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沈焰被進門聲吵醒,睜眼時視線都是模糊的,坐着的睡姿讓他渾身有種難以言喻的酸痛,胸口更像是壓了一塊重石,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扶着扶手艱難地坐直了身體,撐着腦袋擺出一個還算得上體面地姿勢。
他坐着清醒了幾秒,想了想還是起身拉開身後的窗簾,陽光透過落地窗的玻璃照射進來,刺得沈焰不得不眯起眼。而也就是這時,蘇佳年闖了進來,一向處事溫和的青年今天卻有些急躁了,邁着大長腿三兩步跨到桌前,将手機往桌上一放,動靜不小。
蘇佳年是跑着來的,現下還有些氣喘,向來帶着笑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他打開聽歌頁面,點擊了播放。
沈焰本就沒休息好,整個人疲得不行,又被對方剛才拍手機的聲音這麽一吓,差點神經衰弱。好不容易抹臉清醒了一點,啞着嗓子開口:“……什麽意思?”
他這會兒腦子很亂,蘇佳年放得歌他一個音符都沒聽進去,只覺得鬧騰:“你先把聲音關了……”
蘇佳年難得犯起了倔脾氣,他看着眼前年長的上位者,第一次流露出巨大的失望:“……沈哥,這是你的意思麽?”
沈焰沒聽明白:“什麽意思?”
“……我知道現在後期很強大,可這不是我要的作品。”蘇佳年垂下眼,放輕了聲音,“如果我唱的不夠好你可以跟我說,我可以更努力的練習,而不是……不是用這種東西去騙人,我不求做出成績,我只想圓一個夢……”
他碎碎念得說着,實際上就是委屈了,看似是情緒激烈的爆發,實際上沈焰随便一句安慰或者誇獎便能止住——可惜他來的太不是時候。
沈焰太累了,這些日子他身上壓着太多的東西,他習慣性忍着、扛着——事實也沒有誰可以給他傾訴,或許蘇佳年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沈焰不舍得叫對方陪着自己一塊兒煩心,于是他一個字也沒說。
可他再能抗他也是人,并非金剛不壞身,或許換做以前他能找個角落自己一點點修補,可現在蘇佳年把他帶出來了,他拉着他的手站在更廣闊的地方,卻又在今天将他推了回去。
現在的沈焰要得不是對方莫名其妙的小脾氣,他要的是一個擁抱,哪怕什麽也改變不了,至少他不會那麽難受。
事到如今,沈焰發現他還是一個人,一個抗、一個人哭,一個人苦……那個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不體諒他,沒能看出他的疲憊與煩悶,甚至火上澆油——缺乏睡眠的大腦淩亂且遲鈍,因抱怨泛起的肝火越燒越旺。沈焰諷刺的笑了一聲,抓起桌上叽叽喳喳吵個沒完的手機,一把摔了出去。
一聲巨響炸開在封閉的室內,打斷了蘇佳年委屈的抱怨,後者微微睜大眼,眼中是止不住的傷心,可惜已經累得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沈焰并沒有看見。
他低下頭,用力按着鼓脹的太陽穴,聲音嘶啞:“……你今天來找我,只是說這個的?”
“……”蘇佳年咬着嘴唇,垂在身側的手指攥緊了衣服的邊緣,“本來不是……”可他又不甘心,帶着點兒最後的希翼小聲問了一句:“我就想知道為什麽。”
腦袋裏的那根弦“啪”地一聲斷了,沈焰笑了,盡管他這會兒頭暈腦脹還想吐,可他偏偏就能像個沒事人似得往椅背上一靠,居高臨下的翹起了腿。
“你想知道為什麽?我告訴你為什麽……因為你這樣的水平想以歌手出道幾乎是異想天開,我願意給你一個機會已經夠意思了,我們只簽了一年的約……”他說到這裏,終究是沒忍心把話說得太狠。可這對于蘇佳年來說已經是一種打擊,青年高大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眼淚幾乎是瞬間湧向眼眶,又被他生生忍住——他有太多的話想說,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麽多資格,這段關系從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只是沈焰從未擺過架子,又一直那般寵溺,才讓他産生了“還可以再任性一點”的錯覺。
蘇佳年承認自己在初見時就對沈焰抱有巨大的好感,才會在第一次發生關系後說出“包養”這類的話,而他似乎刻意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在他看來不擇手段追夢的過程,在對方眼中卻是一種自甘下賤的“堕落”……所以盡管他悄悄記下了每一筆明賬,并有着日後全數奉還的意向,也無法擺脫地位不平衡造成的尴尬。
自小錦衣玉食養成的自尊讓蘇佳年本能逃避深究這個問題,可如今終于還是因為兩人的矛盾擺在了明面上,他沒有資格對沈焰多加評判,可他知道,自己還是失望了。
“……我以為你會不一樣的。”顫抖着嗓音丢下這最後一句話,蘇佳年轉身,逃離了這個讓他窒息的房間,卻沒能看見在他背過身去的那一刻,沈焰眼中泛紅的血絲。
随着關門聲響起,房間裏再次只剩下自己一人,沈焰坐在柔軟的座椅中,已經僵硬的手臂支起在桌上,手肘抵着堅硬的桌面微微發麻。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捂住臉,鼻翼輕顫着将湧上的酸楚壓下,掌心之下的面容因苦痛而微微扭曲,他想要嘆息,可呼吸卻在發抖,細碎的哭音從齒縫裏擠出來,只一瞬間又被喘息聲掩蓋過去。
就這麽僵直地坐了十幾分鐘,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把自己丢進了浴室。
接下來的幾天裏,沈焰一心撲在工作上,或許當真是心無旁骛了,在他的力挽狂瀾之下,各個項目竟也有了些起色。但連續一周的日夜颠倒和時間淩亂的三餐危及着他的身體,這樣長時間下去,沈焰總有一天會垮掉,但他卻停不下來。
只要有一點點的空閑,只要一閉上眼,蘇佳年的身影就會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帶着所有美好的回憶一起……明明是才剛發生不久的事情,如今卻已經在一點一點的遠去。
他甚至有些恍惚——我真的已經将對方推開了嗎?并也悄悄抱着一點兒蘇佳年會來道歉的希翼。可沈焰知道,他知道那個溫和的青年實際比誰都要固執,也比他任何一任情人來得都要更加強勢;他單純直白,愛憎分明,這是沈焰喜歡他的地方,他也嘗試過縱容着去維持對方那份天真的理想主義,可最終還是敗給了現實。
像再潔白的花,失去了肮髒的土壤,也無法在空氣裏長久的盛放。
他們從根本上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從相遇的那一刻起就是。
蘇佳年要的是不計代價的一個夢,而沈焰只想要欲——望,如今夢碎了,就只剩下欲——望。
……但那些流露真情的告白,那些和睦溫馨的相處,難道就全都是關乎利益的交易嗎?沈焰知道不是,可事到如今,是非已經失去了意義,他們決裂了,因為一次普通的誤會,卻也沒有去解釋的勇氣。
要怎麽開口呢?沒錯我最開始只是看上你的臉?還是我最近實在太累了,昨天語氣不好請你諒解?
可就算這麽說了就能彌補造成的傷害嗎?何況沈焰并沒有撒謊,他只是揭開了隐藏在粉色夢境下的真實——蘇佳年追逐的那個夢注定是一場空談,而自己能給他的,也只有這麽多。
商人會權衡利弊,這是沈焰多年來的本能,何況他們才認識了半年不到,從相遇到動心都那麽短暫,短暫得有些不真實。
被感情刺激得發熱的大腦終于迎來了應有的冷靜期,于是沈焰想着再等等吧,說不定只是荷爾蒙分泌上了頭,自己并沒有那麽喜歡對方呢?
于是他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裏,不敢放松一絲一毫,生怕自己一個沖動就要去找蘇佳年低頭——可憑什麽?
他大概是最苦逼的金主了……花了錢被上不說,吵架了還要主動低頭,世上哪有這麽賠本的買賣?可就算如此,沈焰仍沒提起過一句解除合約。
他不想這麽放手,卻也不想低頭,他甚至不想再去思考這件事情,于是他只能用工作來緩解感情上的壓力,這種狀态一直持續了小半個月。這半個月裏沈焰家到公司兩點一線,又找了個全天候的家政照顧咖啡,只是沒有了蘇佳年時常提醒,飯菜永遠擺在桌上冷了熱熱了冷,等吃到嘴裏都不知道在微波爐裏轉了幾次,黑咖一杯接着一杯,眼睛熬得通紅精神卻還清醒,等終于告一段落後躺在床上反複輾轉着無法入眠,便又拉開床頭,找到常用的褪黑素配水吞下一片。冰冷的水帶着藥片淌入胃裏,卻比不上蘇佳年親手熱的一杯溫牛奶來的管用。
連沈焰自己都沒發覺,他這麽自虐似得生活工作,只是在等對方的一句軟話,可他一直沒有等到。
反觀蘇佳年,虛拟唱片的事情給了他太大的打擊,甚至一時陷入迷茫,不知自己這孤注一擲不擇手段的追夢之路是否還要繼續。可這一路上的苦他也吃過來了,若就這麽選擇放棄,他又十分的不甘心。
可一旦想起沈焰的那番話,像是所有的勇氣都被抽走了一樣——是,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天賦,所以他一直在感謝沈焰願意給他這樣一個機會,卻又接受不了對方實話實說。
像是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冷風一吹,凍得刺骨,連最初那顆不懼艱難險阻的心都凝了霜,他沒了前進的動力,只能在原地無助的徘徊。
如果選擇繼續,那麽他又要面臨一個問題,就是将這份不對等的身份維持下去……先前是沈焰願意退讓,才讓他那高傲的自尊心得以喘息,可現下對方不樂意了,要他成為上位者膝下衆多玩物之一,他又不願意。
因為他受不了沈焰抱着別人的樣子,受不了對方沖別人笑,甚至是最基礎的觸碰也不行——蘇佳年有着蘇佳年的偏執,像是看中之後小心翼翼愛惜的東西被別人奪走,哪怕脾氣再好也會生氣。
是不是他太貪心了?
蘇佳年也曾這樣想過,其實他向來是個大方的人,出身名門卻毫無架子,也從來不會用身份壓人……可沈焰是他見過的,最特立獨行的存在,他想俘獲他、擁抱他、占有他——從他看見他的第一眼開始。
為什麽會産生這種濃烈到化不開的情感?因為自小在象牙塔長大的少爺看膩了塔底千篇一律的風景,而沈焰是他第一次走進花花世界後點的第一杯酒,濃烈、醇厚,醉人且上頭,只有放入冰塊去稀釋——可那樣會破壞酒的純度,于是他選擇了用火點燃。
看着那杯中跳躍的藍色火焰,入口後又會自動熄滅,化作辛辣的熱流,湧進胃裏,點燃每一根血管和細胞——這就是沈焰給他的感覺,就如那人的名字。
事到如今那把火悄然熄滅,蘇佳年站在缺了一角的世界裏,才終于回味起,原來那種感覺,就是一見鐘情。
原來我喜歡他。
原來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他。
像是破開冰河的第一聲春雷——心上的白霜化在了春風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被風吹得滿天都是,每一個泡泡上都播放着他們在一起時的回憶,半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不知不覺中他記得的事情,卻已經有這麽多。
蘇佳年不想放棄夢想,也不想放棄沈焰,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貪心,哪怕可能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他也要試一試……
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
是沈焰喜歡的那種——單純的、偏執的,天真又愚蠢的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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