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新加的菜被源源不斷送上餐桌,齊冰的嘴角有過短暫的抽搐,不過很快,他終于停下了筷子,兩人隔着中間一大堆食物遙遙相望,最後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那笑容都虛僞得可以,沈焰連裝都懶了,自顧自舀了一勺微涼的雞湯送進嘴裏。倒是齊冰的目光有些懷念,他看着對方伸出舌頭舔去唇邊的湯汁,喉頭不自覺滾動了一下。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他問:“你翹課翻牆被教導主任抓包,被正好去送資料的我撞見了……”
那時已是深秋,沈焰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校服襯衫,袖子胡亂挽起至手肘,外套扯着兩根袖子綁在勁瘦到有些纖細的腰上,從後看去,單薄到像一張紙片。
齊冰那時還小,覺醒得未免有現在這麽徹底,卻也在看見他背影的第一眼被吸引住了目光,以至于變着花樣頻頻接近……
那時候的沈焰,叛逆、桀骜,卻重情重義,能輕而易舉的跟人打成一片,卻又像一只獨狼,永遠游離在人群之外。
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他的心裏,而齊冰是唯一一個敢于上前敲門的人。
沈焰嗤笑了一聲,将勺子丢回碗裏,發出叮當脆響。
“齊總記憶力不錯啊,比我強多了。”他漫不經心地說着,眼睫下垂,看不清目光:“只可惜在你出國之後,我就忘得差不多了。”
齊冰捏着酒杯的手小幅度顫抖了一下,連帶着臉上的笑容都有一瞬間凝固,最後的最後,他嘆了口氣:“你還記得,我最後對你說的話嗎?”
“哦?”沈焰挑了挑眉,“你是說那句“我們還年輕,不應該這麽早就定下來。”還是“先各自玩上幾年,三十歲的時候,如果咱倆都沒有伴,就在一起吧。”?”他說到最後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先別急着感動,我還記得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這人啥都能忘,就是記仇。”
他的笑容逐漸冰冷起來,眼中情緒流轉,卻沒有多少恨。“都過去了——齊冰,我不傻,也不犯賤,所以不會在撞得頭破血流之後,傻——逼似的在原地等。”
“而且現在想來,你說的那番話也不是全無道理,我們還年輕,還有花花世界沒有看過,怎麽能急于吊死在一棵樹上?”沈焰說到這裏,舉起杯子遙遙一敬,“托你指點迷津,後來的這幾年我過得很快活,甚至比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要快活……哦,抱歉。”他喝了口酒,“我們從未在一起過。”
微澀的紅酒在舌尖綻開,酸中帶苦,末了回味,清爽的果香溢了滿口,可比起先前的刺激而言,卻又仿佛不值一提——就像沈焰沒說當年為了齊冰那句含混不清的“我喜歡你”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父親暴怒的眼神和責罵歷歷在目,他被生生用高爾夫球棒打斷了腿——盡管那是他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
沈焰喜歡男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許就來自于父母混亂的男女關系,而最主要的是,他在那個最容易沖動和懵懂的年級裏,遇到了齊冰。
兩人是如何相遇到相知沈焰确實忘得差不多了,可他還記得自己是為什麽心動——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友情之上戀人未滿的暧昧,可對于感情缺失的他來說,已經足夠令人動心……
但最後事實證明,是他瞎了眼。
不過出櫃這場戲早晚都要有,齊冰的出現不過是加速了劇情的發展,所以沈焰釋懷了,成為了現在這個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沈焰,這世上再沒人能傷得了他,也再沒有人能走進他的世界了。
随着最後一滴酒液滑入口中,沈焰支着腦袋,将空了的酒杯放回原處。
“賈冠雲的事情,齊總想怎麽解決,開個條件吧。”
齊冰眨了眨眼,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沒想起對方在說什麽,他的思緒在沈焰那句“我們從未在一起”時就已經飄遠了,飄到了十多年前那個俗套的雨夜,喝得醉醺醺的他抱着人從酒吧出來,在門口遇到了沒有打傘的沈焰。
他從頭到腳都被大雨淋濕了,向來細心打理的發型一縷縷黏在頭皮上,發梢還滴着水。齊冰看見了他被襯衫勾勒出的腰,那麽細,讓他心動,也僅僅是心動而已。
他們還太年輕了,還有太多的未來沒有經歷,他不想就這麽快就定下來——成婚多年的夫妻尚能反目,更何況是兩個才剛剛成年的少年?于是他笑着朝他招手,忽視了對方眼裏破碎的水光,“學長,你也來玩呀?”
他看見沈焰的胸膛起伏了幾下,像是缺氧之人用力去呼吸那般,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只是問了一句:“那天說得話,還作數嗎?”
那天他喝多了酒,靠在沈焰肩頭,看着卡拉OK大屏幕上五顏六色的歌詞,心血來潮似得,說了他以為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出來的四個字。
事到如今,齊冰甚至有些後悔——他是個及時行樂的人,因為未來太遙遠了,他不想去想,也不願去想,包括當時追求沈焰的舉動,也不過是課餘間打發閑暇的時光。他的确喜歡他,甚至非常喜歡——可這份喜歡卻只在當下,沒有未來。
于是他說:“我們還太年輕了,學長,你不覺得現在定下來的話很可惜嗎?我們還有太多的事物沒看見、沒接觸……萬一以後遇到了更喜歡的人怎麽辦?”他說到這裏,對方眼裏的水光更甚了,一滴水珠沿着濕透的劉海淌下來,劃過眼角,像一滴淚。
心髒仿佛漏跳了一拍,齊冰死死看着那滴水珠,看着它沿着沈焰的臉頰下滑,路過崩成一條線的唇角,最後沒入頸脖的衣領,消失不見了。
或許我真的很喜歡他吧?
如此想着,齊冰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又說:“如果三十歲我們都沒有遇到其他人,就在一起吧。”
其實這不像他,一點也不像。
他是不會許諾的人,更不提是遙遙無期的十餘年後,可沈焰當時的表情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落在他心上,發出滋滋皮肉燒灼的氣味,以至于每每想起都會心口一痛,而這一痛,便是十餘年。
再多的美酒與美人,再光鮮亮麗的花花世界,都比不上那天卡拉OK裏,一個帶着酒味的、青澀的吻。
可是如今,看着對方冰冷且淡漠的眼神,齊冰終于知道這種痛叫什麽——是悔痛,是年少無知時不懂事錯過了珍寶,又将其失手摔碎。
是他把沈焰變成了和他一樣的人,可齊冰卻不覺得高興。
因為他知道,這個倔強如孤狼一般的男人的心,已經永遠關上了門。
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齊冰終于明白,自己是太心急了——十多年的時間讓沈焰從獵物變成了經驗老道的獵人,這是一場公平的博弈,誰也不能在一開始就槍占上風。
于是齊冰放松心情,順着對方的話将話題回歸到正事上:“關于這一點,我這裏有個投資方案,還請沈總先過目一下……”說着從随身攜帶的公文包裏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文件夾,推到對方面前。沈焰翻開看了幾眼,眉梢一挑:“你想讓我投資這個樓盤?”
沈家本家是做地産生意的,佳人娛樂才是他獨立事業,所以在這相關的領域,沈焰還是有一定眼光和經驗的。他一字不落看完了手裏的介紹書,覺得這個項目值得一試,但真正的還得等親眼看過之後再做決定。
他将這個想法跟齊冰一說,雙方都是生意人,當即拍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投資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建立在想要雙贏的基礎上,還順道解決了那便宜弟弟的破事。沈焰心情不錯,對齊冰也客氣了不少,在他心裏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只要對方不老去提,他也懶得回憶。
于是十分虛僞的稱兄道弟了一番,又是幾杯酒下肚,兩人都是酒場上的老餮,一瓶紅酒見了底,仍是臉不紅氣不喘的。這會兒沈焰叫人又開了一瓶,等醒酒的時間裏,兩人隔着桌子大眼瞪小眼,心裏感慨着要是待會沒事,一定要把人灌趴下解解氣。
倒是齊冰突然想起什麽,笑着問沈焰:“先前我進來時見你抱着手機笑得那麽開心,看什麽呢?”
後者沒想到他還記得這茬,“還能有什麽,朋友圈的小段子而已,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沈焰也就是随口一糊弄,沒想到齊冰借坡下驢,順勢道:“哦?說起來,我還沒有沈總的聯系方式,為了以後能方便聯系,要個微信號,總不過分吧?”
“……當然當然,是我疏忽了。”在心裏罵了句髒話,面上卻還是笑着調出了二維碼,等通過了好友,沈焰看着對方那張藝術照似得頭像就一肚子氣,直接在備注那欄填了倆字:傻——逼。
完了還假惺惺地道:“齊總真是一表人才。”
齊冰也跟着笑:“哪裏哪裏,沈總才是……”
虛與委蛇了一陣,第二瓶就也見了底,沈焰眼看是灌不趴了,就開始找借口想溜。
可齊冰不想這麽早放他走,笑眯眯道:“現在回去也太早了吧,沈總又沒有嫂子,還有誰能查班不成?這樣,我知道附近有個不錯的酒吧,今晚我做東,咱哥倆去樂呵樂呵?”
沈焰一聽,心說這去了能走出來才有鬼,連忙推脫:“不了不了,我明早一大早的飛機回A市,中午還有會要開。這樣吧,等回頭我們看完樓盤了,再約也不遲……”
恰好這時候手機響了,他也沒看是誰打的,借着鈴聲做掩護匆匆告了別,結果等出了門,電話剛一接通,蘇佳年帶着些驚喜的聲音從話筒中傳出來。
“沈總,你居然接電話了!”對方聽起來高興極了,沈焰甚至能想象出他傻笑的模樣,先前跟齊冰扯皮的那點悶煩瞬間去了大半,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将話筒放在耳邊。“我怎麽就不能接電話了?”他看了眼時間:“倒是你,都快十二點了,還不睡?”
蘇佳年嘿嘿了一聲:“這不是睡前想要碰碰運氣嘛,知道你忙,我本來是打算響三聲沒人接就挂的,沒想到……”
“你小子還挺懂事的嘛……”沈焰誇他,“不過我開會的時候手機一般關機,你想打也打不通,發微信就好了……”說到這裏他又想起自己最近的冷落,心一軟,道:“我明天早上的飛機回A市,中午開完會我帶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這幾天太忙了,都沒來得及跟聯系……”
“啊,你明天回來嗎,太好了!”蘇佳年完全沒注意到後半句,等喊出來才反應自己聲音太大,連忙壓低了音量,結結巴巴道:“那、那我可以去機場接你嗎?”
沈焰失笑:“我七八點就到了,你這麽早來機場做什麽?多睡會兒,我記得姜冉那邊任務量也挺大的吧?”
“沒、沒事,我起得早,而且沈總……”蘇佳年坐在床邊,背後是柔軟的枕頭,他垂頭把玩着指尖,眼睛帶着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
“我想你了。”
雖然只有将近半個月沒見,他的确是想念對方了,想他滾燙熱情的身體,想他對自己縱容時無可奈何的模樣,想他熟睡時毫無防備的睡顏……這還是蘇佳年這麽迫切的想要見到一個人,想要将自己這些天的經歷與他分享,哪怕只是平淡如水的日子,若能換來幾句誇獎,又或是一個擁抱……就足夠了。
因為他只能與他分享,在國內,他沒有親朋好友,更不可能主動聯系家裏,于是沈焰便成了感情輸出的唯一橋梁,蘇佳年不讨厭這種狀态,他甚至有些慶幸,那個人會是沈焰。
或許是第一次說這種帶着點肉麻的話,青年只覺得臉上燒得厲害,幾乎要像企鵝似得,把下巴縮進脖子裏去。電話的那一頭,沈焰沉默了許久,滋滋作響的電流聲混淆着對方低沉到有些沙啞的聲音,像一顆春雷般,炸響在蘇佳年耳畔,炸得他心口的小鹿哐哐撞牆。
沈焰說:“以後別叫沈總了,叫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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