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修羅

肅州比蕭霖的想象中要來得平靜。

他在大梁建朝之初, 也來過一趟西北。那幾年大梁內政尚不算穩定,正是鞑靼最猖狂的時候。

現在日子變太平了, 看來鞑靼也知道識趣的道理, 亦或者是如慕容英所言,丁榮先前還是給鞑靼制造了不小的影響。

前朝舊将裏,也是有一些能臣的。

蕭霖将丁榮這個名字記在心底, 準備日後重用時。

肅州卻發現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情,一瞬便将蕭霖和丁榮的名字同時推在了風口浪尖上。

這一日用完午膳, 蕭霖正在與慕容英商讨肅州布防的問題,賬下卻忽然有個小兵沖進來禀報, 說是“鞑靼來襲”。

慕容英放下布防圖,立刻出聲道:“讓丁将軍去打前鋒, 我随後支援。”

慕容英這本是出于好意, 他想着丁榮在肅州鎮守多年,對戰鞑靼的經驗必然豐富。何況在王爺來之前,他不是才打了一大勝仗嗎。

若這次還能取勝, 有并肩王在場,丁榮的前途可以說是非常光明燦爛了。

慕容英此舉沒有問題,蕭霖也沒再橫加幹涉。

收到命令的丁榮随後便出戰,蕭霖與慕容英等人也穿着铠甲上了城牆。一是觀戰, 二是兩人都久久沒有對戰鞑靼過, 也想通過他們的進攻漲個經驗。

出人意表的是, 鎮守肅州最久的丁榮, 剛拿下一場勝利的丁榮, 此次卻敗了。

慕容英要出去應敵,蕭霖也拿上金剛劍:“本王與你一同。”

他是大帥,他的安危最為重要。

沈策和慕容英接連出聲阻止:“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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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緊急,蕭霖沒有聽他們的話,當機立斷道:“沈策留下做指揮,明禮也去。”

他這不是意氣用事,大梁将士初敗,士氣必當會受挫。

這時候只有一個足夠身份的人一同上前線去沖鋒厮殺,才有可能重振旗鼓,打退鞑靼。

蕭霖在前頭策馬出城,慕容英等人帶着士兵在後頭,丁榮剛才受了傷,打着馬被掩護入城。

上了戰場,蕭霖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凜冽而寒冷。

他是天生的戰神,仿佛就是為了浴血沙場而生。

那邊的鞑靼将領雖是蠻人,倒也會說幾句普通話,見敵方忽然換了将領,他喊道:“殺,這次一定殺光!”

蕭霖雙眼一眯,從一旁的所有尖利中脫身出來,疾行到了此人面前。他不喜歡與敵将說話,放狠話這種事向來是沈策去幹。蕭霖的金剛劍直接出鞘,與對方戰了好幾個回合。

蕭霖常年練兵,每日聞雞起舞,他的功夫底子最是紮實。鞑靼人勝在馬術高超,空有一身蠻力,在技巧上卻是不如蕭霖的。

幾個回合後,蕭霖翻身一刺,眼看這劍要将那蠻子穿胸而過,他耳畔忽然起了一陣非常急速的風聲,對方居然放弩-箭!

那弩-箭不大,但是氣勢洶洶。

蕭霖正與慕容英相鄰作戰,若自己躲開,這劍會毫無懸念地直接穿過慕容英的脊背。

急若流星的一瞬間,只聽到蕭霖一聲悶哼。

他左手使着劍鞘,以劍身打飛了弩-箭的攻勢,弩-箭沒有射中他的要害,徑直插進了蕭霖左肩的上臂裏。

“王爺!”慕容英離他最近,猛地驚呼出口。

蕭霖卻繼續策馬而上,追着那剛才不敵他的蠻人将領而去。

又過了一瞬,只聽蕭霖沉悶的聲音如一道震天雷,憑空地響徹天際:“敵方将領已死,給本王殺!”

郭明禮接着他喊道:“并肩王在此,讓我們殺退鞑靼,還肅州清平!”

戰士的聲音頓時如潮水般,越湧越烈,士氣也果然随之高漲。

郭明禮直接對上了剛才發射弩-箭的那個人,弩-箭是利于遠攻的武器。想到剛才王爺被暗算,郭明禮咬緊了牙,渾身都充斥着一股戰意。

半個時辰後,鞑靼終于被打退,将領死了,他們的旗幟也倒的倒,散的散。只剩下一小批流竄的人相互掩護着後退回了大本營。

蕭霖的胳膊被射穿了一個小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從戰場歸來的人,全身上下本就有濃重的血腥味,蕭霖身上尤甚,他衣袍上有他的血,也有別人的。

“王爺,末将馬上請軍醫來為您治傷。”慕容英跪地道。

他不是傻子,知道王爺能躲開那一劍,是為了他的命才生受着,慕容英恨不得将自己刨心挖肺獻給王爺。

蕭霖一身浴血,他眸色很深:“馬上傳丁榮來見我,即刻!”

慕容英:“是,末将這就去傳。”

丁榮也受了傷,他的大腿被鞑靼刺了一劍。慕容英叫他來的時候,他正一瘸一拐着,但這是頭次見元帥,丁榮還是帶着傷下跪行禮。

“末将見過大帥。”丁榮如今四十有幾,嘴角上方蓄着一撮很利落的胡子,看着也是個嚴肅古板的人。

蕭霖并沒讓他起身,而是側首,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蕭霖的目光極有威懾力:“聽說你前幾日才打退鞑靼,本王今日親自上場與鞑靼厮殺,自覺他們的戰鬥力不差。”

“将你的取勝經歷,說與本王聽。”蕭霖的視線一刻不離他。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官大這麽多級的。丁榮自問心理素質不差,但仍然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腦門的汗來。

“回大帥,上次來襲的鞑靼,不如這次勇猛,末将是險勝。”丁榮說。

蕭霖逼視他:“本王問你,你如何得勝,你講經過。”

丁榮道:“是。”

丁榮腦門上的汗越出越多,正想将先前和謀士已經編好的說辭說出來時,郭明禮忽然闖進來道:“王爺,将軍府門口,有個女子在喊冤。”

蕭霖看他:“女子喊冤,喊到将軍府來,莫非肅州知府和巡撫都是死的?”

“那女子道,她的冤,只有将軍能處理。”郭明禮說。

郭明禮不是不識時務之人,明知道他對丁榮的事非常重視,不可能無故來壞他的心思。

那女子的冤情想必不簡單,蕭霖遂允了。

郭明禮沒走,牢牢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丁榮,一字字道:“寧靜村的人,不知道丁将軍認不認識。”

寧靜村!

丁榮兩膝一軟,直接癱倒在地上,成了一團泥人。

“怎麽?”蕭霖看向他,已經猜出丁榮會和此女的冤情有關系。

丁榮顫顫巍巍地說不出話,聲嘶力竭道:“臣有罪。”

知道他有罪,也猜到了不是小事,但當真相完全擺在蕭霖眼前時,他仍然生起一股滔天的震怒。

事實上,前幾日丁榮對戰鞑靼那場戰事,他戰敗了。

鞑靼兇猛,連蕭霖尚且受傷,丁榮吃了場敗仗,放在平常是沒有什麽的事情。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常勝将軍。

可丁榮自前朝開始,便已經守在肅州,一守就是小十幾年,一直沒有過升遷。

是個人就會有野心,丁榮也想往上走。

早便得知了并肩王不日會抵達肅州的消息,丁榮想着,若能在并肩王跟前露臉,這對他日後的升遷絕對是一大益事。

為了自己的前程,他做了一件人神共怨的事情——殺民冒功。

殺民冒功這種陋習自秦朝就有,不少大将都做過。蕭霖素來只是聽聞,從未親見。

寧靜村過來喊冤的女孩兒剛剛出嫁,今日回去省親時才發現,一村子的人,有老有少,全被屠了,甚至連村頭的狗都沒被放過。

起初,女孩兒還以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是鞑靼幹的。

後來,是村裏的一位孩子,在丁榮屠村時,他被父母提前藏在了地窖裏,這才得以逃過一劫。

孩子餓了幾天,見到熟人,方敢翻身出來。

而女孩兒,也終于從孩子口中語焉不詳的話裏,看到了村裏那日血流漂杵的情景。

她的眼淚都快要流幹了,即刻帶着孩子來了将軍府喊冤。

她倒要看看,大梁的兵,到底是兵還是匪,即便是土匪,也沒有屠人全族的道理!

寧靜村上下六百四十一口人,僅剩下個別還存活。當這些鮮活的生命成為一紙數字擺在眼前,蕭霖恨不得将丁榮抽皮扒骨!

大梁的将領中,居然會出現如此狼心狗肺之人!

他兩眼一黑,險些氣暈過去,直接掀了桌上所有茶盞,令軍士将丁榮拉出去:“丁榮,斬!”

“慕容英,杖一百!”蕭霖扶住桌沿才堪堪站穩,“作為一官将領,連鞑靼和自己子民的腦袋都分不清,本王要你何用!”

他胳膊上的傷還在往外滲血,見到他這架勢,軍醫也不敢上前包紮。蕭霖的血從胳膊上滴到地上,鮮紅的一滴,耀眼地可怕。

沈策跪地道:“王爺三思,丁榮犯下此等大罪,死不足惜。只是是否回京等聖上發落更為妥當,丁榮畢竟是正四品官員,手掌重兵。”

“依末将看,不如先卸了他的職,暫且壓入大牢。”沈策道。

沈策算是軍裏的狗頭軍師,他讀書多些,也是好意。蕭霖手握天下兵權,若再私自處置戍邊大将,怕蕭乾疑他手中權柄過重。

蕭霖緊抿住唇:“這等罪人,多活一日便是茍且。參與此事的将領,有一個算一個,即刻拖到将軍府外,就地處決!”

“王爺,”這下不僅沈策,慕容英也求情道,“此事查起來,牽連甚廣。鞑靼雖然剛退,但是保不準何時又會來襲。此下正是用人之際,丁榮是主犯,罪無可赦。對其他将領,可否寬容些。至少等徹底擊退鞑靼,再行處置。”

蕭霖的視線一一掃過他們,他冷笑:“你們覺得鞑靼可怕?”

“有這等屠殺自己子民的将軍,又與鞑靼有何差別?”蕭霖面色暗沉,整個人如一樁煞神,“拿着朝廷的俸祿,受百姓愛戴,還能做下屠村的惡行!将刀對向手無寸鐵的百姓,這種人,尚且不如鞑靼!”

“鞑靼要來便來,有本王在,你們怕什麽?”蕭霖一掀衣袍,瞪一眼拉着丁榮的兩個小兵,喝道,“還等什麽,馬上處斬丁榮!”

“剩下參與此事的将領,郭明禮,你親自帶人去拿,敢有反抗者,當場擊斃。”蕭霖沉聲說。

郭明禮應聲:“是。”

此次參與殺民冒功的将領總共有八個,出事時,有的還在家裏睡覺做夢。去他家裏的小兵連緣由都沒知會一聲,直接把人綁了來。

片刻後,這八個人,一水地被拖在了将軍府外,如西洋景似的,就地斬首。

蕭霖親自斬的丁榮。

他好似剛從修羅場出來一樣,整個人冷峻又可怕,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

“你們都看好,”蕭霖舉起刀,目光掃向肅州的一衆将領,“再有殺民冒功者,如此便是下場。”

他聲音平靜,而後只聽“咚”地一聲,丁榮的腦袋瞬間落地,那具沒有生氣的身子也很快倒在了血泊中。此情此景,讓其餘的肅州将領無不噤若寒蟬。

蕭霖說:“沈策,你起封折子送到京城,将此事禀報皇上。再問一句,是否要株丁榮全族。”

斬首不算,還要株連全族!大梁朝只有謀反是要株族的,現在難道又要多一條嗎!

大家夥兒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各自頭上的腦袋,一個個将頭垂地更低了。

沈策回道:“是。”

他起先為丁榮求情,那是為了王爺考慮,不代表他同情丁榮。要他說,人家全村六百多人都被你殺了幹淨,你賠他全族,難道算虧嗎?

人命的事情,從來都是說不清的。

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丁榮也被處斬。那沈策要做的,就是将此事對蕭霖的影響降到最低。

他不是文采出衆之人,給蕭乾的那封折子裏,用的是很簡樸的文筆。然而,單單一個“六百四十一”的數字,卻足以讓帝王雷霆一怒。

六百四十一口人,意味着什麽啊?那可都是他的子民。

大梁才剛剛建朝十年,便有人開始殺民冒功,長此以往,戍邊将領還不得反了天!

蕭乾直接把沈策的折子拿到了朝上來讨論,沒想到的是,朝臣們的反應和蕭乾卻不太一樣。

首輔王振是站在蕭乾的角度上考慮的,他也認為丁榮罪大惡極。但同時,他覺得,因此事株族,是否會太過了。

這已經算比較好的,還有些禦史,更不客氣,直接說“丁榮雖有罪,但是蕭霖無谕而擅處邊疆大将,是否也有罪呢”。

這位禦史不是別人,先前彈劾姜知行的就是他,姓趙。

趙禦史是出名的鐵面無情,在朝上便開始有一說一。一邊說要給丁榮論罪,一邊還說要處置并肩王。

蕭乾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并肩王也該論罪。”

“回皇上,王爺功高深重是一方面。但此事,能開一個頭,便能開第二個。臣以為,此頭開不得。”趙禦史道,“若日後的欽差都效王爺此舉,陛下威名何在。”

不得不說,趙禦史做了這麽多年禦史,不僅将帝王的心思把得準,嘴巴也是一向毒。

如果蕭乾是一個心胸狹隘的君王,或者說他如果真的非常忌憚自家弟弟,沒準真會給蕭霖治罪。

可惜,他現在一想到那枉死的“六百四十一”人,便又氣又恨,不由地對着趙禦史也生出了一腦門的氣!

“你大膽。”蕭乾罵道,“丁榮傷天害理你不追究,還與朕論道王爺的錯。你們禦史便是這樣,憑空靠着嘴冤死人嗎!”

帝王忽然爆發,趙禦史吓得立即跪地喊冤。

這當口,蕭長勇适時站了出來。

他已經過了及冠的年歲,又受封齊王,早朝上自然有他一席之地,他緩緩說:“兒臣以為,皇叔此舉無錯,倒是安了百姓的心。”

“各位大人想想,此事若傳出去,朝廷還有何臉面,軍隊又有何威嚴。”蕭長勇說,“皇叔以鐵面斬丁榮,也是在給其餘的将軍震懾。否則,若再有将領效仿丁榮此舉,還有百姓願意效忠我大梁嗎?”

不愧是親父子,他這話說的與蕭乾心中想的無異。蕭乾聽了舒服,生起來的火終于消下去些。

“皇叔一心為公,趙大人還以小人之心想他,确實是過了。”蕭長勇先罵一句趙禦史,見父皇面有熨帖,這才接着說,“不過,趙大人也是為了父皇的威名做考慮,雖目光短淺,到底不是存着壞心。”

蕭乾哼一聲,沒讓趙禦史起來,可也沒說要發落他。

蕭長勇道:“株族一事,兒臣以為妥。寧靜村上下六百多人被滅,就當丁榮全族給他們償命。”

蕭長勇能得蕭乾的喜歡,不單單是憑着龌龊手段,還因為,他總能在第一時間猜到父皇的心思,并且及時地抛磚引玉。

這時候,若是廢太子在,想必會與王振一樣,覺得株族太過,改為判其他的罪。可是蕭長勇卻完美地與蕭乾的思想契合。

蕭乾喜歡他,不是沒道理的。

多一個人應聲,株族的事情很快定下來。除此之外,慕容英失職失察,被罰俸一年,降三級連任。

為了得到同情,沈策的折子裏,還輕描淡寫說了蕭霖受傷的事。所以蕭乾額外賞了補品下去,允蕭霖處理好肅州的事後,早日回京。

下了朝,蕭長勇與謝晉之一并去了齊王府。

蕭長勇讓下人上茶後便退下了,他說:“今日在早朝上,沒見你做聲,想什麽在。”

謝晉之擡頭看他,眼神有些深:“殿下今日為王爺求情,還是存在拉攏之心嗎?”

“一是為了這個,二是,丁榮确實太過分。”蕭長勇說。

謝晉之緩緩道:“殿下,臣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蕭長勇道:“子平,你我不講這個,有話便說。”

“如今,王爺娶了姜氏女做妾,殿下也知道此事,”謝晉之笑道,“姜家是廢太子的人馬,如今姜氏女長期伴在王爺身邊,不知王爺是否,也會被影響。”

蕭長勇皺起眉,不太認同:“可她只是妾。”

蕭長勇也有寵愛的女人,不過是寵了就過,并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實質影響。他以為,蕭霖也是一樣。

謝晉之道:“是妾,但也是王爺唯一的女人,分量可不一樣。”

“殿下知道,今日趙禦史為何那麽急着論處王爺嗎?”他問。

蕭長勇看向他:“說。”

“姜氏的長姐與榮豐伯府世子和離了,她一個罪臣之女,憑什麽敢離開榮豐伯府,不就是因為傍上了王爺嗎?榮豐伯府已經定了趙家的女兒做世子填房,趙家,當然不想王爺好。”謝晉之一一道來,“趙禦史幫王爺彈劾掉了姜家,您今日又在早朝之上幫了他。趙家與榮豐伯府,對您的投誠之心,已經很明顯。”

蕭長勇眯了眯眼,沒有說話。

謝晉之道:“若要接納趙家,那我們與王爺,便無法在一根繩上。”

“臣再說句違心的話,”謝晉之笑了笑,玩味地說,“皇後只有殿下與廢太子兩個孩子。太子倒了之後,殿下占着嫡出大義,論理,是該您上位。”

“但是,”他頓了頓,觀其顏色,這才繼續說,“南宋太-祖皇帝駕崩後,太宗皇帝兄終弟及,已有先例。如今,皇上疼愛王爺與疼愛殿下相差無幾,會不會,本朝也存在兄終弟及呢?”

事關日後的大位,蕭長勇緊抿着唇,不再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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