中驚異。

到了渡厄元君面前,謝衡之并沒有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地問:“這世上,當真有通鬼神之術嗎?”

渡厄元君瞥他一眼,好奇道:“掌門是要查什麽線索,還是……有放不下的故人?”

放不下的故人。

謝衡之聽到這一句,眼睫輕微地顫了顫。

他早該承認。

如何放得下。

與她度過的每個瞬間,都是深埋骨髓的長刺。

是他殺了虞禾,憑什麽還敢放下這一切。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許多。“能見到嗎?已死去的人,我想見她。”

渡厄元君只知曉謝衡之是個道心堅定,不染凡塵俗欲的無情劍修,卻沒想到他竟也有這一面。

震驚的程度無異于見到一把劍開口說話。

他倒是也好奇其中的內情,但想到上一回三秋競魁上謝衡之的行事風格,只得按捺了好奇心,解釋道:“占星蔔筮是窺探天機之術,只能測問吉兇,探問前緣,預知後事。通鬼神是江湖術士騙人的招式,掌門怎麽也信起了這些?”

人死了便是死了,莫說修士死後是魂歸天地,即便真有魂靈轉世,那也不是生人能探知的界限。

無論妖魔還是人族,在死亡面前,往往是最一視同仁的。

謝衡之的确不信。

他只是放不下。

見謝衡之神情落寞,渡厄元君忍不住說:“我可以替掌門蔔一卦,只是這個要看機緣,等一段時日才能有結論……”

“不必,我不在乎這些。”

謝衡之回到了蒼雲山後,又找到了公儀蕤,要了幾個能讓人入夢的藥丹。

他終于陸陸續續做了些夢,然而夢裏或好或壞,都不見虞禾的身影。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成為修士後,每當做夢,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心中不夠清明,雜念太多。

如今千方百計想要夢見一個人,竟是如何都不能如願。

蒼雲山孤寂清冷,謝衡之看得出柳汐音更喜歡出門歷練。

因為每當走到什麽熟悉的地方,謝衡之才會偶爾提起虞禾的舊事。

他帶着虞禾走過很多地方,教會她很多東西,見證過她太多的“第一次”,從第一次看花燈,到第一次潛入皇宮偷看樂舞。

從前視為荒唐的過去,再後來,竟也漸漸成了令他思之便痛,又如何都不敢遺忘的美夢。

柳汐音遇上妖魔和邪修,謝衡之通常都會讓她自己出去應對,等她實在招架不住了才出手。

他唯一一次主動出手,是遇上了一個用幻術吸人靈氣的小花妖。

低劣的幻術難以生成結界,也無法根據人的心境而變,只會選中一人,而後令他陷入記憶的某處罷了。輕易便可識破,要解開也輕易。

柳汐音入門不過一年多,對于幻術躍躍欲試,謝衡之卻攔住了她,而後主動接上了那小妖的幻術。

她雖然不懂,但畢竟謝衡之是師父,她想也許是另有什麽打算,也只好在附近打坐修煉,默默等着他從幻像中出來。

然而就那麽等着,一個時辰,三個時辰,最後等了整整一日。

柳汐音終于焦急了起來,想要尋個法子将幻術破解,但她修為不高,這小花妖也不知吸取了謝衡之多少靈力,竟然變得難以對付起來。

柳汐音等了整整兩日後,終于要忍不住了。她聽說謝衡之經常去悔過峰,便想着與悔過峰的峰主交好,一道傳信符送了過去。

“鶴峰主,晚輩是掌門的徒弟,掌門他中了幻術一直沒醒,我……”

傳信符中傳來一聲冷笑,随後只聽他說:“活該,關我屁事。”

話音才落,傳信符被靈火燒盡。

就在柳汐音望着那堆灰燼欲哭無淚的時候,謝衡之終于醒來。

她激動道:“師父!”

然而謝衡之醒來後,也不知為何,一雙眼睛紅得厲害,持劍的那只手也明顯在抖。

他指尖一動,風刃絞殺那無名小妖。

而後抛下一句“自己回去”,便又沒了蹤影。

花妖的幻術低劣,無法讓謝衡之回溯婆羅山的夢境,只能讓他回憶起短暫的過去。

于是就在幻術中,他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用劍貫穿虞禾的心口,血順着劍鋒往下滴落,地上是她想要送給他的桂花糕。

究竟是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

幻術中的虞禾一如當日,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只剩下落地的悶響。

千次百次,他重複這個過程,到後來,似乎周身都彌漫着血腥氣。

她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小花,轉瞬被無情的劍鋒碾碎。

持續了太多次,一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頭痛欲裂,強行破除了幻術。然而走出幻象,眼前好似還是一片血紅,那倒地的悶響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化為一聲聲痛苦的哀嚎,不斷地撕扯他每一根神經。

謝衡之不知去何處才能尋得平靜,鬼使神差下,他終于再一次踏足婆羅山。

那麽久,他去過許多地方,唯一不敢再回到的婆羅山。好似只要他不來,那個消失不見的虞禾,便還是好好地活在此處。

謝衡之撥開瘋長到腰際的雜草,院子裏的矮草也已經漫過人膝。

或許是下過大雨,有一處側屋被沖垮了一小塊。

謝衡之在門前停駐許久,好一會兒了才推開門。走進去,屋子裏泛着一股灰塵的氣味兒。

東西都沒怎麽變,只是都覆着厚厚一層灰。

處處都是他與虞禾生活過的影子。

縱使心中早有預料,當真正看到不複從前的故居,還是會被眼前一幕幕刺痛。

修道之人的壽數太長,經歷的事情又太多,許多小事都已經随着時間忘卻。

然而十年百年,他能回想起來的,仍然是與她共度的每個瞬間。

謝衡之站在蒼涼破敗的屋子裏,看着物是人非的一切,終于無比清晰地明白,虞禾是真的沒有了。

與他看春日飛花,賞冬夜焰火的虞禾,已經消失在這個世間,再也找不到了。

——

婆羅山太荒涼,上山的路幾年沒有人走過,野草遮住了原來的小路,再看不出本來面目。

謝衡之本可以直接飛至山頂,卻還是選擇如同從前一般,沿着記憶中的路徑一步步往山上走。

這是他第一次孤身一人走這條路,從前只要一擡眼,就能看到虞禾裙邊搖曳,像是海水的波浪。發髻上的小蝴蝶也一顫一顫的,像是随時要飛起來了。

“阿筠,你走快些呀。”

謝衡之擡起眼。

雜草叢生的一條路,前方什麽也沒有。

正是婆羅昙盛放的季節,等他走上山頂,滿樹瑩白頓時映入眼簾。

比起這世間罕見的奇花盛景,他的目光卻更多的被樹下的木牌吸引去。

謝衡之記得虞禾許下的每一個心願,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木牌在他走之後又增加了不少。

于是他快步走去,站在樹下想要一探究竟,甚至心中隐隐抱着一絲不可能的希望。

而這些木牌經歷風吹雨打,有的已經開裂了,還有的刻痕逐漸模糊。

他走以後,虞禾會許什麽心願?

她應該是恨他的才對,至少也該恨他。或者想要将他忘掉。

謝衡之扶着牌子依次去看。

修道路一切順遂,揚名劍道;

在姑射山交到好朋友,遇上好說話的師父;

成功拜入姑射山;

他看得很仔細,指腹輕輕摩挲過那些刻痕,想象着虞禾在做這些事的表情。

忽然風一吹,幾塊木牌嘩啦啦地響起來,一塊被吹得翻了個面,在他面前搖搖晃晃。

謝衡之看清了上面的字,立刻渾身發寒,心髒像是被繩子緊緊勒住,一瞬間,細細密密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讓他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謝衡之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縱使謝衡之不再做她的謝筠,狠心從她身邊離開,她還是盼他一生無憂嗎?

他轉而去撥開其他的木牌,一一看過去。

謝衡之一生順遂,堅守正道。

謝衡之一生順遂。

回家,回家……

一瞬之間,心神狂亂,似乎有數不清的惡鬼撕扯着他,哀嚎着要從他身體中鑽出來。

他忽然覺得虞禾傻,不恨他就算了,還期盼着他一切都好,最終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一點也不值得。

滿樹的婆羅昙都被山風吹動,連同樹下的木牌齊齊搖晃了起來。木牌碰撞在一起,發出嘩啦啦的脆響,像是好多個虞禾在他身側耳語。

他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持劍穿透她心口處的瞬間,她落地的悶響聲原來那麽清晰,他怎麽都忘不掉。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猩紅,瑩白的花瓣飄飄灑灑落下,落入他眼中,也成了在燃燒的灰燼。

謝衡之眼眸泛着紅,仰起頭凝望着滿樹婆羅昙,胸腔中似乎有一團烈火在燒灼,要将他的五髒六腑都燒成灰燼。

他的劍術已到了至臻境,也始終在走自己選擇的路,堅守道心這麽多年,最後得來的還是痛苦。

比起他所需要的背負的,小情小愛不過是幼稚的家家酒。

他能在無暇的劍法中找到一切的真谛,人生的孤寂無趣都會被頂尖的劍決化解。

可如今,他已經握不住破妄了。

他手中之劍,意在破執、破妄,破去種種不舍。

這不是他堅守的信念嗎?又為什麽不複從前?

得償所願,卻如此痛苦,他走的道路,當真有他自以為的那樣清醒嗎?

自以為緊握在手,被視為此生真谛的,不過是一種虛無的浮華。到頭來兜兜轉轉,無法舍棄的卻只有一個人。

謝衡之喉間湧上一股腥甜,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紅的血落在地面的花瓣上,襯得花瓣更加慘白。

片刻後,他顫抖着扶上婆羅昙,沿着樹幹緩緩坐下,像從前許多次那般倚着樹,靜靜地阖上眼。

聽着頭頂的花葉婆娑,木牌輕響,仿佛虞禾就在他身側低語。

虞禾……

她不該死,她那麽想好好活着。

她還想回到他們的家。

他怎麽能讓她就這樣死去。

夜風浸染了寒意,謝衡之坐在樹下。

木牌上的每一個心願,都化作虞禾的聲音響起,伴随着風聲花葉聲,在他耳邊喧嚣了一整夜。

虞禾死後,他不曾有過哪一刻如今日般清明。

他無比清醒地想,虞禾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直到日光熹微,謝衡之緩緩睜開眼。

一片寒涼霧色中,他緩緩起身,感受着身體的變化。

片刻後,他低喃出聲:“魔氣……”

——

燥熱的夏夜,寂靜無聲中,只聽得見空調嗡嗡作響,和偶爾幾聲微弱的蟲鳴。

大床上的人猛地睜眼,第一時間去捂自己的心口。

然而并沒有觸碰到她預想中的濕潤,只摸到幹燥的衣物,連疼痛好似都成了幻覺。

虞禾一身冷汗,撐起身恍惚地環顧四周,看到一個無比陌生,又處處熟悉的房間。

她是又做夢了嗎?

人死之前的夢難道會更真實一點?

虞禾喘着氣,心有餘悸地又摸了摸心口處,沒有什麽血洞。

随後她回想起謝衡之離去的背影,眼眶忽然一酸,心口似乎也一陣陣的刺痛。

怎麽就死了?

她這麽努力地活着,怎麽就死在了謝衡之手上。

虞禾坐在床上嗚嗚地哭,越哭越覺得不對勁。

直到一陣腳步聲靠近,門猛地被人推開。

“是不是魇着了?”

一個女人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虞禾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着來人,眼睛越睜越大,随後喊出一個已經有些陌生的稱呼:“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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