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舍友

舍友

同宿一開始,兩人即便是在同個屋檐下,話也并不多。

江浔雨和林升、陳景馳胡鬧的時候從來不會有一絲猶豫,每天一碰面就是插科打诨,但許牧白每次一出現,大家似乎就都不約而同地規矩起來,言辭間也變得禮貌客氣。

新的宿舍名單剛公布時,林升忍不住對江浔雨驚嘆:“你新舍友是許牧白哦!”

“那又怎樣?”江浔雨反問。

“沒有啊,就覺得你終于可以在書香門第裏稍微陶冶一下情操了。”

“我需要陶冶什麽情操?就你這樣的還敢嫌我不夠高雅?”江浔雨憤怒抗議。

“我是不敢,許牧白可不一定。你除了四肢發達還有什麽特長?”

“我……”江浔雨一時語塞。

“吃飯時間特長、洗澡時間特長、睡覺時間特長不算哦。”林升斜了他一眼。

“你找死啊。”

林升挨了一拳,忙改口道:“說真的,許牧白一臉喜歡使喚人的樣子,聽說他之前的舍友好像這學期轉學了,該不會是被他欺負……”

江浔雨搶過話打斷:“別瞎說!那人是跟着家裏移民,本來就要走,跟許牧白沒關系。”

“你連這種事都知道?做過功課啊?啧。”林升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江浔雨立刻解釋:“沒有,只是碰巧。那人還跟我們打過球你忘了?之後就随口問了問。”

“好吧。反正我還是覺得,他看起來對舍友的要求會很嚴格。”林升聳聳肩。

江浔雨哼了一聲:“那就算他走運,分到了整個青山最強的男人,我本人。”

“哦……可是,說實話我想看他怎麽調教你。”林升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笑笑。

“可不可以換個動詞?語文很差不用通過這種方式證明。”

林升想了想,又改口道:“說實話我想看他怎麽管教你。”

“再換一個,別把你哥形容得像狗一樣。”江浔雨沒好氣地反駁。

“說實話我想看他怎麽教育你?”

“他又不是我爸!”

“說實話我想看他怎麽調戲你?”

“有沒搞錯,誰調戲誰啊?”

“哦!天吶雨哥,你想對人家幹什麽?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麽啊?”林升倒打一耙地大喊。

“诶,明明是你先用這個詞……啊!煩死了,滾!”

隔了幾周,陳景馳又在身邊不停的好奇打探:

“诶,雨哥!我問你哦,許牧白都幾點起床啊?或者,他是不是都學習到很晚?不然怎麽總是年級第一。”

“我怎麽知道,他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你就不能承認人家的腦子就是比你好用嗎?”江浔雨無奈地斜了他一眼。

“真的是這樣嗎?就算天賦占一點點,努力肯定也有用啊。那他平時都聽什麽歌?”

“這又是什麽鬼問題啊!”

“就……不是說聽古典音樂對腦子好嗎?我也想開發一下智力和音樂天賦……”陳景馳嘟囔。

“沒希望了,你下輩子回爐再造。”

“好過分!诶,那他都是早上洗澡還是下午洗澡,他平時穿什麽顏色的……”陳景馳兩眼放光。

“不要再問了!你是變态嗎?”江浔雨沒好氣地吼。

“沒有……我是真的好奇,有可能他就是做了什麽才特別幸運,或者他房間擺設有什麽不同?是不是風水比較好。”陳景馳眼神真摯地追問。

“我拜托你相信科學。”

陳景馳嘆道:“都快考試了,我總得都試試吧。你難道就不好奇?你幫我仔細看一眼他卧室的風水吧,最好偷偷拍張照。”

“不要!搞什麽迷信啊!”

“俗話說得好,不能全信,但也不可不信嘛。”

“哪裏的俗話啊?是你爸的原話吧!難道你以後也要像他那樣憑一己之力養活全城的風水師和神棍嗎?你清醒點……”江浔雨苦勸。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陳景馳依然念念有詞。

“快點去複習,別扯這沒用的……”

真正和許牧白熟悉起來大概還是江浔雨因為打球受傷的那個月。

那天傍晚,許牧白前腳剛回宿舍,便聽見門外一陣呼喊。

“在嗎?”

“有人嗎!開個門!”

許牧白打開門一看,就見到江浔雨一臉狼狽地立着,臉上汗涔涔地還沾着些泥,碎發散亂地貼在額前,兩只手臂僵在胸前,手掌到手腕之間結結實實地纏着白晃晃的繃帶,清亮無辜的眼睛裏寫滿了四個字:“我太難了”。

陳景馳站在他身旁,一手抱着球,一手搭着他的肩,一臉理虧地歉疚苦笑。

“呃……這是……”許牧白一時沒搞懂這是什麽狀況。

“雨哥摔了……”陳景馳小聲嘟囔。

“怎麽摔的?”

“不要說了!太丢臉了,快幫我去放浴缸的水,我要洗澡。”江浔雨瞪了陳景馳一眼,目露兇光。

“也沒什麽丢臉的。早知道應該去室內的,學校那戶外籃球場光顧着風景好了,設計完全不合理,地勢太高,邊線旁邊就是大坡,一個收不住就翻下去了,你肯定不是第一個!”陳景馳忙不疊地安慰。

“喂,要是你的球不傳成那個鬼樣子,我能沖去邊線撲球嗎!”江浔雨委屈地吼他。

“是是是,是我的錯,不過你摔的也太慘了點。”陳景馳看着他手指上的紗布直搖頭,感嘆道:“你的手,起碼半個月木乃伊。”

“喂,你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啊。有功夫啰嗦不如快去幫我放洗澡水!”江浔雨吼道。

“雨哥!水好了,你來!”浴室裏傳來陳景馳的呼喊。

陳景馳折騰了好一陣,總算把江浔雨安頓好了,長舒一口氣走到廳裏,像是送走了老佛爺一般如釋重負,然後又對許牧白拍着胸脯保證:“我會盡量常來伺候這位暴躁法老的!但我住南樓,來來去去不是特別方便,這幾天就辛苦你多照顧照顧他,有什麽需要的,随時我打電話,我也給你個手機號吧……”

“噢,沒事,他知道你的號碼就行。”許牧白點點頭。

“行,要不……接下來交給你?我先走了?”陳景馳拍了拍許牧白的肩,露出了送戰友般的笑容,然後也不等許牧白回話便一溜煙跑沒影了。

“陳景馳!——陳、景——馳!”浴室裏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喝。

“別叫了,人早走了。”許牧白推門進來,看江浔雨下半身裹着浴巾躺在浴缸裏,舉着兩只手,像個姿勢別扭的木偶,忍不住嘲笑:“啧,你也有今天……”

“等等,什麽叫人走了啊?肇事逃逸啊?他才口口聲聲說要伺候我生活起居。”江浔雨咬牙恨恨地說:“得把他叫回來。”

“算了吧,天都黑了,你要什麽我給你就是了。”許牧白說着便拿了條幹浴巾走到浴缸旁,淡淡地說:“這個?”

“嗯……”江浔雨猛然間覺得自己這個雙手投降的姿勢多少有些狼狽,不由得紅着臉低頭嘟囔道:“這臭小子居然先走了……”

“哦,非要他不可的話,行,那你就在這兒呆一晚上吧。”許牧白冷冷放話,扔下手中的浴巾,轉身就走。

“別別別別別……我就是受寵若驚。”江浔雨立即恢複了嬉皮笑臉的常态,耍賴道:“別走別走,我現在是木乃伊,是文物,麻煩您輕拿輕放。”說完就起身跨出浴缸,嘩啦啦濺起一地的水。

許牧白沒防備,就覺得一堵濕熱的人牆躍然撞到自己面前,慌忙呵斥:“別突然動靜大得跟詐屍一樣……”

“好好好,我不動,木頭人。”江浔雨乖乖立正。

許牧白擦幹了他身上的水時他大氣都不敢出,瘋狂地逼自己在腦子裏背誦文言文,試圖轉移注意力,但腦子仍然仿佛短路一般,光是“先帝創業未半”幾個字就來回默誦了五遍。

好不容易默念到“以昭陛下平明之理”時,許牧白總算停了手,清了清嗓子,命令道:“舉手!”然後把寬松的短袖衫匆匆往他頭上一罩,像套枕頭似地穿過他的臂膀。

等江浔雨努力把頭掙出領口時,許牧白已經跑沒影了。

江浔雨松了一口氣,走回卧室裏一頭栽倒在床上,房管老師把幹淨的藍襯衫整整齊齊地疊在床頭櫃上,像一塊藍色的豆幹,他盯着藍色棉布上的褶皺嘆了口氣,陷入一陣胡思亂想:明天要是穿制服,我是不是趁機可以指使他幫我打領帶?嗯?等一下,還想什麽領帶啊?我不會連拉褲鏈都要幫忙吧……救命。

江浔雨的腦子裏閃現過很多畫面,每一幀都讓他想要跳進結冰的貝加爾湖游兩圈冷靜一下。

次日早餐時段的學校食堂裏,交頭接耳的聲音似乎比平時更熱烈一些,學生們的眼神除了聚焦在色香味俱全的盤中餐上,似乎還有些飄忽不定。

林升端着飯菜坐到陳景馳對面,卻看到他神色不定地張望着自己背後的什麽東西。

“怎麽了?”林升卷了一叉子面放到嘴裏,嘟囔着問。

“我感覺……雨哥現在看起來好像心情不錯,我還是不要上去找罵比較好。”陳景馳輕聲解釋。

“他也在啊?哪兒呢?”林升問道,回頭順着他的目光轉身往後看,原來後面那桌不是別人,正是手纏紗布的江浔雨和面不改色的許牧白。

“張嘴。”許牧白發出馴獸師般的冷靜聲音。

“啊——”

“不要這個,算我求你……”江浔雨臉上有一種“老虎不撒嬌,當我是野貓”的罕見表情,讓路過的男孩都忍不住放慢腳步,用餘光多看了幾眼。

“張嘴。”許牧白淡淡地命令道。

“不,你別沖動,先聽我說,西藍花是真的不行。”江浔雨低聲哀求。

許牧白冷着臉教訓:“不要血口噴花,西藍花怎麽不行,只是你不行而已。”

“我……”

“你過敏?”

“那倒也不是,就是不喜歡……”江浔雨皺眉嘟囔。

“哦……挑食?那張嘴和餓死之間你選一個吧。”許牧白微笑。

江浔雨無奈地乖乖張嘴,盯着面前那雙無論如何冷酷無情依然漂亮無比的眼睛,勉強覺得西藍花比印象中好吃了一百倍。

林升眯眼端詳了一會兒才轉回身來,若有所思地說道:“以前不太熟,但現在感覺許牧白人還不錯的樣子。”

陳景馳連忙點頭附和:“我也這麽想,真正聊了幾句就發現他其實很好說話,但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少看人跟他主動搭話,除了雨哥。”

“呃……他現在這樣不搭話會餓死的,只是求生本能吧。”林升搖頭道。

“也是哦。”

那是江浔雨和西藍花的“第一日”,而今天的江浔雨已經成為了一個真心接受西藍花的人,由此可證,人類的許多喜好确實是可以後天培養,甚至是颠覆的,所有自以為是的偏好都有可能在某個時刻突變為瘋狂打臉的“真香”。

木乃伊模式下的江浔雨很快又發現了一件事:許牧白似乎和他幻想中乖巧完美的鋼琴天才有那麽點不同。

而且,“那麽點”這個描述還是有點保守了。

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突然又覺得肚子餓,就摸着黑跑到客廳裏,又順着牆蹭到冰箱旁,虔誠地跪下,咬着冰涼堅硬的金屬把手,努力扯開冰箱門,然後自強不息地從裏面叼出紙盒裝的純牛奶,放在地面上,用小狼般尖利的犬牙仔細地撕扯下吸管的包裝。

他好不容易從塑料膜中拆出了吸管,叼着塑料管的頂部,努力送進插孔中,然後用雙肘顫顫巍巍地夾起牛奶盒。

月光透過窗簾幽幽地浸着地板。

遠遠看過去,江浔雨的身影大概有點像是某種神秘組織成員,正舉着牛奶祭拜“冰箱之神”之類的亞文化神明。

正當他以為劫難到此結束,接下來只需好好享用這番艱辛勞動的果實就行了,身後的黑暗裏卻突然傳來一句波瀾不驚的贊美:“沒想到還真的被你喝到了,嘴上功夫夠好的……”

江浔雨吓得一激靈,本來就顫巍巍夾在臂間的紙盒應聲而落,灑了一地。

“喂!你在那站多久了。”江浔雨羞憤地向暗影質問。

“啊,吓到你了?抱歉。”許牧白連忙打開燈,匆匆地拿了紙巾幫他收拾地上的狼藉,忍着笑說:“也不算久。你放心,我是懷着尊敬的心情看的。”

“你……看到了也不搭把手?”

“哦,本來想幫的,但看着看着就忘了……逐漸開始好奇……嗯,忍不住在心裏想,這種事真的能只靠嘴做到嗎,然後就想看看結果。”

“喂,你看戲呢!”

“抱歉抱歉,我幫你拿罐新的,你要不要順便吃點別的?省得一會兒大半夜又餓了。我不介意再幫你刷一次牙,反正是電動牙刷我不會手酸。”許牧白笑道。

“不吃!”江浔雨堅定地回絕,很欣慰自己在這一刻沒有猶豫,展現出了不屈的氣節。

“哦,行吧,那我自己吃了。”

“喂,我的意思是,我不吃你也不許吃!”

“攔我試試?”許牧白不屑地回頭放話,從櫃頂掏出餅幹盒,耀武揚威地晃了晃。

江浔雨立刻服軟,能屈能伸地改口說:“那……那我也要。”

“我就知道。哦!你要不要再試試用嘴開餅幹盒?”

“有病啊!”江浔雨吼道。

“所以是不要的意思嗎?”許牧白歪頭問。

“不要!”

“哦,可熟能生巧……”許牧白循循善誘。

“我并沒有想要擅長這種事!”江浔雨憤然駁斥。

“好吧。”許牧白嘆了口氣,用手輕松地打開了餅幹盒。

“喂!不要一臉失望好不好!明明用手開才是正常的吧。”

“我又沒說什麽,想吃就快點張嘴。”

“啊——”

許牧白微微一笑,拿出一塊餅幹在他眼前虛晃了一槍,又扔進自己的嘴裏。

“別耍我,你信不信我咬斷你的手?”江浔雨咬牙道。

“別沖動,你現在這樣看起來好像那個……”許牧白歪頭思索了一陣,接着說:“摁一下牙齒可能會咬到手指的那種鯊魚玩具。”

“老子才不是玩具!”

“那我這回真的喂給你,你可不許咬我。”

“嗯,不咬……才怪了!”

“喂!疼。”

“又沒有真的用力,別裝了。”江浔雨瞥了他一眼說。

許牧白轉了轉眼睛,說道:“我的手上過保險,你要是真能咬斷,拿到錢我們平分,偷跑出去環游世界。”

“你的手大概比我的命都金貴,要是被我咬壞了,主任和禿鹫都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禿鹫是誰?”許牧白不解。

“洪鷹,你們藝術中心的洪部長,我們私下都叫他“禿鹫”,不是因為他頭發少,是因為他總一臉陰沉,眼神冷飕飕的。”

“是嗎?我倒覺得他挺和善。”

“你給他端了多少獎杯回來,他能不對你和善嗎……我要是傷了你的手,總覺得他會重金懸賞刺客來解決我。”江浔雨嘆氣。

“就你現在這樣,想殺你還需要什麽重金懸賞?随便扔個香蕉皮你都能跌進重症監護。”許牧白輕快地反駁。

江浔雨一氣之下又亂啃了好幾口,把那些本應該用來彈李斯特和接花束的漂亮手指都變得髒兮兮、濕漉漉、黏糊糊、滿是餅幹渣。

許牧白卻完全不惱,臉上的笑意是他從未見過的另一種好看,往壞了想是居高臨下的寬容,往好了想……江浔雨來不及往好了想,只想多看兩眼。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因為那個應該鑲進純金雕花畫框裏欣賞的人,那個應該裝進防彈玻璃櫃裏保護起來的人,竟然就這樣随随便便地捏着滿是碎屑的小餅幹出現在自己眼前,狡黠又淘氣地撬開了自己的口腔、闖進了自己的生活,成為了可以調侃、可以頂撞,甚至可以用牙齒切切實實咬到的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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