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第104章
此時此刻, 九境的未來,天下蒼生的性命,全系在這一道法陣之上。
沒有人可以承擔失敗的後果, 在場的數千修士也不容這陣法有絲毫疏忽。
因此謝衡之甫一現身,便在栖雲仙府乃至各大仙門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誰不知曉謝衡之的為人,他向來是我行我素, 目空一切。
謝衡之在此時現身,無非是為了阻止法陣, 帶走他的妻子!
事關天下蒼生, 決不能讓他得逞!
在場衆人的心都被高高吊起,緊密關切着法陣中的動向。
各派修士紛紛祭出法器, 一層層的靈力籠罩在劍宗上空, 連帶着陰沉的雲層都泛起隐約光芒。
眼見他現身,法陣中央的鶴道望等人卻未有動作,各大仙門也只能暫時按捺住, 以免逼急了謝衡之,又讓他做出什麽瘋癫之舉。
而他的到來,同樣震驚了虞禾身旁的幾人。
公儀蕤幾乎吓得跳起來, 第一時間要上前将虞禾擋在身後, 以免她被謝衡之強行帶走,只是不等他動手便被鶴道望給拽了回去。
虞禾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本來她就是背着謝衡之來的,明明這個時候他應該被困在婆羅山沉睡。
但此刻他人都來了,她也顧不得自己出門前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慌忙得連個解釋的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
謝衡之的到場, 使得原本落寞的場面,忽然間變得緊張肅穆起來。
薛琨凝神以待, 時刻等着出劍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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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寒聲與鶴道望也是同樣面容嚴肅,冷凝的目光直勾勾地鎖在兩人身上。
虞禾深吸一口氣,将自己的心虛壓下去,語氣堅定道:“我心意已決,你帶不走我。”
謝衡之很平靜,異樣的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盯着她,忽地輕笑一聲,輕得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
“我知道。”
霁寒聲眼神複雜地望着他們,心中似乎是受到了某種觸動,猶豫着要上前說些什麽。
然而只是分神的瞬間,付須臾猛然脫身,精準避開星流截殺他的鋒刃。
付須臾幹瘦的身影,就像一只飄蕩在狂風中的陰魂。
那抹陰魂,下一刻便朝着謝衡之的方向殺去,異于常人的速度和殊死一搏的詭異招式,幾乎令在場衆人有些措手不及。
然而再如何詭詐,終究是強弩之末。
關鍵時刻,斷流寒光一現。
滅道劍陣猛然召出,缭亂的劍影在高中空層層排開,在狂風之中發出铮铮劍鳴。
磅礴的劍意令在場衆人無不屏息。
付須臾的動作被劍招阻止,身軀被釘死在劍陣之中。
他站的筆直,衣袍挂在他幹瘦的軀體上,随着飓風獵獵作響。
他陰郁而瘋狂的目光緊盯着謝衡之,嗓音更如同鬼魅低語。
緊接着,虞禾聽到付須臾莫名其妙地說:“我輸了,你也不會贏。”
說完後他便仰起頭,盯着那密集的劍影,面上竟忽然出現了一種解脫似的笑意。
一道又一道的寒芒,頃刻間如驟雨落下。
紛亂的劍光帶起凜然寒風,迅速貫穿付須臾的身魂。
蕭停的身體幾乎粉碎,而化魔千年的付須臾在這強悍的劍氣中,竟仍有一縷魔息殘存。
“不對。”
謝衡之出口剎那,幾人也同時注意到了。
只是那縷魔息太過微弱,竟猝然間沖向天際。
黑氣似的魔息,猛地撞在了仙門布下宛如天羅地網的法陣上。
——
各路仙門也注意到了法陣中的動靜,一時間人心惶惶。
柳汐音聽從鶴道望的吩咐,留在關鍵位置鎮守法陣。
眼見一縷黑氣飛升至天際,而後被一道紫雷撕碎,她心中愈發擔憂,正想傳音給鶴道望詢問,只聽琴聲铮然,有幻音宗門人高聲呼喊。
“有人前來毀陣!”
“請諸位道友專心守陣,我等前去迎敵!”
很快法陣的各處鎮守之地,都傳來了被攻打的消息。
柳汐音依照吩咐留在原地守陣,有些焦急地将消息告知鶴道望,卻并未得到回複。
顧聲發絲微亂,衣角沾了點血,從一堆刀光劍氣中殺了過來,見她安然無恙立刻松了口氣。
“怎麽回事?”柳汐音問道。
“別擔心,只是些自尋死路的陽關道殘部,掀不起風浪。”雖是如此,他語氣仍不算松懈。“但他們這麽一攪和,方才有仙首被驚動,已經提前開陣了。”
“什麽?”柳汐音驚愕,猛然看向雲層遮擋的天際。
果不其然,有兩個方位爆射出兩道精光,猛然間沖向上空,轟然兩聲宛如雷鳴的響動後,天際的符文開始浮現并緩緩運轉。
不消片刻,整個法陣都将被一齊引動。
柳汐音忙将消息轉告給法陣之中的鶴道望。
法陣中的幾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動靜。
不斷有修士焦急催促鶴道望前去守陣,好支撐陣法的最後一環。
“西南兩處提前開陣!請峰主速速歸位!”
鶴道望聽到柳汐音的聲音,瞥了眼虞禾,又看了看謝衡之。
只聽柳汐音又說:“晚輩告別虞前輩,請師父一同離陣。”
身負法器的虞禾留在陣法中,結局只會是個身魂俱滅的下場。無關的旁人留下,同樣會被狂亂的靈氣所傷,修為受損是在所難免。
作為正道魁首之一的霁寒聲,此刻也該謹守職責回到自己的位置。
薛琨倒是毫不猶豫,強行拽住喋喋不休的公儀蕤離陣。
只剩下在場的四人,霁寒聲欲言又止,見到法陣擾亂的天地之氣,薄唇抿起,仍是忍不住上前要拉虞禾。
謝衡之從側後方拽了她一把,讓人直接撞進他懷裏,而後冷冷地斜睨霁寒聲一眼。
一個簡單的動作,已經是沉默無聲的警告。
鶴道望打量着霁寒聲緊繃的面色,收回了本要出口的勸誡。
“留在法陣中或有危險。”霁寒聲壓下不悅,沉聲提醒他。
法陣啓動時發出的嗡鳴越來越大,凝聚着萬千修士心血的陣法,甫一生效,便有着改變四時天象的巨大威力。
原本只是一個平靜的初晨,此時卻凝聚了狂亂的風刃。
晖陽劍宗有着栖雲仙府最廣闊的梅花林,花樹在狂風中蕭蕭瑟瑟地抖響起來,萬千花瓣也在摧折中被襲卷而起,随着飓風亂舞。
凜冽的風穿梭過高山峭壁,穿過深谷與葳蕤山林,風聲變成一種怪異的哭嚎,凄楚壓抑,聽得人一陣陣心驚。
虞禾有些意外,霁寒聲竟然也會關心謝衡之,到底有些血脈親緣在,興許她死後,兩人的關系也會有所緩和。
她不禁在心中感慨,要開口,嗓音卻艱澀:“不必再管我,你跟他們走吧。”
謝衡之恍若未聞,只回答了霁寒聲的話。
“不牢你煩心。”
霁寒聲皺眉道:“你明知……”
謝衡之将他的話打斷。“我想,虞禾不會連這最後一程都不願留給我。”
他的墨發被風吹得狂亂,也将虞禾的心攪得亂七八糟。
謝衡之已經沒有餘力再破壞法陣了,她必死無疑,而他只是想陪她最後一程,她怎麽可能不願意?
只是要讓謝衡之親眼看着她死,未免太過殘忍。
然而看到仍然溫和平靜,似是安撫一般的目光,她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咽下,化成了緩慢卻決然的點頭。
謝衡之輕笑一聲,牽住她的手。
法陣從西南開始,逐次引動,巨大的光華籠罩在劍宗的上空。
各大仙門的仙首都在傳聲催促,傳聲符應聲而燃,更有幻音宗千裏傳來的铮铮琴音,催促意味不言而喻。
鶴道望終于開口:“既然如此,也沒什麽好說的了,走吧。”
他睨了謝衡之一眼,嗓音似乎也不如以往冷硬。
“保重。”
霁寒聲轉過身,腳步卻一頓,微微回過身,也留下一句幹澀的“保重”,才再度提步離開。
兩道靈光在法陣徹底開啓前消失不見,回歸各自守陣的方位。
偌大的劍宗轄地中,只剩下虞禾與謝衡之兩人。
本該是旭日初升的時刻,卻因靈氣的影響,鋪天蓋地的陰雲遮蔽了天光。
梅花被狂亂的飓風卷起,宛如是一場漫天飛揚的鵝毛大雪。
幾乎是人一走,虞禾便猛地撲進謝衡之的懷裏。
她忽然又很慶幸,死前的她不會是孤身一人,至少謝衡之會一直陪她到最後。
“怕嗎?”
謝衡之輕聲問她,手掌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又一下一下輕柔地撫在她後頸處。
以前每次虞禾做噩夢,心情不快的時候,他都是這樣做的。
伴随着法陣啓動時的轟鳴與狂亂的風聲,謝衡之的聲音就像是什麽法咒,讓她在面對死亡與未知帶來的恐懼時,慌亂的心忽然間就安定了下來。
好像這紛紛擾擾都離她而去,風聲雷聲劍鳴聲都被隔絕出這方寸之地。
“原本很怕,現在又不怕了。”
“嗯。”謝衡之緩緩道。“那我也不怕。”
說話間,法陣如水波般一層層展開,萬千華光似閃電又似高懸的劍影,直指着虞禾的方向。
與此同時,以她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地底也有隐約流光浮現,一層又一層,密密麻麻的符文将她籠括其中。
虞禾從謝衡之的懷裏退開,仰頭望去,那些光華已經蓋過了層層陰雲,刺目到令人心慌。
而那道橫亘在天際的裂隙,已經寬闊到一種誇張的程度,赤紅的巨口中似有火焰猙獰欲出。
四時天象被攪亂,陰雲壓得越來越低。
與此同時,法陣之內地動山搖,狂風驟雨山火暴雪,各種不同的天象竟同時出現了劍宗的地界內。
然而蓋過這些動亂的,是另一種更為震撼,勝過這法陣嗡鳴無數的浩蕩人聲。
“晖陽劍宗,恭送道友!”
“幻音法宗,恭送道友!”
“姑射山,恭送道友!”
……
起伏的呼喊聲震耳欲聾,似浪潮,又似雷鳴。
“玉虛境恭送道友!”
“大澤螣蛇一脈恭送道友!”
“瑤山恭送道友!”
……
呼聲不絕于耳,始終不曾停歇,從赫赫有名的仙府,到無名無派的山門,甚至是雲夢仙洲的妖族。
他們中多數人甚至還不了解她的生平,也不知曉她的名姓,只知道她是個毅然決然為蒼生赴死的修士。
法陣啓動,為了護陣而聚集在栖雲仙府的修士,無論從前如何,此刻不約而同為以身獻道的道友高呼。
一只又一只劍飛升至上空,劍影如星芒,在天際發出铮铮劍鳴。
曠遠的琴音隔着連綿的山川回旋,是在為虞禾踐行。
那些聲音回蕩着,幾乎和那些法陣一般将虞禾覆蓋。
虞禾一時惶恐,一時又心中激蕩。
她像是被放在火焰上烘烤,熾熱到心口陣陣刺痛。
直到另一道人聲響起,在混亂的狂風中,分明輕得像缥缈的煙霧,卻一下蓋過了浩浩蕩蕩的所有。
“虞禾,你回頭看着我。”
謝衡之出聲喚她,語氣是一貫的淡然。
虞禾回過頭,只見他定定地望着她,神情顯然不如他的語氣那樣冷靜。
“你再多看看我,要一直記住我的樣子。”
聽到他的話,虞禾不禁悲從中來,強撐出一抹笑意,說:“那你也要記住我。”
那些光劍似的符文愈發明顯,将兩人面容都照徹清晰。
他低笑一聲,無比堅定,誓言一般道:“死也不會忘。”
話音才落,法陣之中光華大盛。
——
陽關道殘黨很快便被鎮壓。
消息傳來,果不其然,又是那姚娉婷。
那人領着一衆屬下,見到付須臾最後留下的訊息,不死心地想破壞法陣。玉虛境的宗主險些将人斬殺,最後一刻人卻被自在飛花的樓主保了下來。
好在沒有惹出大的變故,柳汐音嘆了口氣,只見那光影如利劍出鞘一般齊齊聚集,一層又一層,一束又一束,刺目的金光,令人不敢直視。
她知道,下一刻,這些金光将會一同彙聚,殺死那位溫柔又親切的前輩,然後阻止一場九境的浩劫。
“她讓你帶話,你應當猜到了她的意思。”
身後的鶴道望冷不丁開口,柳汐音愣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鶴道望發出一聲嗤笑,難得語氣不似諷刺,說:“真是五十年如一日……”
身後有人跑過來的聲音,柳汐音與鶴道望一同回頭去看。
泣月認出鶴道望,立刻停住腳步不敢再靠近,要出口的話都說不利索了。
“鶴……鶴前輩,我是來……”
她身後緊跟着琴無暇,以及許多手持法器的瑤山弟子。
琴無暇口不能言,只撥弄了幾下琴弦,發出一串音調。
鶴道望領會了他的意思。
“是瑤山的留魂聚靈曲。”
泣月松了口氣,忙說:“是,我們想試試,看能不能為前輩做些什麽。”
留魂聚靈曲是瑤山秘法,從不外傳,輕易不使用,外人即便知曉曲譜,也難以發揮效用。
文尹君以及修補地氣的幾位道友祭陣之時,鶴道望曾經聽過曲調,能認出來。
此回陣法不同以往,強悍到哪怕是一星半點的魂,也早就被擊碎了,再厲害的秘術,不過是杯水車薪。
不過到底是好意,鶴道望沒有說明,只點點頭。
只聽悶雷似的一聲響,穹頂忽然爆發出一陣刺目光亮。
陰暗的景象被驅散,明亮千川的刺目靈光,也将虞禾目之所及都照徹。
磅礴的靈氣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仿佛有無形的鎖鏈桎梏住了她的腳步,讓她在法陣中心變得連動作都困難。
此時此刻,連吹拂而過的風,好似也成了刮骨的刀刃。
虞禾竭力開口,扶着謝衡之,卻見他面色蒼白,一道道的紅血絲,藤蔓似的蔓延在他宛如瓊玉的雙眼。
“阿筠,我不怕,你也別怕……”
她艱難地擡手,冰冷的手掌撫在他臉上。
謝衡之微微側過臉,将臉頰緊貼在她掌心,感受着她的觸碰。
生死之事,他不曾感到畏懼,他只是感慨……
感慨與她相伴太少,相知太晚,相愛又太難。
感慨……即将到來的離別。
強勢的靈氣化為劍光,越來越磅礴,壓得人喘息都艱難,虞禾已經感受到了耳鳴,連髒腑處也開始悶疼。
她往後退了一些,她知道這個法陣只針對法器的載體,但她不确定是否會傷到靠她太近的謝衡之。
謝衡之見她後退,仍沒有任何動作,似乎是因為虛弱,也被這法陣的靈壓鎖住了腳步。
轟然一聲巨響,符文彙聚為的光華宛如利刃,帶着令人悚然的尖嘯聲驟然間從天而降。
虞禾心如擂鼓,始終看着他,不願錯過最後一眼。
而那些混亂不清的響動中,她聽見謝衡之在說:“破執、破妄、破去種種……”
靈光如劍如雨,帶着毀天滅地的力量落下。
落在虞禾眼前。
直直穿透謝衡之的靈脈。
瞬間,鮮血四湧。
虞禾瞪大了眼,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宛如窒息的痛楚。
謝衡之唇中溢出猩紅,視線卻始終不曾移開,任由血跡蔓延進他的眼眸,又如血淚一般蜿蜒而下。
他直直凝望着她,凝望他唯一的牽挂,唯一的……
“不舍。”
——
靈光轟鳴着落下,符文變幻,法陣開始運轉。
有關注着法陣內動靜的修士大喊道:“糟了!謝衡之又動了手腳!”
“怎麽回事!”
但緊接着又有人說:“但法陣的運轉沒有出錯,一切如常。”
柳汐音面色一白,驚愕地去看鶴道望。“峰主!師父他……”
不等鶴道望出聲,已經有人替他做出了解答。
“法陣沒有出錯,是聖骨法器!法器在謝衡之體內!”
獻陣的人成了謝衡之!
原本肅穆的場面,因為這驚人的變動嘩然一片。
有人懷疑,有人感慨。
也有人驚呼道:“這姑娘什麽來頭,居然把魔頭引回正途了?”
衆人議論紛紛之時,不斷有靈光如利箭,一道又一道地刺下。
而浩然的靈氣不斷彙聚,靈氣的動蕩如水波一般,開始以劍宗為起點,一層又一層震蕩開來,擴散到中州,再擴散到整個九境。
天地之間,風雲變幻,九境的凡人,妖魔,修士,許許多多的人,都擡頭看向天空。
婆羅山之上,漆黑的枝葉葳蕤如黑雲,只有一朵瑩白的婆羅昙靜默地盛放,如綴在夜空中的孤單星辰。
尚善站在樹下,感受到不同尋常的靈氣震蕩,也擡起頭去看天空。
那道猙獰的天隙,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閉合,仿佛是一道正在痊愈的傷口。
只不過這樣的傷口,想要痊愈,總是要有傷藥。
尚善雖然活了很久,但他當然是不想死的,他希望有人能阻止天火滅世。
他嘆了口氣,想起在謝衡之面前立下的死誓。
如今天火真的被阻止,那他也只能如約,繼續做虞禾的靈獸了。
因地氣變幻,山頂開始有清風拂過。
枝葉沙沙作響,樹上的木牌也搖晃起來,嘩啦啦響成一片。
尚善回過頭,有一塊嶄新的木牌很顯眼,挂在唯一的婆羅昙下。
木牌被風拂動,搖晃着翻過一面。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吾妻虞禾,得償所願。
——
萬千光華以一種無可阻擋的力量,毫不留情穿透謝衡之的靈脈。
狂亂的風刃幾乎要将他的身體攪成碎片。
虞禾滿目都是血。
那些強悍的罡風将她震開,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爬起來艱難地要靠近。
謝衡之流了那樣多的血,一直蔓延到了她的腳下,染紅了她的裙邊。
虞禾的理智幾乎被摧毀,她奮力召出斷流,以自己的全部力量化出劍陣,想要阻擋那些光刃。
可是太多了。
斷流在空中震顫,發出刺耳的劍鳴。
那些符文組成的光劍,仍是如雨一般落下,擊潰謝衡之的靈脈,消納他體內法器的力量,将他徹底釘死在此處,化為法陣的陣眼。
她說了要獻祭自己的,為什麽會變成謝衡之?
為什麽法器在謝衡之身體裏?
“你騙我。”她嘶啞着說出口,喉間有腥甜的血氣。
謝衡之渾身都是血,他跪在法陣中心,在他的方位,有符文浮現,圍繞着他發出流光。
他看着虞禾,早已虛弱到難以開口。
法器的力量非比尋常,未能讓他立刻死去。法器被完全消納,他便也會一同湮滅。
靈脈被擊碎,削骨淩遲的痛楚也莫過于此。
肺腑似乎已經碎裂,□□的疼痛令他幾乎麻木。
只要一開口,唇間溢出的都是血。
謝衡之無聲苦笑。
他手指微動,總還想做些什麽,再抱抱她也好。
虞禾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了,明明要死的是她,明明她做好了獻身的準備。
但到了如今,她仍是強忍渾身的劇痛,将靈力彙于斷流,不顧一切去抵擋那些光華。
彙聚萬千修士心血的法陣,她的修為與劍法再有進步,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虞禾的手臂與臉頰都是罡風打出來的傷痕,有血從衣衫中漸漸透出來,越來越多,血跡将衣裙洇濕。
她口中溢出鮮血,艱難地想要靠近謝衡之。
斷流嗡嗡作響,不斷地顫動。
在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下,終于,劍身支撐不住這樣強悍的靈氣,發出當啷一聲,碎裂了。
虞禾猛地嘔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她再也忍不住,崩潰地大哭起來。
“謝衡之……”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眼淚和血混在一起,她哭着爬起來,搖搖晃晃朝着謝衡之走去,不斷有符文落下,她一靠近便會被震開,那些罡風讓她寸步難行。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答案已在眼前,那些異樣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但她不想再問。
謝衡之不會有比此刻更狼狽的時候了。
他困在陣中,那些符文穿透他,狂亂的靈氣幾乎要将他撕碎。
風聲雷動都在耳邊,卻擋不住她嗚咽的哭聲。
他睜開眼,不知道身上有多少傷,有血糊在眼睛裏,想要看清她,也是一片模糊的血色。
虞禾哭得很傷心,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定然很吓人。
她應該吓壞了。
謝衡之心中浮出一絲後悔,畢竟讓她留在法陣內,受些傷是在所難免的。
可是,他又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得更慘烈,更加難看一些,最好要讓她看過一眼,到死也忘不掉。
劍斷了,她仍不肯停下,幾乎祭出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她渾身都是被罡風打出的傷口,終于忍着靈氣的震蕩,艱難而遲緩地靠近了他。
法陣再次響起宛如悶雷一般的聲響,頭頂的符文流轉,翻湧的光芒如雲層一般,不斷彙集,凝成一束刺目的,宛如神罰一般的劍影。
謝衡之咳出一口血,幾乎使出自己最大的力氣,想要擡手擦去她的眼淚。
如同初見時那般,他虛弱不不堪,卻仍是撐出一抹血色笑意。
還未觸及,最後一道光束彙聚為劍影。
轟然而至。
虞禾被震開,只能眼睜睜看着。
“別怕。”
他喃喃道,卻發不出聲音。
彙聚所有靈氣的最後一擊,以勢不可擋的力量,猛地釘了下來。
萬千符文,瞬間撕碎了謝衡之的身軀。
就在她眼前。
謝衡之灰飛煙滅。
轟隆——
可怖的力量,剎那間,也在整個栖雲仙府轄地掀起了巨大的餘波。
草木摧折,飛沙走石,整個天地似乎都在震顫。
陣眼之處,一層層符文不斷擴散開,而後又隐沒于地面。
巨大的震響聲過後,就在衆人的屏息以待下,那道可怕的天隙終于合上了!
橫亘在所有人頭頂的陰霾,仿佛也跟着一掃而空。
沉寂過後,歡呼聲響徹劍宗!
很快,喜訊蔓延到各大仙府,傳遍了整個九境。
而法陣的屏障一解除,在峰頂觀望的霁寒聲便急忙飛身去陣眼的方位。
不止是他,鶴道望等人,也立刻去查探虞禾的狀況。
然而法陣消了下去,四時天象逐漸恢複正常,那些因靈氣波動而狂亂的罡風,卻仍未完全停止。
虞禾跪在地上,衣衫上都是灰塵和血跡,她呆呆地望着陣眼,那裏空蕩蕩的,只剩下大灘的血,都滲進了泥土中。
一道罡風朝着她打過去,霁寒聲正要出手擋下。
虞禾卻猛然一回身,劍随意發。
一道劍氣将罡風打散,而後劍氣斜沖雲霄。
霁寒聲頓時愣在了原地。
許多人都注意到了。
與衆不同的劍氣掃蕩而過,從未有過的劍芒與空靈卻強悍的劍意,令在場高人無不心驚。
他們不約而同朝着法陣看去,不知是誰驚呼一聲:“是心劍!”
緊接着更多的聲音出現。
衆人面面相觑,震驚地彼此探問着。
謝衡之煉出了心劍?
不對,謝衡之已死!
法陣中仍有一人。
煉出心劍的人是他夫人!
這個時候又有人疑惑道:“他的夫人叫什麽名字來着?”
“不知道,沒怎麽聽說過。”
“好像沒什麽來頭。”
背着雙劍的小姑娘鼓起勇氣,在人群中高喊了一聲:“前輩名叫虞禾,她也是很厲害的劍修!”
不消片刻,虞禾這個名字,取代了謝衡之的夫人,在栖雲仙府的大小仙門中傳開。
所有人都在說,心劍不是傳說。
有一個無名劍修煉出了心劍,她叫虞禾。
很快,這個名字會響徹中州,響徹整個九境。
——
斷流碎了,但虞禾能感受到有另一股劍意存于體內。
如同渾然天成,生于她骨血中的劍。
虞禾沒有動,只是茫然地跪坐在地。
法陣仍在源源不斷地修補地氣,謝衡之已經不在了。
她從來沒想過,他們之間,原來是以這樣的方式結尾。
“你煉出了心劍。”
虞禾聽到了身後霁寒聲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只是茫然地應聲:“我?”
語氣顯然是不相信。
“劍骨在你體內,而你劍意純粹,機緣到了,沒什麽不可能。”
霁寒聲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望着那片刺目的血跡,嗓子也不禁幹啞。
“劍骨……”虞禾喃喃出聲,仰起頭,面上仍有未幹的血漬。
鶴道望不知何時也趕到了,知道她疑惑未解,緩緩道:“聖骨法器,由日月洪爐煉成,謝衡之當初投爐煉化自己,你還想不通原因嗎?”
畢竟劍骨罕見,書上記載頗少,誰也不知道謝衡之能有這樣的本事。
無非是早料到了或有今日,煉出劍骨,正是為了将她體內的法器剝離,再将劍骨分給她,好讓她不至于魂識消散。
“謝衡之的魂識被法器吊着,早沒了昔日通天的修為,能撐下這麽久,已算驚人。”
說到此處,虞禾自然也能明白,他們早就知曉,謝衡之不可能看着她去死。
之前她感覺到修為在提升,是因為她體內的劍骨正在融合。
他說分了她一半是騙人的,劍骨哪有分人一半的說法?總是他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虞禾想通了這一點,一口腥甜氣卡在喉間,眼前的視線都被眼淚氤氲到模糊。
“騙子……”她咬牙,帶着哭腔道。
“以情為爐,煉就絕世名鋒。”鶴道望扶着她的肩,語氣感慨,幽幽道:“謝衡之算是被你煉化了,現在還等什麽?”
霁寒聲上前一步,眼神中縱有不舍,仍是點頭道:“心劍出世,劍随心動,它會指引你。”
——
栖雲仙府上下一派祥和,今日他們不僅阻止了九境浩劫,挽救了天下蒼生,還見到了傳說中的心劍出世。
不少人沖着心劍而去,想要到法陣中,見一見這九境的心劍第一人是何等模樣。
然而等他們趕到的時候,霁寒聲已帶着不省人事的女子遠去,只剩鶴道望站在原地仰頭看向天際。
同一時刻,許多人都捕捉到,就在法陣平息後,又一道光華沖天而起。
劍光劃過天際,攜着令人驚駭的劍意,倏爾間消失不見。
——
“小禾……小禾!”
熟悉的呼喚,帶着關切,一聲又一聲地盤旋在耳邊,越來越清晰。宛如是引路的絲線,最後猛地一拽,将虞禾帶回了現實。
她猛然間睜開眼,白熾燈晃得她眯起眼,撐着地板開始大口喘息。
“怎麽出了這麽多冷汗呀,吓死我了。”
虞禾只覺得身體似乎還是僵的,卻又仿佛才經歷過一場溺水,胸腔窒息似的悶疼,心口處一陣陣刺痛。
媽媽還在喃喃地說:“一進來就看你摔在地上,叫你也沒反應,吓得我都要打120了……”
明亮的燈光,電腦屏幕上輸入到一半的對話框,還有桌上一碟為她喊魂用的紅棗。
一切太過真實,又迷幻得像是泡影。
可她這次是真的回來了。
再刻骨銘心的往事,都将在此刻化為一場幻夢。
媽媽見虞禾呆呆傻傻不說話,心道壞了,正要給方才的“大師”打電話,卻聽她顫抖地喊了一聲:“媽媽?”
“怎麽了?”
虞禾雙眼一陣酸澀,眼眶也微微泛紅。
心上的痛楚過後,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茫然。
她像是坐在透風的山谷裏,整個人都空落落的,那些刀光劍影,愛恨情仇,都是吹拂而過的風,吹亂她便離開,只剩她孑然一身。
媽媽見虞禾傻愣着,伸手去扶她,想讓她坐起來,卻摸到她手上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
她嘀咕道:“怎麽在家還戴個戒指?”
虞禾怔愣了一下,遲緩地朝手指看去。
只見一個熟悉的森白戒指,仍完好無損,牢牢套在她的無名指處。
就像是有什麽東西,猛地敲了她一下。
虞禾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抱住媽媽嚎啕大哭起來。
她哭得委屈至極,媽媽慌亂無措地安慰了她好一會兒,輕拍着她的後背一直到哭聲轉化為啜泣,才輕聲問:“怎麽啦,哭成這樣?”
“媽媽”,她心緒逐漸平複,摩挲着冰涼的骨戒,悵然若失。
“我做了一場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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