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灼熱紅痕和帶刺薔薇
灼熱紅痕和帶刺薔薇
宿舍裏厚沉的刺繡布簾一拉開,晨光便帶着新生兒般的柔軟歡喜地沖進屋來。
許牧白盯着窗外校道上的黑貓愣了會兒神,轉身走向浴室。
日光追着他的後背照耀,直到白皙的皮膚泛起微紅血色,脊溝的陰影裏不再有月的冰涼。
浴室裏,蓋滿熱霧的鏡面被指尖緩緩擦拭着,直到鏡面清晰地映出一對清亮的深褐色眼睛。
他低頭,水珠便順着發絲滴在微扇的上睫和散動熱氣的唇沿。
再仰頭時,寬大迷蒙的圓形鏡面中卻又多了一個人影,淺麥色的臂膀帶着被窩的暖熱。
“原來你在啊……”懶倦沙啞的聲音打破清晨的靜默:“就不能出點聲音,吓我一跳。”
“我……你出去。”許牧白身子一僵,插上電吹風的插頭,調了冷風檔,試圖吹走爬上耳後的燒灼。
“宿舍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江浔雨帶着起床氣,把身上的衣物用力往地上一丢,旁若無人地大步走進還散發着熱氣的淋浴間。
圓似滿月的大鏡框像個樂呵兒的和事佬,把鏡子前和淋浴間裏的兩張臉強行圈進同一個反射範圍。
這兩張臉放在整個青山都是格外惹眼的。
面無表情的時候,江浔雨看起來更親切些,眉宇随性松弛,嘴角的形狀總像剛說完一句戲谑的笑語。許牧白明澈的眼池中卻有藏不住的疏離和鋒芒,直勾勾盯着鏡子的時候就像在低聲警告:“獨家領地,生人勿入”。
但唯獨江浔雨的印象裏都是他的笑,所以對平日裏這樣冷着臉的許牧白也不以為意。
淋浴間的圍門只有最頂上的一圈是普通玻璃,剩下都是雕壓着精細水波紋的磨砂玻璃,裏面的人看上去像素描課上用的石膏頭像,具象的肩頸之下只剩下想象的延伸,模糊地晃動着皮膚的影子,反射在遠處的鏡面。
江浔雨的視線穿過玻璃門頂上那圈透亮的普通玻璃,落在許牧白後頸的幾道紅痕上。
印痕并不算深重,只是在光滑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灼眼,嵌在肌肉包裹的低聳肩胛之上,像初生幼龍卧在覆雪的山谷間微微喘息。
“你又不打球,彈琴也能受傷?”
“什麽?”許牧白調低了電吹風的檔位,擡眼從面前的鏡子裏看他。
“這兒……”江浔雨比劃着答。
許牧白側頭看了一眼鏡子,淡淡地答:“哦,摔的。”
江浔雨不信,但也沒再追問,迎上頭頂花灑噴出的熱雨。
“林老師,還有可能回來教琴嗎……”許牧白突然低聲問。
“私信電話都不回,估計還賭氣呢。哼,我還沒告訴她趙宗清來青山了,她要是知道青山居然找來她的偶像給她接班,還不得飄上天去。”江浔雨笑道:“要不這周五,我趁你上課前去找他簽名合影?我姐收藏了一大堆他的CD,我就不信給她發這些她會無動于衷。”
“不要。”許牧白冷冷答。
“那你幫我要個簽名總行吧?”
“不行。”
“怎麽?是不是趙宗清這人不好說話,愛擺大鋼琴家的架子?”
許牧白默不作聲,好像沒聽見,披上襯衫外套,紅印瞬間消失在嚴實挺括的棉布裏。
江浔雨蹿進隔壁間還冒着熱氣的浴缸,發出一陣慘叫:“用這麽燙的水,你殺豬啊?”
“二師兄怎麽急起來連自己都罵?我又不是留給你用的!”許牧白隔着牆駁斥了一句,系上領口的最後一顆扣子,又喊道:“我先走了。”
“你要去食堂?等我!”
“自己追上來。”
“那算了,我懶得吃了。”江浔雨緩緩滑回浴缸,把頭埋進帶着浴液香氣的熱水裏吐了幾個泡泡。
“吃都懶得,明天你幹脆再懶得呼吸,豈不更輕松。”許牧白嘆道:“只等十秒”,于是倚在門邊不耐煩地大聲倒數:“九、八……”
江浔雨猛地騰身而起,濺了一地水花,大喊道:“五秒就夠了!”
食堂門口的玫瑰開得正豔,江浔雨路過時不留神被橫生的荊刺勾了褲腳。
他蹲下去撣褲腳沾上的泥垢時,又想到許牧白背上的紅印子,不禁皺眉自語:“是摔的才見鬼了……”
宿舍房間的陽臺上也種滿了玫瑰,江浔雨昨天醒來時發現,一枝玫瑰挂着晨露探到窗前,火橙色的柔瓣精致地舒卷着,甜香撲鼻,顫人心弦。
只可惜,那枝幹不知是被風吹了還是打掃房間的保潔員不小心壓了,有個淺青色的細小缺痕,雖不至折斷,卻難以忽視。
江浔雨忍不住伸過手,用力折下花枝,插到桌上的筆筒裏。
它像個燃燒的小太陽,熱烈地綻放了一日,美不勝收,次日便枯萎了。
但他并未因為枯枝傷感,反倒有種奇異的歡悅:這世上只有他一人見過它盛開的樣子,它便只是他一個人的玫瑰。
很快,江浔雨就猜到了許牧白身上隐秘紅印的來源。
趙宗清是隐城最有名望的鋼琴家之一,有些年紀了,是很多知名鋼琴家口中于之有恩的老前輩,就連許牧白的母親張媛兒也在不少公開場合鄭重答謝過他的師恩。
青山的琴房在學校藝術中心的一樓,旁邊就是籃球場。江浔雨周二傷了腳,已經在球場旁連坐了四天冷板凳。他喜歡坐在正對着琴房的方向,目光像蝙蝠一樣靈巧地穿過兄弟們不算激烈的練習賽況,飄進許牧白的琴房。
琴房的玻璃門是隔音的,一點琴聲都飄不出,但江浔雨喜歡看着他的手指在琴鍵上紛飛,猜測他彈的是什麽曲子——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無聲游戲。江浔雨在心裏默念着琴譜,偶爾閉眼猜測着房內的琴音,用手指敲着板凳底,坐冷板凳的時光也變得快樂充實起來。
周五下午的鋼琴課上,趙宗清果然出現了。
江浔雨起先還惦記着簽名的事,但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趙宗清的動作說不上特別越界,乍一看上去更像是無心之舉。
就好比,許牧白是一個自轉着的星球,産生了某種引力,所以趙宗清不管是擡手翻譜子還是伸手碰琴鍵,手的運行軌跡都會在某一刻掠過許牧白的肩頸、腰背、大腿。
另外,為什麽非得在別人的身體上打節拍?難道趙宗清的左手不能擊打他自己的右手嗎?他不能去敲那堅硬平整的鋼琴蓋嗎?他不能再自己的腿上敲擊出臆想中的鍵盤嗎?為什麽?
江浔雨思來想去都覺得很不舒服,腦子裏像同時爬進了一千只細細齧食的螞蟻和一千只嗡嗡作響的蜜蜂。
許牧白幾次看上去想躲開,但是趙宗清的手就像電影裏的追蹤導彈一樣,無論目标如何偏離,都會自行調整軌跡,最終都難以避免地落在目标位置。
像許多人一樣,江浔雨也被趙宗清彈的《馬捷帕》和《鬼火》震撼地驚豔過,卻絕沒有想到他靈活的手指可以用在這樣古怪可憎的行徑上。
最關鍵的是,趙宗清的表情自始至終都嚴肅正派,完全給人一種正在全身心教導學生的感覺。紫中泛白的兩片薄唇也不停地開合着,像是說着一些專業點評。許牧白也頻頻點頭,像在回應他說的評語。
因為侵略的意圖并不明顯,每一次惡意“剮蹭”看上去都是不小心而為。如果這樣的動作僅被瞥見一次,連最敏銳的旁觀者也會堅信是無心,完全不會生出任何揣測。也許這就是為什麽趙宗清敢在正對着籃球場的通透琴房裏動手動腳——他知道,沒人會注意到。
江浔雨甚至覺得,他一定不止一次、不止對一個人這樣“練習”過,就像練習他的演奏一樣不斷地打磨過這套揩油之術,才會如此熟稔精準地掌握行事的尺度。
一個德高望重知名演奏家屈尊而投入地悉心輔導着一個年輕學生——這将是路人視角的全部內容。但那些毫無功能性的輔導動作沒有逃過江浔雨的眼睛——來自一位從小以鼓掌為己任的專業觀衆的審視。
江浔雨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覆上腰間的肥厚手掌、壓在肩頭的缺乏鍛煉的體重,多餘的動作,全都是多餘的動作……
江浔雨盯了很久才敢下結論:趙宗清的上下其手完全沒有正當的理由,絕對不是什麽獨特的教學風格。
他努力替趙宗清找過一遍理由了,因為他也不願意相信這是在自己眼前真實上演的。青山就像一座屬于他們的安全城池,最擾心的不過清晨的鳥鳴和叮咚的上課鈴,他不願相信這是當下正在發生的事。
而這還都只是在琴房裏,旁若無人地在琴房裏。
事實上,只是遠遠看着,他的手指就幾乎要因為震驚和沮喪而顫抖了,他的眼眶就幾乎要因為煩躁和盛怒而瞪紅了,可他努力克制着沖動的情緒,拼命抓住殘存的冷靜,試圖尋找第二種可能性。
第一反應永遠是自我懷疑:萬一是無心之舉呢,也許他只是天性熱情親昵,畢竟每個人的社交距離是不一樣的……是我反應過度了?
可是,真是反應過度嗎?
他的手指以奇怪的角度強撫過他的皮膚……
真是反應過度嗎?
他的身體以反物理定律的方向沖他偏斜壓制着……
真是反應過度嗎?
是嗎?
江浔雨的腦子在一片狼藉的混亂思維中飛速旋轉,他的邏輯在情緒的沖擊下摧枯拉朽地崩裂着,一個又一個念頭層出不窮,像飛速碾過未幹瀝青的輪胎一樣,濺起漆黑污濁的水。
他一口氣喝空了瓶裏的水,毫無意識地用力捏扁了水瓶,又小心地試圖把它整回原來的形狀,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手裏拿着空水瓶,沖上前去敲那扇玻璃門。
“什麽事?”趙宗清一臉疑惑地給他開門,額前打着發蠟的劉海被門縫間的強風吹下一縷,隐約露出蒼白的頭皮。
“我能不能進來接點水?”江浔雨指着琴房裏的飲水機說:“我們就在那兒打比賽,教學樓的飲水間太遠,我就直接過來了,畢竟,兩點之間線段最短。”
他在空氣中煞有介事地鎮定比劃着籃框和琴房的距離,被怒火燒灼的心髒卻在胸膛裏像爆竹一樣砰砰作響。
“我們還在上課。”趙宗清皺眉。
“很快的。”江浔雨巋然不動,一副賴着不走的樣子,直到趙宗清擺手放他進來。
江浔雨在他不耐煩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接着水,接滿了又仰脖喝了半瓶,然後繼續接、繼續喝……反複了不知多少次,才最後扔下一句“一會兒還來”,然後緩緩移步離去。
“幹嘛去了?”教練問。
“接水。”江浔雨晃了晃手裏的塑料瓶。
教練訓斥道:“去人家琴房裏接水不是有毛病嗎!搞得我們籃球社窮得揭不開鍋一樣,多丢人。我這不是給你們準備了一整箱嗎,多的是,讓你坐板凳又沒不讓你拿水,渴了就自己拿新的。”
“我忘了……”江浔雨聳肩道。
“我看你不是腿傷了,是腦子傷了。”教練搖頭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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