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疑團

疑團

青山宿舍是新古典的攝政風建築,外牆的膩子上得像蛋糕的奶油層,潔淨齊整。

室內的走廊筆直深長,大理石地磚是頹靡的暗碧青。挑高的天花板下墜着古樸大氣的古陶吊燈,不分季節地在傍晚定時啓動,當下也自顧自亮了,盡管夕陽依舊刺眼。

江浔雨熟門熟路地走出電梯門向左拐,想到接下來要見的人,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

山巒般淩俊的側臉輪廓投影在牆壁上,黑影中看不出情緒,但疾行的腳步卻搗碎了一地燈影。

宿舍裏空無一人,卻擠滿了聲音和氣味——許牧白房間的門縫裏緩緩湧出過于戲劇性的雄壯交響樂聲;水汽蒸騰的柑橙香氣從轉角的浴室漫溢而出,送來一陣陣還未散盡的熱霧。

“咳,你出來一下!”江浔雨沉着臉敲他緊閉的房間門,發出無法忽略的異響,裏面的聲音果然戛然而止。

“等等,我穿衣服……”裏面的人懶懶地應着。

房間裏傳來一陣衣物的窸窣聲,接着,那張熟悉的臉便如他所料地出現了——肌骨的起伏因過于精确停勻而帶着古希臘雕像般的清冷,俊俏潤澤的唇眼卻暗示着與之相反的溫熱,看起來潋滟又危險。略顯古典的深重眉睫讓每一次擡眼都顯得過于盛大驚心,不自知地逗弄着恰巧落在皮膚上的每一存陰影和微光……

黑色項繩下的脖頸涼潤光潔,仿佛是冰種岫玉雕的,繩底墜着一枚精巧的十字墜,看起來像是專門定制的,造型獨特、工藝繁瑣,江浔雨從認識他起就看他戴着。

“回來了?比賽怎麽樣?”許牧白倚在門邊問。他身上匆忙地套了件制服夾克,忙着低頭系扣。

“廢話,當然是我們贏。”江浔雨不耐煩地答,說話的語氣比平時沖了不少,許牧白不禁狐疑地擡眼看他。

江浔雨也不想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質問:“她和你表白完就突然走了,你到底說了什麽?”

“誰?”

“裝什麽糊塗,你難道一周有十個人排隊表白嗎!”江浔雨惱怒地反問。

“十個?一個都沒有。”

“怎麽沒有,我姐……呃,林老師不算嗎!”江浔雨在學校從來沒主動透露過林映雪跟自己其實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連許牧白也不知道。父親和姐姐都不願意外人瞎猜說閑話,解釋起來又太麻煩。

“你在說什麽,哪個林老師?”許牧白也有些不耐煩了,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就轉身去找電吹風,濺了江浔雨一臉水。

“裝什麽糊塗!”江浔雨低吼着從身後拽住他頸間的黑鏈繩,把人拖住,喊道:“你今天不說實話就別想走。”

“你放手!”許牧白用力扯開緊繃在喉底的鏈繩,白皙的脖子上瞬間起了一道淺淺的紅印。

“你……你不說我就不放!”江浔雨紅着臉道。

“我哪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先放手!”許牧白惱怒地扭頭喊。

兩人漲紅着臉僵持着,直到那根鏈繩被蠻力“啪”地一聲硬生生扯斷。精細的十字墜飾跌落在地面上,叮叮咚咚地跳遠了。

江浔雨有些愧疚地看了眼地上的斷繩,嘴上卻仍怒氣沖沖地問:“上周五的鋼琴課,你去了吧?”

“嗯。”

“見到林老師了吧?”

“哦!教鋼琴的林老師,是,那又如何?”許牧白低頭撿起斷裂的黑色項繩,擺弄了一陣,還是把兩段殘繩一起扔進了牆角的垃圾箱。

江浔雨分明看見十字墜滑進了床底,卻憋着不說,一邊看許牧白滿地瞎找,一邊問:“她那天跟你說了什麽。”

“說了什麽?”

“現在是我在問你!”

“我不記得說了什麽,就正常上課……”許牧白心不在焉地答,趴在地上仔細尋找。

這個角度,江浔雨只能看見他低俯的腰背和沒塞好的襯衫下擺,心裏一陣焦躁,一手拎起床墊,一手抓着他的後領把他拽過來,低聲說:“別找了,在這兒。”

許牧白撿了鏈墜,站起身,有些不耐煩地回:“真想問什麽,就不要自己說一半吞一半,前言不搭後語。”

“你想裝糊塗,卻說我前言不搭後語?”江浔雨冷笑一聲,揮起拳卻只砸在許牧白身後的牆上。

“這牆挺硬,你手不疼?”許牧白淡淡地答,眼睛都沒眨一下,拿準了他不敢動手,歪着頭微笑,順手扶正了江浔雨歪斜的制服領帶,友善卻挑釁似的拍了拍他緊繃的下颌角。

江浔雨被他突然的舉動一激,又羞又惱,湊近了低吼威脅:“沒打臉,只是看在她喜歡你的份上。”

“她?”許牧白懶懶地仰頭問,半濕不幹的頭發在身後的牆壁上留下芬芳的水印。

“別裝了行不行,你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麽!”江浔雨吼道。他也顧不得許多,直接把所有疑問一股腦往許牧白頭上潑去:“……我知道她周五跟你表白了,你裝傻也沒用!現在她突然辭職,是不是你把她逼走的?我那天晚上還給她發消息……”

江浔雨拿出手機,翻到和林映雪最後的聊天記錄,時間是上周五的深夜。

那晚他翻來覆去還是難以入眠,卻完全不是因為第二天的比賽而緊張,只好在手機上打出了讓自己失眠的問題:

所以呢,今天的表白結果?

林映雪很快就支支吾吾地回了那通語音:

【哎……本來以為只是簡單的表白,結果我現在要消化的信息量簡直太大了,具體的,哎呀,我來說不太好,你還是直接問他吧。】

什麽啊,他拒絕你了?

江浔雨發完這句沒有收到回答,就以為她睡着了沒回,沒想到第二天也依然不回,打電話也不接,他又發了很多很多消息,可姐姐直到今天也沒再回過他。東屏島的家裏不見她的蹤影,她也沒再回隐城的青山。藝術中心的洪部長是她的直屬領導,竟然說她周末就用郵件發了辭呈。

“呃……你讓我整理一下……”許牧白皺眉思考道:“她說跟我表白了,然後你覺得是我拒絕了她,逼她辭職了?”

“不是嗎?”江浔雨緊緊盯着許牧白的眼睛,生怕漏掉謊言的痕跡,自覺像個老練的偵探,努力在那雙時而像野鹿時而像幼狼的眼睛裏搜索蛛絲馬跡。

“開什麽玩笑。”

“你……你難道沒拒絕?”江浔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根本沒有表白這件事!等等……你手機上給她的備注是姐姐?你們……”

“別岔開話題,這個我可以解釋。現在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她到底怎麽說的,你怎麽答的?”

“沒有!就沒有表白!我們怎麽可能?我除了每周五上課根本就和她沒有交集。”

“你說謊!”

“我沒有,我發誓。”許牧白鄭重說道,下意識地去摸脖底的十字墜,只碰到空蕩蕩的胸口,才想起鏈子斷了,墜子還躺在口袋裏。

“怎麽可能!”

“我怎麽知道!而且我都不知道她辭職的事,你不說我還以為這周也照常上課。”

兩人焦灼地四目相對,宿舍裏鴉雀無聲,只有浴室裏沒擰緊的水龍頭滴答作響。

江浔雨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告誡自己不要因為這張人畜無害的漂亮臉蛋掉以輕心,但那片漾起波紋的眼湖中,瞳孔漆黑深澈得像一座孤島,江浔雨看到自己的臉倒映其中,縮成了一個小小的黑影,像孤身漂流到島上的魯濱遜。

許牧白一邊刷他們的聊天記錄,一邊皺眉道:“她只是說要表白,你憑什麽就一口咬定她要跟我表白了?她周五也不止有我的課,下班也完全可以見其他人。”

“不是因為那個,是她親口告訴我,那天她……”江浔雨支支吾吾地解釋了一半,許牧白突然打斷他:“但還是很奇怪。”

“哪裏奇怪?”江浔雨警惕地問。

“辭職這件事。”“怎麽說?”

“周五下課她布置了練習,還特地說了下周要抽查哪幾首,完全看不出準備辭職了。”

“辭職也不是不行,本來我爸就不想讓她這麽辛苦,她非要上班。不回家也可以,私信和電話總要回一個吧?她不理我,只在社交媒體上發了張游山玩水的圖片。明明是個大宅女,突然旅什麽游,真受不了。”江浔雨順手給許牧白看了林映雪賬號剛更新的帖子。

“這張,總覺得在哪見過。”許牧白指着其中的風景照說:“景區的官號好像發過這張。”

“那又怎樣?”

“出去玩不自己拍,下載的圖有什麽好發?”

“偷個圖怎麽了?可能自己拍的不好呗。”江浔雨聳肩道。

“是嗎……”許牧白拿出自己的手機,默默搜到那個賬號,翻了翻其他的帖子。

“喂,你是不是又故意岔開話題!表白的事,你們倆總有一個人在騙我!還是你們合起來騙我?”江浔雨警惕地問。

“我沒有說謊。我什麽時候騙過你。”許牧白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江浔雨被他盯得心慌,清了清嗓子,先移開了目光,問道:“你的意思是,她說謊?”

“我只能肯定我沒有。不是,你先搞清楚狀況行不行?我們出了琴房根本就不熟……”

“不熟?哼,我不信,你現在就跟我回家一趟。”江浔雨突然拿起手機,急急撥了一通電話。

“現在?回你東屏島的家?”

“我有樣證據給你看,你來不來?還是不敢?”

“我有什麽不敢,去就去。”

許牧白也顧不上吹頭發,大步跟上江浔雨,把宿舍門“砰”地一聲關在身後。

青山校舍附近有專門的停機坪。

許家的天遠私航是當地最大私人航空公司,航線遍及隐城一帶沿海島嶼,江家有長期租約的直升機也是由天遠承運的。

飛行員戴着墨鏡,但江浔雨能從硬朗的颌角和金榄色的皮膚一眼認出他來。他是家裏的老熟人了,這幾年基本上都是他負責接送。江浔雨聽父親總叫他“小陸”,便也跟着這麽叫。

“怎麽了這是?”江浔雨看他的嘴角和下巴上有幾道紫紅的傷痕。

“呵呵,沒事兒,搬東西不小心弄的。你同學也一起?都準備好了?”

“嗯,走吧。”

直升機的擋風板上映着白日的最後一絲金光,穿過漫天粉紫相間的暮霞,載着三人向東屏島飛去。

從高空俯瞰,隐城形似柔和的正三角,海岸線圓潤平滑,西面有一條跨海大橋和海底隧道貫通陸地上的其他城市;天靈地秀的北角立着青山男子私校的廣闊山林園區;東岸面朝深海,四望無邊,但若是一直往東,藏在海霧後的便是江浔雨的故鄉——東屏島。

東屏島再往東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島嶼。那些小島原本是漁人農戶代代繁衍的生息之地,也曾熱鬧過,但近幾年随着最後幾批年輕人的離去而逐漸變成了雜草叢生、屋宇無人的沉寂小島,公共航線也因為沒有乘客而最終停運了。

但東屏島是個繁華的大島:家院百傾的莊園老宅、開着超跑的喧嘩新貴、悠哉放羊的山野村民都神奇地齊聚在此,共享着島上的溪川大山、白沙清水、藍天白雲。

隐城和東屏島離得不算太遠,江浔雨從青山回家通常有幾個選擇:坐船要兩個小時,坐車走跨海大橋至少一個小時(取決于堵車情況),直升機只要十五分鐘。

江浔雨明明對那頁筆記的內容過目難忘,時隔幾日再度打開還是忍不住緊張。

許牧白好奇地湊過來看,散發着浴液香氣的頭發蹭得他脖頸發癢。

江浔雨突然有點慌了,因為拿不準許牧白接下來的反應,手裏捏着筆記本,欲給還休,躊躇地開口道:“要不然……你還是別看了,我跟你解釋一下裏面寫了什麽吧。”

“呃……我自己看不是更快嗎?”許牧白納悶地反問。

“你……你其實沒必要看得太仔細。我是說……你随便看看就好,不要反應太大,這種也不是特別正式的承諾書什麽的。”

“別廢話了,讓我來不就是為了給我看這個嗎?”

“……我只是在想,你應該不是那種随随便便就被手寫告白信感動的人吧?”

“哈?你在說什麽啊。”

“你之前應該有收表白信的經驗吧?”

“呃,多多少少……”

“那要是字特別漂亮會特別加分嗎?我姐還練過幾年書法……”

“不是……這種東西,比起字好不好看,誰寫的比較重要吧!我都說了我對林老師沒有那種興趣,就算看到手寫告白信也一樣啊。”

“咳……總之,你不要太當真了,我姐這個人平時講話就比較誇張……”

許牧白若是當下表現出了一絲一毫的興奮,江浔雨都會想要立刻撕碎這本東西。

“這怎麽可能,我們根本就不熟……”許牧白喃喃自語,盯着那頁寫滿M.B.和喜歡的紙頁仔細閱讀,幾乎要先入為主地覺得那是他本人姓名的縮寫了。

“你該不會在想接下來應該怎麽編吧?到底發生了什麽?”江浔雨緊張地追問,盯着他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江浔雨一直隐隐擔心許牧白遲早要像班上那些兄弟一樣找個校外的女朋友,但萬萬沒想到還有家姐這種偷挖牆腳的禍患。

光是想象一下自己今後要是得管許牧白叫“姐夫”,江浔雨已經快要瘋了。

許牧白默不作聲,因為他順手往後翻了幾頁,一下明白了這是一個什麽級別的荒唐誤會,但又覺得由自己開口向江浔雨解釋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于是把本子塞還給江浔雨,說道:“你別看着我,低頭多看兩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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