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玉殒

宮裏, 夜漸漸靜了,剛出生的小皇孫也止住了啼哭, 整個殿裏只能聽見謝良娣一聲微弱過一聲的呼吸。

謝岩與夫人夤夜進宮,兩人本就一直在府裏待命。

聽小黃門說“謝良娣順利誕下皇孫”,謝夫人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收拾,雙腿一軟, 便從佛堂上站了起來。

二人一臉喜色,只是進了宮才知道,原來這位皇孫, 是閨女用命換來的。

想到這兒,謝夫人心裏一疼,面聖時的基本禮儀都險些忘了, 她一個激靈,眼淚直接順着眼眶流了下來。

謝岩心裏也怪不是滋味, 他彎着腰, 在蕭乾面前低頭道:“臣明白了。”

謝岩如今五十好幾,幾乎快要退休的年紀。

蕭乾與他幾載君臣,終究有些情誼在。

見謝岩頭發花白, 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歲,蕭乾的聲音裏不由帶着輕微感慨:“于理, 你們進不得宮來,朕看在小皇孫的面子, 也看着朕與你的君臣情分,讓你們父女, 說些體己話。”

“進去罷。”蕭乾道。

謝夫人與謝岩先謝恩,而後才相互攙扶着走進了殿裏。

謝良娣的住所,一應擺設都極為陳舊了,有些埋在角落裏的古董,面上還落了一層灰,顯然是好一段時日沒人打理。

想到女兒孕中受苦,又想到好不容易要有好日子,女兒卻要撒手人寰了,謝夫人不禁悲從心來,急忙轉過身去,抹掉眼淚。

謝良娣臉色慘白,一頭青絲都被汗水給沾濕了,她嘴角牽扯笑意,強撐着要從床上爬起來:“爹……娘。”

謝夫人過去扶她,強硬地将她按回床上:“趕快躺下。”

謝良娣笑容平和,只是眉間稍有苦澀,她做了個叩頭的姿勢:“環兒不孝,無法給爹娘請安。”

謝夫人想要開口說話,只是剛一張嘴,便覺得一陣血腥之意直從舌尖蔓延到心底,她捂着嘴咳嗽了幾聲,又将喉嚨裏的話咽下了。

謝岩自責道:“是爹對不起你,當初,不該讓你嫁給太子,爹應該聽你娘的,給你找個好人家,風光大嫁。”

“太子他,待我也有幾分真心,為他生兒育女,環兒無怨,”謝良娣的眼神飄向遠方,她平靜了一會兒,才慢慢道,“環兒只是後悔,出嫁前應該多在爹娘身邊承歡膝下。可惜日後,再沒有,盡孝的機會了。”

饒是謝岩有一顆鋼鐵鑄的心,聽到謝環這樣說,不由也是老淚縱橫,謝夫人直接抱着女兒的頭,低低哭了起來:“這是說什麽傻話。”

父母都不年輕了,她的母親是二品诰命,父親也是正二品官身,可是歲月豈會因為你高官富貴而優待你。

自古以來便有三大痛——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

看到越來越年邁的爹與娘,謝環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垂首:“爹娘,見過孩子了嗎?”

謝岩笑道:“見過了,嘴巴像你,眉毛眼睛都像太子。”

“那皇上有說,孩子日後給人撫養嗎?”謝環聲音不高不低,雖然孱弱,只是骨子裏還透着一股母愛為剛的氣息。

謝夫人接過話道:“皇上喜歡極了小皇孫,這又是頭一個孫子,想必會交給貴妃。”

謝環點頭:“貴妃是好人,女兒落到這般田地,只有貴妃還願伸出援手。”

謝岩幫女兒将額上的發絲挑開,他深吸一口氣:“是爹沒用。”

“與爹何關,”謝環低聲道,“太子失勢,爹也無可奈何。這事兒,若真要怨,該怨始作俑者。”

謝環慢慢握住謝夫人的手,忽然輕輕在她掌心寫下一個字。

謝夫人本來被淚模糊了的雙目,竟慢慢清明起來,她反握住女兒的手,用力握了握。

“爹,女兒可不可以,見一面陛下。”謝環輕聲問。

她的音調變得愈發輕,顯得更加無力。

想起皇上說“女兒時辰不多”,謝岩哪裏會拒絕她的請求,他強笑道:“我這便去請皇上。”

“好好陪環兒。”謝岩一手撫上謝夫人肩膀,沉聲叮囑。

待謝岩一走,謝夫人便牢牢牽起謝環的手,她輕聲屏息道:“娘會為你報仇,那個小雜種,與雜種老婆,娘絕不放過他們。”

“娘,我剛才寫‘晉’字,是想讓外公幫忙查查,太子被陷巫蠱,是否是謝晉之做的手腳。”謝環虛弱一笑,“太子待我好,我自當投桃報李,不忍他繼續蒙冤。”

謝夫人眉尖一蹙,颔首答應了。

外殿,自謝岩幾個進去之後,蕭乾便揉着眉心,交待了一幹事情,他看向成貴妃道:“皇孫由你抱去,同淑慧做伴。”

謝夫人所猜沒錯,蕭乾确實有将小皇孫交與成貴妃抱養之意。

若太子沒被廢,謝良娣香消玉殒之後,按理該由正妃撫養,可現在太子和正妃都是戴罪之身,倒不如給了成貴妃,也好讓這孩子,日後有個依仗。

成貴妃多了一個皇孫傍身,對皇孫是好事,對她更是好事,她忙福身道:“是。”

“山兒呢?”蕭乾又轉向蕭霖,他沒有忘記蕭一山,只是今日事情太過繁雜,一時沒有顧得上。

蕭霖道:“山兒還小,臣讓山兒跟随王公公去了乾坤殿坐着。”

“也好,”蕭乾道,“這裏血腥味重,确實不适合他。”

幾人說話的功夫,謝岩已經從內殿出來。

見到蕭乾,他掀起衣袍,徑直跪下,恭恭敬敬地扣了一聲響頭。

蕭乾令身邊的小黃門扶起他,緩聲問:“謝卿這是何意?”

謝岩不肯起身,聲音裏帶着滄桑之意:“臣有一事,請求陛下。”

“你說。”蕭乾皺起眉。

謝岩道:“小女自知時辰無多,她适才與臣說,只想在咽氣前,再見陛下一面。”

謝岩喘氣聲粗重,聲帶嘶啞道:“老臣身為人父,實不想看到小女臨終前,還含恨而終,臣鬥膽,請陛下答應。”

蕭乾默然。

蕭霖與姜淮姻的視線也一同轉移到了蕭乾身上,蕭乾沒再說什麽,擡腳往內殿的方向走。

謝岩連忙緊随其後跟了進去。

一進內殿,謝夫人與謝環兩個都哭成了淚人。

謝環身上帶傷,哭起來尚是梨花帶雨的,謝夫人已經顧不得什麽體面禮儀了,她只知道她唯一的女兒,即将撒手人寰。

而她做為人母,卻無可奈何。

人生悲切,莫過于此罷。

蕭乾的目光看向謝環,他淡道:“聽說,你有話告訴朕?”

謝環兩手虛扶床榻,硬生生撐着半個身子起來向蕭乾虛叩了個頭,她眼睫半垂:“妾拜見陛下。”

蕭乾道:“你辛苦了。”

謝環柔弱一笑,她頭上未戴配飾,一頭青絲垂在身側,更顯得她單薄無依,謝環垂首道:“妾今日之苦,與太子之冤比起來,其實是九牛一毛。”

蕭乾抿住唇,找了房裏最幹淨的一個椅凳坐下,他不依不饒地盯着她看:“你想說什麽?”

謝環淚落,她彎下細弱的腰身:“妾知道,陛下對太子,已是厭惡至極,對巫蠱之事,更是一字都不想聽。妾只求您看在小皇孫的面子上,看在妾,即将奔赴黃泉的面子上。皇上,能聽妾身,說幾句肺腑之言嗎?”

蕭乾的眼裏平淡無波,他擡起一盞茶,輕抿了一口,片刻後方道:“你說。”

謝環的面目終于現出半分喜色,她繃直的肩膀輕微放松些許,緩緩道:“年初時,太子身陷巫蠱一案,整個東宮皆被牽連,無一人幸免。”

“若太子真做了那傷天害理、謀逆犯上的事,那太子也好,妾身也好,落得這個下場,都只應一句‘罪有應得’。”謝環垂下眼道,“可太子他,并沒有做過那些。”

“你一介女流,太子心裏想什麽,會和你說?”蕭乾冷聲問。

謝環默默搖頭:“妾非正妃,也非謀士,太子有事,确實不會與妾交流。可妾伴随太子幾載光陰,自認,是了解他的。”

“先皇後過世以後,太子齋戒一月,幾乎半年沒有進過太子府後院。這些,想必陛下并不知道。”

謝環道:“母後纏綿病榻時,太子常說,父皇母後不鐘愛于他,他又常惹母後生氣,但畢竟是生養了他的母親,如果可以,他願以十年壽命,換得母後平安。”

“皇上別笑,”謝環見蕭乾面露不信之色,甚至張揚發笑,不由溫聲道,“或許皇上覺得妾是在恭維太子,可是妾眼裏的太子,的确為人正直,待親人至誠,處事溫文,甚至還有些……憨傻之氣。”

“妾不懂前朝争鬥,只是單純覺得,以太子為人,不可能做出詛咒生父一事。”謝環道,“皇上天縱英明,只不過有時候,雙眼看到的,倒不如用心感受來得真切。”

謝環靠在榻上,身體已經要支撐不住了,她臉色愈來愈蒼白,嘴唇也極近幹涸,卻還在追問道:“皇上真的覺得,憑太子的性格,會是一個做下巫蠱大案的人嗎?”

蕭乾兩條濃墨般的劍眉緊緊擠在一起,手上的茶已經涼了,他一只手反複摸着茶杯蓋,沒有言語。

這時,一個小黃門卻忽然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他似乎是害怕打破什麽氣氛,姿勢雖猛,進來之後卻不敢作聲。

在蕭乾看向他時,這位小黃門才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恕罪,小,小皇孫……沒氣了。”

“什麽!”不等蕭乾開口,謝環蒼白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鬼臉一般的慘白。

她耳朵裏好似聽不進任何一道聲音,視線也終于模糊了。

她瞪大眼睛,仿佛已經不知道哭,不知道什麽叫做悲傷,她雙目圓睜,尚未來得及閉上,便直愣愣捂着胸口,仰頭倒了下去。

“環兒!”謝夫人撲過去,堪堪接住女兒的身子,扶柳般的身軀,卻宛若有千斤重一般。

只是謝環,已不會回答她了。

謝夫人再也忍不住,瞬間痛哭失聲。

“禦醫,陳禦醫去了哪兒,給朕宣進來!”蕭乾的腦子有炸裂般的疼痛,他牙關咬得死緊,顯然也是在消化悲痛。

成貴妃慢吞吞走進來,扶着蕭乾坐下,她用巾帕抹掉眼淚,小聲道:“皇上節哀,臣妾剛才已看過小皇孫,确實沒氣了。”

這仿佛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蕭乾一個踉跄,也暈倒在了內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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