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本事

姜淮姻一提起謝環的遺願, 謝夫人的眉目便慢慢清明起來,只是眼裏蘊藏的血絲無論如何都隐不下去。

她用雙手抓緊床單, 只有一個念頭掠過猙獰的腦海脫穎而出——她不能倒!

她若倒下,還有誰會對太子盡心,還有誰為環兒報仇!

謝夫人麻木地收拾着自己的鬓發和儀容,這才轉目看向姜淮姻。

兩人從前未見過, 謝夫人見她錦衣綢緞,頭上的金釵也模樣不俗,下意識便以為她是宮中貴人, 不由問道:“貧婦眼拙,不知這位娘娘是?”

姜淮姻一笑:“夫人客氣了,我不是娘娘, 只是并肩王的妾室。”

并肩王的寵妾名動京城,加上姜淮姻與謝晉之還有龌龊, 所以謝夫人有印象。

她微微點頭:“原來是姜夫人。”

謝夫人這樣清楚地道出自己姓氏, 倒沒有出姜淮姻意料。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那麽謝夫人與她,本來就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姜淮姻從宮女手裏接過茶盞交由謝夫人, 溫聲道:“剛醒,喝口茶罷, 夫人。”

“麻煩了。”謝夫人接過茶盞,細細打量起姜淮姻來。

姜淮姻的身孕不足四月, 如今小腹剛剛隆起,僅有一些輕微的懷孕征兆。

她長相标致, 半垂着頭的時候,側首的碎發微微吊在耳垂上,雖有些為母的打扮,但瞧模樣還是個小人呢。

不禁又讓她想到了無辜枉死的閨女。

她的女兒,當初剛懷身孕時,想必也是如姜淮姻一般,既憧憬,又滿心憐愛吧。

謝夫人忍淚道:“一見你,便知道你是有福氣的好孩子,保重自己的身孕,孩子。”

姜淮姻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肚皮,神情帶着珍重和小心:“是,我知道的。”

“夫人也別太過傷心,我了解有些傷痛,不是幾句言語便能安慰到的,但是,至少也要保重自身,免得親者痛,仇者快。”姜淮姻道。

謝夫人面部憔悴,有些衰弱地點了點頭。

“經過此事,我想皇上會厚待謝家,重新審視太子。”姜淮姻道,“也算全了謝良娣半個心願吧。”

提到謝良娣三個字,謝夫人的神經幾乎又要繃不住了,她死死捂着臉,強忍着不發出聲音。

姜淮姻邊搖頭,邊小心地拍着她的背,誰都沒再說話了。

好好一個家庭,便這樣被弄得面目全非。

直到蕭霖爺倆把她接回馬車上,姜淮姻仍是久久不能回神。謝夫人的經歷讓她更想自己的娘親了。

這輩子雖然只是小半年未見,可事實上,當年在邯鄲一別,她已有十來年沒見過自己父母。

不知道母親老了沒有,茂哥兒是否還那樣貪玩。

蕭霖見姜淮姻眉頭緊鎖,一直吶吶不出聲,有心安慰幾句。

可如今蕭一山也大了,他畢竟是義父,在孩子面前,還是要保持義父的威嚴。

蕭霖将姜淮姻的一雙素手放在膝上,輕輕揉了揉,偏偏姜淮姻沉迷在自己的世界裏,毫無所覺。

蕭霖又懊惱又心煩,只好等回府之後,再告訴她那聲好消息了。

這變化多端的一夜,鬧得許多人都睡不好覺。

蕭一山也被今晚的蕭乾整得沒了頭緒,馬車停下以後,他便直接走向了自己的院子裏,正好給了蕭霖與姜淮姻說話的機會。

姜淮姻有幾分魂不守舍,到了碧竹院裏頭,頭腦還懵懵地,只是一味護着肚子。

翠柳幾個伺候她沐浴完換了衣服,姜淮姻才漸漸回神,微一擡眼,發現蕭霖已經在床邊坐好,她便吩咐翠柳她們下去了。

“怎麽像是失了心一般,”蕭霖喚她過來,“再這樣,本王以後哪敢帶你進宮。”

姜淮姻慢慢坐到了蕭霖身邊去,她自然地将腦袋倚上他的肩膀,“我只是覺得謝良娣,真有些可憐。”

“好不容易熬到生子,得以面見皇上,孩子卻仍然沒有保住。”姜淮姻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氣。

蕭霖不由輕揉了揉她的臉,他黑眸緊緊地盯着她道:“那不如本王,告訴你些高興的事?”

說是高興的事,姜淮姻卻仍提不起精神,她無精打采地擡頭看他。

蕭霖道:“适才我向皇兄求情,皇兄已經應允,準許你母親和幼弟返京。”

他平靜地說道,說完後,便靜靜地觀察姜淮姻的反應。

“怎麽,不高興?”見姜淮姻沒有言語,蕭霖不禁皺起眉頭來。

然而,下一刻,只見姜淮姻忽然毫無預兆地撲到了他的懷裏,蕭霖本能地用雙手接住。

她沐浴前便取下了頭上金釵,如今一頭素發帶着一點頭油的香味,幽香又擾人。

蕭霖天生沒有長那根名為情趣的根骨,很少說天花爛墜的漂亮話。

即便早些年是個毛頭小子的時候,他也會生出一種叫“思慕”的情緒,慢慢也在疆土黃沙裏被轉化成了鐵骨铮铮。

可是當眼前的女孩兒驟然放下防備,睜着那雙大大的眼睛,道了聲“謝謝”時,蕭霖的心裏,陡然生出了百種滋味來。

他慢慢地輕撫着她的背,他低頭,察覺到自己衣領被沾濕了,不由道:“別哭。”

“我本想讓你高興。”蕭霖說。

姜淮姻趕緊用手抹掉眼淚,紅着眼說:“我是高興。”

“我已經派人去接他們,回京以後,讓你娘住在王府罷。”蕭霖道,“王府裏沒個女管家,有自己的親人在身邊,方便照護。”

“住在府裏對王爺的名聲有礙,”姜淮姻眼角的淚慢慢幹了,她擰着帕子道,“娘他們可以與姐姐住,姐姐的宅子在近郊,也不遠。何況姐姐一個人,我娘她不會放心的,倒不如一塊做伴。”

“你心裏既有主意,那便随你。”蕭霖擡起她的下巴,笑道,“來,我看看,還在哭沒。”

他語帶玩笑,姜淮姻不禁有些羞,她用手指使勁揉了揉眼睛:“早沒哭了。”

“都要做娘的人,”蕭霖攬着她道,“日後再哭鼻子,豈不是讓孩子笑話。”

姜淮姻依偎在他的胸膛上,哼哼道:“孩子不懂事,不會笑話我,王爺才會。”

“是啊,本王笑話你。”蕭霖輕刮一下她的臉頰,“不僅笑話你哭鼻子,還笑話你怕苦不喝藥。這些秉性,比三歲小孩強不到哪裏去。”

姜淮姻說:“我以後會乖乖喝藥了。”

“那讓翠柳監督你,每天早晚定時喝補品,陳禦醫來的時候,你要乖乖讓他診脈。”蕭霖補充道。

他提起陳禦醫,姜淮姻猛地想起一事,她抿着唇,悄然問道:“王爺後來,有問過陳禦醫,小皇孫是因何忽然夭折嗎?”

“問過,他說是在母體時便沒養好,”蕭霖可惜道,“那是個可憐孩子。”

謝良娣與小皇孫的事情都是陳禦醫一手把持的,狼牙既然說小皇孫乃非正常死亡,那麽,小皇孫的夭折與這位陳禦醫一樣脫不了幹系。

待兩人寬衣睡下後,姜淮姻又靜悄悄地喚了狼牙出來。

【沒睡吧?我剛才還沒有問完小皇孫的事情呢。】這個時辰了,哪怕狼牙說它不需要睡眠,姜淮姻還是情不自禁問一句它睡了沒。

狼牙道:【你和王爺的對話,我都聽到了。】【這事兒吧,我和你明說,】狼牙還挺有派頭,它侃侃而談道,【那位小皇孫哪怕沒被人做手腳,也活不過周歲。他生下來不足四斤,知道這是什麽概念嗎?早産兒本就難護理,他又體弱。憑現在這個醫學條件,再好的禦醫也救不了他。】【宿主你別嫌我無情啊,對于小皇孫,早沒晚沒都是沒了的,現在去了,反倒痛快,對情勢也更有利。】狼牙混不賴地說。

姜淮姻敏銳地從它最後一句話裏察覺出了什麽,她問道;【這事情,成貴妃知道,或許還參與了,是不是?】狼牙沒騙她:【是啊。】

【陳禦醫告訴她,小皇孫活不長,成貴妃幹脆選了一個一了百了的手段。】狼牙道,【她覺得小皇孫若是日後在她手裏出事,對她名聲有損。】【再者,謝良娣已經算是生下皇長孫了,而且皇長孫還和蕭乾同天做壽,又是剛生下便夭折,蕭乾已經上了心。即便蕭長勇以後再有子嗣,分量也不一定有這位皇孫重。因為活人,永遠争不過死人。】狼牙道,【成貴妃是精了點,但她打的這手好算盤,對宿主并無壞處。】姜淮姻道;【她是理智過了頭。】

狼牙說;【沒辦法,她有她的目标,何況皇上與王爺也不一樣,王爺不過而立,又對宿主真心。以成貴妃的立場做下這等事,不奇怪。】【宿主要揭穿她嗎?】狼牙發問。

成貴妃能瞞天過海,必然是串通了陳禦醫狼狽為奸。可好不容易這女人才與自己站到相同的陣營來。

姜淮姻為難了。

狼牙一下便看透她的想法,它道,【那就當不知道吧,謝良娣不止孩子這一個心願。至少皇上通過皇孫的事情,願意給太子一個機會,謝良娣泉下有知,當能瞑目了。】【願意給太子一個機會,】姜淮姻激動道,【皇上要重新調查太子一案嗎?】狼牙道:【是啊,旨意已經傳下去了,謝岩和刑部尚書共同做主,太子能不能翻身,就看這次。】謝岩作為大理寺寺卿,本就有參與此案的資格。只是年初時,因為謝家女為太子良娣,謝岩為了避嫌,主動推辭了此事。

如今皇上舊案重查,欽點謝岩當主審,何嘗不是一種偏向的态度。

至少遠在齊王府的蕭長勇聽到此事時,直接摔了架子上的一架古琴。

“豈有此理!”蕭長勇喝道,“父皇竟然真的要重查,還讓謝岩參與,他這是把我置于何地!”

夜深了,蕭長勇身邊只有一個內侍明月在伺候,明月不是謀士,頭腦自然不如謝晉之發達,他只是較為清楚蕭乾的性子而已。

明月道:“奴才聽宮裏的人說,小皇孫沒氣兒之後,皇上也直接暈了。暈倒醒來,他叫的第一個人,不是貴妃,而是并肩王的義子。當時,小順子還以為自己聽岔了。”

“義子。”蕭長勇眯着眼,他努力保持平靜的語調,可是思緒早就想到了綠竹先前說的那則八卦上,“蕭一山是不是?”

明月點頭:“是。皇上只讓蕭公子和王爺陪在身邊,把貴妃與小順子幾人全給攆了出去。”

“也不知王爺他們說了什麽,再傳小順子的時候,皇上就說,讓謝大人與簡尚書明日進宮,他要重查巫蠱。”明月道。

“蕭一山,并肩王。”蕭長勇抿唇,森然冷笑道,“好一個皇叔啊。”

“今夜本王休在竹夫人那兒,讓王妃不用等了。”蕭長勇忽然道。

原本他已經聽進謝晉之的勸告,明月也早早派人去王妃那裏通報,說是主子今夜過來。

結果因為蕭一山的事情,蕭長勇不由多出了許多話要與綠竹談,臨時改了主意。

明月正兩相為難,想再勸主子幾句,蕭長勇卻已起身走了。

“唉,這不是惹王妃發脾氣嘛。”明月小聲嘟哝,仍然不得不認命地往正妃的院子裏走。

明月覺得啊,再好脾氣的女人,被幾次三番這樣對待,也沒了好性子。

難怪近來,王妃與王爺的關系越來越差。

那位竹夫人,還真是挺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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