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第27章

阮餘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克星。

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葬禮上,正前方擺着他父母的遺像,他被穿了一身孝服,雖然年紀小,但沒有哭也沒有鬧,安靜地守在旁邊。

說這話的人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可能并不擔心被他聽到,兩三個人湊在一起說葬禮前特意找大師來算過,一家子都死了,只留了這麽一個活口,能因為什麽啊,都是他命太硬。

命硬也不好,克父克母,克子子孫孫,誰跟他在一起誰倒黴。

阮餘那個時候懵懵懂懂,對很多事都沒有概念,但能聽明白他們說的人是他。

是他命太硬,所以才會克死父母。

不僅如此,以後如果有了小孩,還要繼續克子克孫。

所以叢崇陽來福利院要帶走他時,他除了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自己爸媽的領導外,還一板一眼向他重複了這些話,擔心叢崇陽帶回去的不是一個小孩,而是一個克星。

沒想到叢崇陽笑了,摸了摸他的腦袋,問他是誰這麽跟他說的?

他又說你父母是因為車禍才去世的,而且就算你是克星,叔叔命比你更硬,不用怕。

阮餘就這麽跟着叢崇陽回了家。

他确實沒能克到叢崇陽,反而叢崇陽因為他的事上了新聞,标題是良心企業家收養意外事故去世的員工幼子,感天動地!

後來他反省了,可能因為他只是個小克星,克不到叢崇陽這種大人物。

叢叔叔是個很厲害的人物。

他給了阮餘優渥的生活,讓他讀書,給他飯吃,有溫暖的地方可以睡覺,至于其他的,有得到總得要付出,在這點上阮餘想得很明白。

都說養育之恩大于天,叢崇陽對他,自然也是恩大于過。

所以阮餘心中是很坦然的,即便他很怕疼。

不過叢崇陽沒有對他生氣——沒來得及,客廳就傳來砰的一聲,像是拳頭打在肉身的聲音,叢向庭從兩名保镖手中掙脫出來,一雙眼睛布滿紅血絲,胸膛劇烈起伏,直直瞪向次卧的叢崇陽,用沙啞的聲音嘶吼:“你他媽離阮餘遠點!”

他要沖過來,被瞬間就反應過來的保镖再次撲住,高大的身軀直直朝前倒下,腦袋撞在沙發一角上。

沙發是布藝的,但倒下來的力度太大了,叢向庭的額頭還是被劃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湧出的血順着眼睛流下來。

保镖因為剛剛出現失誤,此時都格外盡力,沒敢擡頭去看叢崇陽的臉色,後背和胳膊健碩的肌肉緊繃凸出,用似乎要将叢向庭按進地板下的力道死死壓着他。

叢崇陽走到客廳,冷漠掃了眼一臉狼狽的叢向庭,用非常不滿的聲音訓斥保镖:“怎麽搞的,不是說過不要傷到他嗎?”

“對不起。”保镖很快道歉。

叢向庭的嘴被牢牢捂着,眼球因為諵砜過于用力快要凸出來,混合着額頭流下來的血,原本英俊的五官看起來瘋狂又可怖。

忽然他整個人都抖了下,視線從叢崇陽的身上移走,朝後看去。

叢崇陽轉過身,看到阮餘不知什麽時候從房間走出來,單手扶着門框站在門口。

“小餘,過來。”叢崇陽對他說。

阮餘卻像沒聽到,黑色的眼珠直直看向地板上的人影,愣愣說:“叢向庭,你臉上流了好多血。”

叢崇陽沒了耐心,加重了語氣:“過來,小餘。”

阮餘這才看向他,邁過去時感覺頭重腳輕,後腦勺像被人用棍子打過似的,混沌成一團。

只有幾步路,可沒等走到,叢向庭就不知怎麽又掙脫了束縛,這次沒有猶豫,直接扯過旁邊的椅子,大力朝叢崇陽的後背砸去。

他的眼底赤紅一片,臉上已然沒了理智,大口喘着粗氣。

随着保镖來不及阻攔的動作,叢崇陽倒在了地上。之後就很混亂了,叢向庭回頭照着保镖的鼻梁打了一拳,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保镖依舊謹記叢崇陽書下達的不能傷到人的命令,所以不敢下死手,只能以制服為主。

沙發被撞歪,椅子橫躺在地上,電視也砸了下來,電視櫃上的面包和牛奶滾在地上,被踩碎踩爆,白色液體濺了一地,混合着面包的殘渣。

好在放烏龜的寵物箱離得比較遠,沒有被這場大戰殃及到。

再之後阮餘就沒看到了,他雙腿一軟倒在了地上,因高燒和營養不良導致的過度虛弱暈了過去。

閉眼前最後一個畫面是叢向庭被保镖撂倒在地,挨了好幾拳的保镖窩了一肚子火,也不管什麽傷不傷人了,握緊碩大的拳頭用力砸去。

-

再次醒來眼前是一片白色,耳邊有不算吵鬧但規律響起的滴滴聲。

阮餘動了動眼珠,緩了一會兒,側頭看向不斷發出聲響的機器,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

這裏是單人病房,寬敞明亮,床頭甚至擺着一束鮮花。

這裏沒有鎖鏈,沒有腳铐,沒有暴力。

有人推開門,阮餘坐起來,看見一名清瘦精幹的男人走進來。

“醒了?”他的聲音很好聽,走到病床邊,自我介紹,“我是叢先生的秘書,你可以稱呼我Aron。”

“你....好。”

阮餘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比沙漠裏的仙人掌還要幹。

Aron倒了杯水,遞給阮餘後開始說明自己的來意:“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叢先生想盡快安排你出國,不知道你現在是怎麽考慮的?”

他将帶來的資料放在阮餘腿上,上面是幾所國外大學的簡介:“你可以看一看,這些學校都可以申請。”

雖然Aron是在咨詢阮餘的意見,但不論是口吻還是行為都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

阮餘也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資格,雙手握着水杯,低聲說:“我知道了。”

Aron點點頭:“明天出院我會再過來一趟,到時候你可以将挑好的學校告訴我。”

阮餘的嘴唇沾了水,看起來不似剛剛那麽蒼白:“叢叔叔....他沒事吧?”

“叢先生很好,你不用挂心。”Aron平靜地說,“沒別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阮餘想下病床送他,被拒絕了,最後只說了聲拜拜。

單人病房很安靜,除了護士偶爾進來以外,不會有其他人打擾,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阮餘不太适應這裏,晚上幾乎沒怎麽睡,第二天Aron來給他辦出院手續,遞過來一個文件袋,裏面裝着全新的手機和個人證件。

“手機卡給你換了新的,我的號存在裏面了,有事可以聯系我。入學申請走流程需要一段時間,叢先生的意思是等簽證下來了先送你出國,正好提前适應适應環境。”

Aron帶他去了一套公寓,私密性很強,從進門到電梯都需要刷卡,樓下有安保24小時站崗。

他很忙,交代完就離開了。

阮餘在這裏住了幾天,覺得自己确實心很大,之前發生的事幾乎要淡忘了,只要不刻意去想就不會想起。

手機是新的,裏面什麽都沒有,阮餘對養烏龜失去了興趣,改換成了消消樂,連着通了一百多關。

他還在電視上看到了叢崇陽,新聞裏他拄着拐杖參加活動,精神看起來很不錯。

隔天Aron就打來電話,說機票定好了,第二天會準時來接他。

挂斷電話厚,阮餘晚上有點失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覺,所以在聽到第一聲門鈴響起時,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直到第二聲響起,他才從床上起來,透過貓眼看到外面的叢向庭。

叢向庭聽到了走近的腳步聲,但等了半天門都沒打開,有些沉不住氣地說:“阮餘,開門。”

門內一片安靜。

“我不幹別的,只是來看你一眼。”他單手支撐在門上,聲音有不正常的停頓,“你,你不用擔心,看完你我就走。”

在他以為還是不會有回音的時候,門打開了,阮餘站在門內看着他。

對比阮餘的幹淨,叢向庭此刻的形象算得上十分之狼狽,簡直像個流浪漢,但他還是揚了揚嘴角,拿出許久未用的禮貌,問他:“能讓我進去坐一下嗎?”

叢向庭坐在沙發上,面前是阮餘給他倒的水,他端起來看了半天,沒舍得喝又放回去了。

“你的腿怎麽了?”阮餘站在旁邊。

“啊,”叢向庭是一瘸一拐走進來的,倒也沒遮掩,說,“老頭把我關起來了,我從樓上跳下來,可能崴到了吧。”

阮餘朝他的腿看過去,因為有褲子遮着,看不出什麽來。

叢向庭拉了下他的手腕:“別站着啊,坐過來。”

阮餘坐在他旁邊,又問:“你挨打了?”

不怪他這麽問,主要是叢向庭臉上實在精彩,大大小小不少傷口,新鮮到有些血珠都沒幹。

說到這個,叢向庭有些得意地揚了下眉毛:“我把老頭打了。”

阮餘靜靜看着他。

“他忌憚外公外婆,不敢跟我動手。”講完這句話叢向庭停頓了下,似乎在克制什麽情緒,然後才說,“他也沒那麽厲害。”

叢向庭用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阮餘,冷不丁像是很欣喜地說:“你胖了點。”

叢向庭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看起來發自內心的高興。

“嗯。”阮餘說。

他這幾天吃了睡睡了吃,除了打消消樂就不幹別的,自然會長胖。

倒是叢向庭瘦了很多,渾身上下沒有一兩多餘的肉,能看出來狀态很糟糕,眼下烏青嚴重,不知多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了。臉上除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和青紫外,額頭的一塊血痂尤為惹眼,應該是那天磕在沙發上留下的,照這個大小和深度,血痂掉了後肯定會留疤。

他身上的衣服也髒兮兮的,沾了泥土和碎草,像在哪裏滾了好幾圈後過來的。

說他像流浪漢一點都不委屈他。

叢向庭絲毫沒有把別人家沙發坐髒的自覺,語氣平常地問:“你要出國了?”

阮餘說:“明天的機票。”

叢向庭沒說什麽,移開視線看着地板,像在發呆。他不說話,阮餘也安靜坐在旁邊,過了一會兒,叢向庭忽然說:“我有點困。”

沒等阮餘說話,他就把頭靠在阮餘的肩膀上,聲音帶了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小聲說:“讓我靠會兒。”

雖然消瘦了很多,但叢向庭的體型還是比阮餘大了整整一圈,這個姿勢不應該舒服的,他卻如同找到了最舒适的地方,竟然真的就這麽睡着了。

阮餘聽着耳旁變得悠長緩慢的呼吸,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現在是半夜十一點三十五分。

叢向庭的體溫依舊高于常人,很快阮餘就覺得自己和他貼在一起的半邊身體熱乎起來。

在鐘表跳到十一點五十分時,外面傳來敲門聲,以及大概是保镖的聲音:“少爺,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阮餘聽他們喊了兩遍,側了下頭,發現叢向庭已經醒了,正擡眼看他。

他們對視了幾秒,叢向庭忽然問:“你會恨我嗎?”

阮餘沒思考過這個問題,想了一會兒才說:“不會。”

沒想到叢向庭笑了下,聲音很低地說:“為什麽啊,還是恨我吧,我這麽混球。”

他垂下眼,固執地重複了一遍:“還是恨我吧,別忘了我。”

阮餘想叢向庭現在應該是很難過的,雖然他沒表現出來。

他今年度過了非常糟糕的十月份,做了瘋狂的事,也做了後悔的事,到頭來還是需要接受阮餘的離開。

保镖們不知用了什麽方法,門被打開,客廳湧進幾名穿着黑西服的壯漢。

他們站在叢向庭面前,還是那句話:“少爺,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阮餘以為叢向庭會說些什麽,但他什麽都沒說,起身跟他們走了。

門被關上。

周圍又恢複安靜,阮餘坐在空無一人的客廳覺得有些冷,身上只有剛剛叢向庭靠過的位置還殘留一絲溫暖,不過維持不了太久,很快就會消散。

他再次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表,還剩最後一圈正好十二點整。

分針變成了蝸牛,背着重重的殼,一點點朝前蛄蛹,吃力地向着終點爬行。

十二點的鐘聲沒有響起,蝸牛又變回分針,輕巧地躍過去,開始新一圈跳動。

唯獨他們相依為命的十年,在今天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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