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賠禮

趙湘, 也就是付明的新婚妻子,從小見識不多。她這一支本就是旁支, 小時候還占了許多名不正言不順的虧。

趙湘的娘嫁給趙湘的爹時, 她爹還只是個庶子,所以趙湘的母親并不是頂好的大戶人家的出身。

雖說後來他們從旁支變成了嫡系,但是小門戶裏出來的人, 到底不如真正的嫡系人馬眼見高。

從之前的趙熙便能看出來, 這一家子人頗有一些市井的脾氣。趙湘因為是女孩子,氣性上要秀氣一點兒, 但也僅僅是秀氣一點兒而已。

她與付明成婚十天,付明對她的态度極其冷淡。

除了前幾天耐着性子和她同床共枕,之後的日子,付明甚至找理由去了書房睡。趙湘回門的時候都不敢和自己爹娘說, 到現在, 付明連碰她都沒有碰過她一下。

第一天敬媳婦茶,付明的老娘紀氏,也是一副冷眉冷眼的樣子,哪還有當初在趙府時的慈眉面善。

趙湘雖然見識不高,可她自小是真的被她爹娘當成掌上明珠捧大的,哪受得了丈夫和婆家這樣待她。

她自認出身和相貌都不差, 既然不是自己的問題,那麽一定是付明的錯!

付明為什麽會有錯呢, 趙湘可沒忘記,付明是娶過妻的。

他的第一任妻子當時名滿京城。

試想想, 有幾個人吃慣了山珍海味,還會願意再去嘗饅頭鹹菜。

當然,趙湘不覺得自己是饅頭鹹菜,再怎麽也能算是一個紅燒大排的标準吧。紅燒大排很差嗎?還不是要品相有品相,要多可口就有多可口。

趙湘真沒覺得她有哪裏不好,究其根本,這事兒,一怪付明,二怪姜淮娡。

打聽好姜淮娡如今開商鋪的地方之後,趙湘便拾掇好自己,前去上門找茬了。

有道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為了這次見姜淮娡,趙湘幾乎是穿上了自己最喜歡的一身衣服。她今年十六,正是最美好的年紀,穿紅戴綠也好,塗脂抹粉也好,再怎麽豔麗也襯得起。

趙湘好幾年都沒見過姜淮娡了,從前姜淮娡沒有嫁人時,兩人倒在一些手帕禮上有過幾面之緣。

趙湘記得姜淮娡不喜亮麗,總是愛穿翠色碧色或者藕荷色這一類,京城的大家閨秀裏,屬她最素雅。

細算下來,姜淮娡如今二十了,算是個大齡少女。即使她姿态貌美,仗着年輕她幾歲的優勢,趙湘也不會怵她。

可當姜淮娡從後院出來的那一刻,趙湘便揪緊了手帕,她知道,她還是沒比過她。

趙湘像是一只招搖過市的花母雞,以為自己當了天下第一的母雞,就能和孔雀比了。

事實上,孔雀就是孔雀,往那一亮相,即便什麽都不做,也能殺你個灰飛煙滅。

趙湘眯緊了眼睛,為了以顯聲勢,她提高音調問:“你就是姜淮娡?”

姜淮娡穿着瑩白的繡裙,衣裙中間系着一條丁香色的絲縧,瞧着清雅又俏麗。

她看一眼趙湘,溫雅笑說:“是。夫人要買繡品嗎?”

聲音也是清清麗麗的。

難怪,難怪付明寧願睡書房也不來睡她!

要說付明心裏沒還繼續想着姜淮娡,打死趙湘,她都不會信!

趙湘猛地發出一口粗長的呼吸,她憋着氣,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這才新婚,我瞧着家裏空落落地,缺個擺件。你給推薦一個彰顯夫妻和睦的繡品,我買來挂在床頭。”

姜淮娡面色不改,她笑道:“若要彰顯夫妻和睦,那自然是鴛鴦最為合适。這副荷花鴛鴦圖,許多夫人都買回去,用此來憧憬與夫君長長久久。”

“春意柳枝圖,寓意也極好,”姜淮娡道,“看夫人更喜歡哪一個。”

姜淮娡的話飄然不絕傳至趙湘耳邊,趙湘的眼神卻半點不離挂在外頭的那副鴛鴦戲水。

看了半晌,她只覺得頭重腳輕,險些一個恍惚,栽了下來。

荷花與鴛鴦都是很常見的寓意。

周敦頤在《愛蓮說》中,洋洋灑灑寫了一整篇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而鴛鴦自古便有比喻夫妻的意思,所以這兩物結合在一起,确實也沒什麽稀奇。

讓趙湘肉痛的是,付明的書房裏一樣挂了一副荷花鴛鴦圖!

聽榮豐伯府的下人說,那是他前幾日一時興起時,親手所畫之作,極為喜愛。

付明書房裏挂着的那幅圖,趙湘也去瞟過幾眼。

她敢斷定,兩幅圖分毫不差,甚至連圖裏的荷花數目都是一樣的,一共有八朵。

四朵大,四朵小!

趙湘邊數着荷花,邊看着鴛鴦,她的眉眼仿佛瞪成了血紅色,她轉頭看向姜淮娡,玩味笑說:“勾|引別人的夫君,很有意思嗎?”

姜淮娡側首看她,她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世子夫人,此話何意。”

“鴛鴦戲水,夫妻和睦,”趙湘緩緩念道,她取下頭上的簪子,忽然伸手,将姜淮娡拿給她看的那副繡品從中間開始撕爛,她張嘴冷笑道,“只怕你恨不得,我與世子,也像你與他一樣,盡早和離吧。”

姜淮娡的視線瞟過她的簪子,又瞟過她那張笑盈盈的臉,先将手裏的繡品交給了香玉。

“夫人是出身權貴之家,心思怎麽能如同那些無禮婦人一般,”姜淮娡話語略一停,她慢慢道,“我與世子自和離之後,再沒有私下見過。在榮豐伯府時,我便當着老夫人,當着世子和一衆奴才的面說過,從此與世子再不相幹。”

“夫人撒潑撒到了我這兒來,确實是稀奇。”

姜淮娡三言兩語,便将趙湘此次的行為定性成撒潑。

店裏不止趙湘一個客人在。姜淮娡即使不會短時間內嫁人,也是個女兒家,是女兒家,就會注重名節。

若不及時解釋清楚,再讓風言風語傳出去,她與付明,真的這輩子都要糾纏不清了。

趙湘可沒那麽容易打發,她眯起眼道:“你倒大義淩然,聽過一句話嗎,叫當婊|子還要立牌坊,以為我好糊弄?”

“夫人的嘴巴能不能放幹淨點,”香玉一個下人都看不下去了,她護主心切,閑閑開口說,“您也別怪世子看不上您。有些人雖然年輕,但是真正頭發長見識短,再年輕又有什麽用呢。”

姜淮娡輕聲喝道:“香玉。”

趙湘簡直是七竅冒火,她指着香玉,像一只炸毛的母雞,氣竭聲嘶道:“你是什麽身份,敢這樣和我說話。”

她直接氣得摔了手邊一盞茶壺:“奴婢都反了天,難怪主子是天生的小狐貍精!”

姜淮娡再好的脾氣被連着罵“婊子”和“小狐貍精”,也要受不了的。何況她對趙家人,一直沒有好感。

姜淮娡忍着怒火,低聲道:“世子夫人再出言不遜,我便報官了,叫這全京城的人都過來看看,世子娶了一個多麽好的媳婦。”

“你去報!”趙湘是個刺頭,她也不顧旁邊還有客人在,冒火地喊道,“叫來了官兵,就讓他們看看,榮豐伯府世子與你是如何通的奸,如何有的私情!”

“我今兒還告訴你了,你不報官我遲早也要去報,從沒有人敢這樣威脅我,”趙湘冷哼道。

說完話,趙湘的眼神不禁瞥見了姜淮娡身前的香玉,再一想到這個卑微的婢女,剛剛對她連連嘲諷。

說即便她年輕,也不會得付明的喜歡。

她便氣不打一處來。

多麽不願意承認,這個賤人說的是真的!

付明現在,連一個真正的洞房都沒給她!

趙湘越想越氣,在姜淮娡等人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忽然抄起巴掌,猛地一下扇到了香玉的臉上。

清脆的一道聲音,香玉捂着臉,白嫩的面頰上一下子多了五道掌印。

不說是姜淮娡,連旁邊的一位公子都被此女的彪悍作風吓到了。

淮姻更是氣得從後院挑起簾子出來。

趙湘一點兒都沒覺得自己錯了,見香玉眼裏含淚,她還有幾分得意洋洋,她眼風中透出幾分厲害的得色,彎着唇道:“打的就是你。我可告訴你,惹急了,不止是你,你主子我也一樣收拾。”

香玉是姜府僅存的幾個老人兒了,她八歲進府,自小便在姜淮娡身邊伺候,後來一直跟着她陪嫁到了榮豐伯府。

姜淮娡在榮豐伯府受了苦,不好告訴爹娘時,只有這個陪嫁丫鬟可以訴說。父親慘死,妹妹和娘親被發配嶺南,沒人知道她當時有多痛,只有香玉明白。

說是丫鬟,其實與半個妹妹又有多大差別。

這世上,肯願意為她死的人不多,但香玉一定能算一個。

姜淮娡拉着香玉的手,扶她到一邊坐下。

淮姻挺着肚子,先上下打量趙湘道:“這麽厲害,你當然不怕報官啦。京城府尹的女兒,想必你覺得,官府一定是偏袒你吧?”

“狗仗人勢的東西。”淮姻對讨厭的人,從來都不會留情面,她道,“京城府尹就教出了你這樣的女兒,可真是讓人蒙羞。”

趙湘的爹年後才升至京城府尹,姜淮娡對政事的了解不多,自然不知道這些。淮姻重生後,因為多了些玲珑剔透的心思,所以知道地更深入。

她忽然點破了趙湘的家世,倒讓趙湘的底氣沒那麽足。

趙湘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她色厲內荏道:“你說誰狗仗人勢。”

“哪條狗一直叫,我就是說誰咯,”淮姻漠然地看她,使喚一起出來的侍衛道,“你去一趟府尹,說這裏有人出手傷人,仗勢行兇。”

“你講什麽鬼話,我何時行兇了!”趙湘梗着脖子,粗聲粗氣道。

淮姻說:“想狡辯嗎,大家夥兒可都看見了,香玉臉上的巴掌印都沒消。”

“我就算打她了又如何,”趙湘挑眉,“她就是個奴婢。”

姜淮娡拿了一條浸過水的毛巾敷在香玉臉上,她道:“是我的奴婢,不是你的。要打要罰,你憑何出手。”

“不僅如此,打完了還威脅人,”淮姻接嘴道,“口口聲聲的,‘連主子一起收拾’,這些話都是你說的。”

“榮豐伯府第一次出官司,卻是因為新媳婦,滿京城裏都找不出這樣一個好媳婦呢。”淮姻聲音嬌柔,這樣不加掩飾的嘲笑一下讓趙湘後怕起來。

趙湘道:“行了,我賠錢。”

“賠錢。”淮姻懶懶笑道,“那就請你把臉伸過來也讓我打一下,打完我賠你雙倍,夫人覺得怎麽樣?”

趙湘握緊拳頭:“你別欺人太甚!”

“呦,我欺你了嘛,”淮姻挺着肚子站累了,坐到一邊呷口茶喝,“動手的明明是你,怎麽變成我欺人了。”

“你!”淮姻從小就是在與那些博學的師兄師弟們争争吵吵中長大的,論嘴皮子,趙湘怎麽會是她的對手。

趙湘臉色陰沉,到這個時候了,她終于開始能屈能伸:“我道歉。”

“那行啊,我也打完你再道歉。”淮姻不依不饒道。

趙湘還欲再言,這時候店裏一直沒走的一個客人開口了。

這位客人是個公子哥兒,面容俊秀,一身艾綠的青袍顯得他有些風光霁月。他手裏拿着一把折扇,遙遙開口道:“這位夫人既已知錯,道歉加賠錢,便算了罷。”

淮姻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公子瞧着面生,該不會與付夫人是一夥兒的吧?”

公子哥兒還未說話,身邊的奴仆便斥道:“我家公子是靖國……”

“诶,”公子哥兒打斷他道,“夫人既說我面生,我又怎會與這位夫人一夥兒。我是初來京城,從前與幾位都沒見過。”

“掌櫃的心疼奴婢,這份仁慈的心情自當能理解。這位夫人确實也有出言不遜之處,只是幾位都是尊貴之身,何必因為一件小事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公子哥兒平心靜氣道。

淮姻本來嫌這人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倒是他身旁那位小厮說的“靖國”二字讓她起了疑心。

最近正逢蕭乾過壽,各地的國公爺都來此共襄盛舉。靖國公的封地離京城有些距離,聽說先派了名下四公子來打前鋒。

這位……想必便是了。

要真是靖國公四公子,那這人倒可以利用。

淮姻心裏生了個主意,她道:“行吧,就請付夫人誠摯地賠禮道歉。”

她特地加重了“誠摯”二字。

其實說白了,淮姻之前只是虛張聲勢,官府的人真過來了,公對公地,趙湘也吃不上什麽虧。

最多就是她的名聲從此壞了。

趙湘的視線接連掃過姜淮姻兩姐妹,又掃過拿着毛巾捂臉的香玉。她解下荷包,扔下一袋銀子過去,又從仆從手裏拿起一張銀票,咬牙笑道:“這些錢就當賠禮,去請個好大夫過來看看。”

“付夫人的一聲道歉真是值千金啊。”淮姻道,“我怎麽聽着還是不對味兒。”

趙湘只好對香玉道:“不該打你。”

淮姻點了點頭,開口說:“香玉,你覺得呢?”

香玉下意識瞟向姜淮娡。

最初被打了一巴掌,香玉心裏自然生氣,可看到兩位小姐這樣維護她,香玉便只剩下感激和感動了。

她的事情從來都是由姜淮娡做主,所以一聽到淮姻問她,香玉先看向了姜淮娡。

姜淮娡輕嘆道:“希望此次能讓付夫人長個教訓,日後不要再蠻橫無理,颠倒黑白。”

趙湘哼笑,只說了一字:“好。”

說完,她便揚長而去。

剩下那個公子哥兒不由贊道:“相比之下,兩位夫人确實是好風度。”

“客氣客氣,”淮姻道,“公子來了半天,盡讓你看笑話了,要買什麽嗎。”

“給我拿一副新的鴛鴦戲水罷,”公子笑道,“确實是個好兆頭。”

淮姻差使拂花去拿,這位公子才走了。

公子走後,淮姻前去安慰香玉:“讓你受了委屈。”

香玉忙搖頭,她笑道:“二小姐別這樣說。”

“是時候讓姐姐給你找個婆家了,”淮姻促狹笑道,“老有些不三不四的人過來鬧場子,多個男人,也多個人保護你們不是。”

香玉紅了臉,輕哼道:“二小姐又不正經。”

淮姻甜甜一笑,見香玉真沒把此事放在心上,她才招來翠柳,悄聲吩咐了她另一件事兒。

這頭的趙湘出了鋪子,徑直便上了馬車。

她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得勁,狠狠一拳頭砸在今天跟她一起出門的丫頭身上:“這兩個不要命的騷蹄子,敢讓我賠禮道歉。大着肚子便了不起,呵,我連她的肚子都搞掉!”

丫頭吓壞了,連身上的疼都顧不得,忙拉着趙湘的衣角勸道:“小姐千萬不要意氣用事,那是并肩王的孩子啊。真要出了事情,只怕老爺也幫不上忙。”

“并肩王又怎樣?”趙湘皺眉,她兇狠地盯住這丫頭道,“今日我受了這等奇恥大辱,要不是怕壞爹的名聲,早便鬧到官府去了!她們兩個罪臣之女,憑什麽和我鬥!”

“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趙湘與衛氏一樣,從前大家都沒出嫁時,她事事都被姜府的姑娘們壓了一頭,姜知行倒臺之後,趙湘才算揚眉吐氣起來。

她道:“沒了孩子,我看她怎麽橫。”

身旁的丫頭被趙湘這一番話說得心驚肉跳,只恨不得即刻暈過去。趙湘從小便被寵壞了,這種事當然不可能和付明去說。

小姐與姑爺已經有了不合,只好等機會,及早差人回去向老爺通風報信。

上天保佑,小姐可千萬別腦抽再在這之前兒做出什麽事來啊。

丫頭暗暗祈禱。

姜淮姻吩咐翠柳的事情,翠柳即使生了八個膽子也不敢去辦。

她當即跪下道:“夫人,您三思啊。”

姜淮姻一手扶起她:“按我的話去做,不會出事。”

“可是,”翠柳欲言又止道,“這事兒要是王爺知道了……”

“王爺不會知道。”姜淮姻握着翠柳的手,悄聲說,“今天的情形你也瞧見了,我只問你,你氣還是不氣。”

“有十四十五幾人在我身邊,不會有事。”姜淮姻道,“你悄悄地去辦,人不知鬼不覺的,沒有別人會知道。”

翠柳咬着唇,仍然不敢答應,

姜淮姻站起身道:“那我親自去。”

“奴婢去,”翠柳這才松口道,“夫人可一定保護好自己。”

“好翠柳,就知道你有勇有謀,與我最投緣。”姜淮姻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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