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尚善背着謝衡之從栖雲仙府闖出後, 感覺他的血一直滴答着往下落,就像是要流盡了一般。

他自己也被謝衡之連累得遍體鱗傷,身上鱗甲大塊脫落, 連飛都快沒力氣了。雖然他心中是盼着謝衡之快死沒錯,但他身上現在有靈獸之契,要死還得被連累。

“喂, 謝衡之,你不會要死了吧。”

頭頂的人語氣雖虛弱, 話鋒依然不減尖銳。

“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尚善氣得一抖, 恨不得将人抖下去摔死。

謝衡之依然坐得很穩,正試圖平緩體內的氣息。

他強行拔出鎮元釘, 已經受了重創, 為了順利離開又催動大片墨火,此刻被反噬,四肢百骸宛如被被毒火燒灼一般,

後方還有栖雲仙府的人追上來,緊接着消息會傳遍仙門百家,所有想要打壓栖雲仙府的仙門, 都會趁此機會發難, 鏟除他這個仙門敗類。

他必須将方才的魔族丹元全部化為己用,早些恢複體內的力量。

尚善的好奇心終究是壓過了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不是掌門嗎?怎麽開始修魔?就為了虞禾?可我覺得你也沒有喜歡她到這種地步……”

“是嗎。”謝衡之淡淡道。“我從前也這麽以為。”

甚至入魔一事,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鶴道望問他私情當真有那麽重要嗎?他答不上來,至今依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或許并沒有那麽重要, 甚至他依然認為, 這世上有千萬種事物,無關私情, 依然能讓人抛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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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每當他想夢見虞禾了,就會回到婆羅昙下,聽山風拂動滿樹花葉與木牌,仿佛是她在耳邊低聲私語。

他很少回首過去,甚至連他生命中幾次最難以忘懷的劍決,他也始終很少回望。

然而解開落魄草後,他回到栖雲仙府,總是時不時地想到她。

一直到她死後,這些點滴過往,如同回潮的海水一般鋪天蓋地湧上來,将他高高築起的心防徹底擊潰,将他淹沒在悔意中,拖着他陷入無盡的痛苦。

公儀蕤曾看出他沉湎于過去,難以釋懷虞禾之死,曾勸解過他,既然人死不能複生,不如再一次選擇忘卻一切,如此也能撇去雜念,安心修道。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對的選擇。

但對的選擇,未必是好的選擇。

軟弱無能之人才會選擇用遺忘來逃避一切。

他從未有任何一刻,想過要忘記與虞禾共度的時光。無論是解開蠱毒,還是在神樹村的幻境後,他都不曾想過要忘卻。

從前不會,往後更加不會。

“就算魔族也沒有起死回生能力,你入魔也沒用。而且你除魔無數,魔族容不下你,仙門也要殺你,這下好了,天地不容,你以後肯定後悔。”

尚善是真搞不懂謝衡之想做什麽,至少此刻在他看來,謝衡之只是單純找死,還要拉上他當個墊背的。

身後已經有仙門的人陸續追上來。

謝衡之緩緩起身,沉着道:“在意之事才有後悔的必要。”

“謝衡之!”

“快追上去!殺了謝衡之!”

“法器不能讓他奪走,快攔住他!”

除了栖雲仙府,附近仙門的人也趕了過來。

浩蕩的聲勢,不亞于讨伐十二樓。

“師兄!”師清靈面色蒼白,流着眼淚看向他。“收手吧!你只是一時糊塗,還有回頭的餘地。”

謝衡之眼神冰冷,以手中乍起的墨火回答了她。

——

師清靈是不顧勸阻,執意要追來的。

所有人都說謝衡之入魔了,她卻不肯相信。

她不明白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與入魔扯上幹系。爹爹和各位宗主都受了重傷,就算只剩下她,也不能看着謝衡之就這樣走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謝衡之不會殺她的。

赤明開光曾是文尹君傳承于謝衡之的招式,而今卻被他練成了邪法。

幾招過後,日月無光,天地色變,翻湧的魔氣化為利箭,向他視野所見盡數殺去。

已到了逼命之時,若有保留,只剩下死路一條。

激戰過後,方圓幾裏的樹木都被摧毀。地面上都是焦黑與裂開的大坑,不少修士一身染血,狼狽地趴在地上連起身都困難。

師清靈躺在地面,喉間不斷有猩紅湧出。五髒六腑都像是被震碎了,四肢也沒有爬起來的力氣。

她連謝衡之一招都沒有扛過去。

緊随其後的師無墨已然傷重,幾招過後便落在地面急忙尋找到師清靈,抖着手給她塞了藥丹封住氣穴,而後抱着她趕回栖雲仙府。

她在父親的懷裏小聲抽泣,師無墨面色悲戚,始終沒有說話。

一直快到栖雲仙府的地界,他們才被人攔住。

是過往與劍宗有過節的邪修,想必是聽聞仙府遭難,特意來找事。

師無墨面色一凝,立刻使用傳信符想要召來弟子,然而連續幾道傳訊術法過後,始終無人應答,連幾位宗主都沒有理會。

原本見他就想繞路的邪修,這才發覺到他們是真的孤立無援。

“當真是冤家路窄,大名鼎鼎的師宗主也能落到我們手上。”

“聽說謝衡之入魔了?真的假的,他居然會入魔哈哈哈哈……”

師無墨臉色極為難看,默默将師清靈放下,冷聲道:“先走。”

師清靈服了藥丹,勉強站起,對面的邪修嘲諷道:“走什麽?謝衡之的心上人?謝衡之不要你了我們要啊。”

師無墨怒不可遏,擡手運使劍招。

雖說師無墨實力強悍,卻被謝衡之幾番重傷,只剩下兩成餘力,幾個邪修修煉百年,實力同樣不可小觑。

圍攻之下,師無墨漸落下風,身上被削得皮開肉綻,師清靈哭着想要幫忙,卻被人對方擒住。

“清靈!”師無墨招式一頓,長鈎鎖住他左肩,猛地一拽,将他拖行數丈遠。

“爹爹!”師清靈被按在地上。

“我的好友,正是被你的同門所殺,聽聞他在洗心臺之上,被打得皮肉不存,魂滅天地。”那人踩在師清靈的身上,按住她的腦袋,逼她直視師無墨的慘狀。

“我倒是頭一次,想要感激謝衡之。”他獰笑着拽住師清靈的頭發,逼得她不得不仰起頭,大睜着眼看清眼前的一切。

“你們還不知道吧,他發動的法陣殺了你們半數人,現在一大半還被那團黑火困在結界裏出不來,誰能幫你們?”

師無墨被敲斷了腿骨,長鈎鎖住他的肩,一身衣裳早已暈開了大團血污。

“放了她……”師無墨氣若游絲,狼狽地出聲乞求。

“師宗主不再反抗,我可以放她走。”

“爹爹不要管我!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該不聽你的話!”師清靈痛哭出聲,艱難地想要反抗,卻連劍都召不來。

師無墨長嘆一口氣,似乎已經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回望過去,盡數是悔恨。他這一生為劍宗,為仙府,如今卻落得這般……

“清靈,要聽話,就把眼睛閉上。”

師清靈的掙紮與哭聲忽然止住了,她愣愣地望着師無墨,他嚴肅道:“閉眼!”

師清靈顫抖着閉上眼,牙齒将唇瓣咬得發白。

她被封住了四肢,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只能聽到刀子剮肉時磨過骨頭的聲響,令人齒寒的細微聲,伴随着師無墨極力克制的呼吸與悶哼,引來邪修狂妄的大笑。

師清靈緊閉着眼,眼淚卻還是流了出來,唇上也滲出血跡。

面上的痛苦,宛如遭受淩遲的人是她。

時間好像被無限拉長,比一個月,一年還要漫長。

一直到呼吸聲微弱到不見,痛苦的悶哼聲不再響起,時間似乎又恢複正常了。

師清靈這時候才聽到有人說:“你當真是謝衡之的女人?修為居然這麽差?拿來煉丹都廢柴火……”

師清靈終于抑制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那邪修解了她身上壓制,将她拎了起來,提到皮肉不存的師無墨身邊,道:“讓你最後見一面。”

只一眼,師清靈便瘋了一樣地掙紮起來,被直接摔到了地上。

幾個邪修根本不在意師清靈的存在,商讨着再去一趟栖雲仙府,看看能否趁機得來什麽好處。

正在此時,兩柄彎刀從林中飛出,幹淨利落地削去了兩人頭顱。

剩餘兩人見狀不對,立刻轉身逃走。

來人并沒有攔住他們,而是極緩慢地靠近師清靈。

師清靈崩潰地大哭,也沒看到來人是誰,不管不顧地懇求道:“求求你們,幫我殺了他們……幫幫我……”

為什麽她不聽爹爹的話,為什麽謝衡之能這樣冷血無情,都是他打傷了爹爹,如果不是他,爹爹就不會死了。

不對……是她不專心修煉,還經常惹事。如果她有謝衡之一半的修為,甚至是有蕭停的一半,她都可以輕易殺了這些人。

她淚流滿面地仰起頭,卻不曾想會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青白如死屍的皮膚,蓋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眼下泛着死氣沉沉的青黑色。

“陸……”師清靈一時啞然。

手持彎刀的紫衣女子越過陸萍香,在師清靈面前蹲下。

她嗓音輕輕,哄勸似地說:“小姑娘,請人幫忙是有代價的……”

——

栖雲仙府之內一片死氣,滿地都是死傷的修士。

謝衡之入魔後殘暴至極,墨火燒遍仙府不說,走後更是以陣法将半數修士困在其中,法陣消散,其中的修士也無一生還。

劍宗的弟子臉上挂着眼淚,抖着手數命燈,想要為師門衆人處理後事。數着數着,門外忽然有人闖進來,驚恐道:“玄宗的人說,宗主的命燈滅了!”

“什麽?”

站在命燈前的弟子驚愕地瞪大眼,還不及痛心,傳話之人又指着他身後。

“師姐!師姐的命燈……”

弟子回過頭去,方才還無事的一縷魂燈,竟也無聲黯淡。

手上的名冊掉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記着已死之人。

他癱軟在地,如喪考妣地看着同門,呆呆道:“劍宗完了……”

——

直到開學前,虞禾已經因為流鼻血的事去醫院跑了三次。

檢查報告始終顯示健康,并沒有特殊原因。

爸媽更加擔心她,連朋友提起這件事都唏噓不已。

然而比起這件事,朋友還是更加唏噓她怎麽不去北方看雪了,而是選擇留在本地的大學。

“我想待在家人朋友身邊”,說着她又嘆口氣,無奈道:“而且原先想去的學校,那個專業要學高數……”

她的數學本來就不大行,十幾年沒學習,現在只記得加減乘除了。

虞禾正說着,眼前忽然一黑,晃晃悠悠地往一邊倒,朋友連忙将她扶穩。

“你沒事吧?怎麽了這是?”

她搖搖頭,不以為意道:“應該是貧血,小問題。”

“這還小問題呢?”

“真沒事,我在好好吃飯了。”

即便家人朋友都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但直到開學,她的身體也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在三甲醫院的檢查也說很健康,就是有點貧血缺乏運動。

虞禾不想在意這些異常,她只希望能将那個世界的不快忘幹淨,迅速投入到屬于她的生活中。

除了不再看小說,性子更沉穩以外,虞禾的變化并不明顯。

開學不久,宿舍裏飛進一只巨大的甲蟲,吓得舍友尖叫連連,一齊往外跑。

虞禾坐起身,隔着一張紙将甲蟲捏住丢出窗外,而後又坐了回去,仿佛無事發生。

舍友驚嘆道:“你剛才好冷靜。”

虞禾聽到這個形容詞後愣了一下,腦子裏竟然冒出一個身影。

她皺了下眉,随後又舒展開,笑道:“還好,也不算……”

跟謝衡之比,她還差遠了。

到了秋天,虞禾三兩天就生一次病,她怕媽媽擔心,也不告訴家裏,自己去醫院打吊瓶

除了免疫力低下以外,貧血依然不見好轉。

老師在堂上講課,搖到虞禾起來回答問題。

她撐着桌子起身,說了沒兩句,鼻腔忽然一陣濕潤,随後就看到書頁上被滴落的血漬。

老師見狀連忙道:“怎麽流鼻血啦!快快快,哪位同學帶她去洗手間清理一下。”

虞禾熟練地抓起紙巾往外走,邁下教室的階梯沒兩步,眼前的燈光好像也忽明忽暗的。

她的步子越發沉重,忽然就沒了力氣,猛地摔倒在地。

再醒來的時候,虞禾聞到了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兒,眼前是醫院的白牆。

爸爸守在她身邊,見她醒來,遞給她一杯水。

“檢查說身體沒什麽事兒,但是摔成輕微腦震蕩了……”

他邊說邊嘆氣。

“怎麽搞的?一直檢查不出問題,這樣也不是辦法。”

等媽媽來看虞禾的時候,二姑也跟着來了醫院。

“再躺一天出院,你二姑說帶你去找別人看一下。”

“醫院都說沒事了,還能找誰?”虞禾腦子還暈乎乎的。

二姑彎下腰,神叨叨地說:“囡囡這可不像是生病,是叫髒東西纏上了,找個師父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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