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鼓手撿來的男高

鼓手撿來的男高

江明波茶飯不思地悶在家苦練貝斯時,滿腦子都是9330那日暴躁瘋狂、撥雲見日的鼓聲。

他的指尖一次次撫過粗粝的弦,耳邊響起的卻是9330那日說的那通無名詩一樣的滾燙低語。

魂牽夢繞這個詞,江明波在那日之後才知道是真切寫實的。

父母早已拟定,要他去隐城的高校讀商科,他卻瞞着人報考了本島的屏大。

那日,江明波肩上背着貝斯,手拿屏大錄取通知走進傳杯弄盞的江家飯廳,篤然地向父親開口。

父親手中那杯放了兩塊冰的威士忌酒杯頃刻見底,狠狠砸向嵌着金蘭紋的白色大理石磚,碎得嘭啪作響。

“你怎麽想的!嗯?讀屏大?那你青山白念了,這幾年就算荒廢掉呗。”父親質問的口氣是不容許他以沉默作答的。

江明波盡量把貝斯往背後掖着,不動聲色地答:“工廠也都在島上,方便早點熟悉業務。”

父親從鼻孔裏冷冷地哼了一聲,揮手放傭人走近,清理地上那片冰涼剔透的狼藉。

母親打着圓場:“我看屏大也可以,離家近,我本來就舍不得他去……”

“隐城有什麽遠!這你都舍不得,就是想把他慣得一事無成!你就看吧。”

母親也惱了,提高音量道:“孩子不是說了就為熟悉你那點業務,這年頭願意留着的年輕人有幾個,你不偷着樂就算了,你發什麽火。”

“呵,我發火,我那不也是想着他拿個好看的文憑,管理公司也得服衆……”江父軟下聲來。

“哦,姓江就不夠服衆啦?那我們年輕的時候不是白手起家苦過來的?現在反倒要怕人不服,真是見鬼了……”江母翻了個白眼,夾了兩筷子魚肉扔進他碗裏,說道:“吃!”

江明波小心地把背上的貝斯靠在邊上的櫥櫃放了,才默默走到飯桌旁。

江父瞥了一眼他的琴,罵道:“信不信我把你那玩意兒扔了。”

江明波拉開椅子的手應聲僵住了,把椅子又推了回去,大步轉身抓起貝斯,沉默地奪門而出。

“你看看你看看,就你慣的,這脾氣……我看就是欠揍。”江父氣得一拳砸得桌面杯盞顫震。

“好了好了好了,我們吃我們的,一會兒給他送房裏去……”

“送?你不許送!餓死他得了。”

“你少說兩句吧,真是,老愛發火,活該你血壓高。人醫生都說了,要心平氣和的過日子,不聽勸的你。”

“還不是你生的這折壽玩意兒……”

“聽聽你那混賬話,我不給你挑魚刺了,下一口直接給你卡斷氣得了。”

父母那報備完,江明波才打了一串短信,把要去屏大的事告訴第三個人。

一條語音消息旋即回至:【喲,高中生,那以後可就就低頭不見擡頭見了,先叫一聲學長聽聽?】

林深卿的語音即便經過了手機電流的傳遞和過濾還是一樣讓他心驚肉跳,仿佛每一句話裏都藏着一個驚天的大秘密,讓他不由得屏息聆聽,即便內容瑣碎,包括【別忘了樂隊的面試】。

面試的地點是屏大的空教室。去之前他猶豫了一下該穿什麽,總覺得便服太随意,還是穿了青山的制服。到了教室裏卻發現那幾個樂隊的學長個個穿得不修邊幅,像剛從宿舍的被窩艱難地爬出來,林深卿則不見人影。

一曲終畢,幾個學長面面相觑,斷眉鷹目的吉他手緩緩開口:

“技術倒是頂好的……就是風格跟咱們是不是不太搭?”

“少挑刺了。你別理他,艾力八成就是嫌你太帥了,覺得你會搶他風頭。”鍵盤手狼尾杏眸,翻白眼時顯得特有力度,此刻正不修邊幅地跨坐在背面朝前的椅子上,邊前後搖晃,邊歪着頭盯着他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不就是酒吧裏那個麽,D撿到的高中生寶貝。”主唱是個高挑清瘦的少年,齊肩的長發懶散地用黑色細皮筋束起了半頭,一雙倨傲的狐貍眼閃出驕蠻的神色,聲音平靜而不失淩冽,說道:“那天整晚在那念念念,說找到了桐哥的接班人。”

“哦!我看他确實比桐哥……”鍵盤手的話被艾力刻意的輕咳打斷了。

主唱揚揚嘴角道:“要我說,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太乖了。”

鍵盤手一笑,嘴就咧到了耳根:“既然是D的人,就由他負責把這孩子帶壞吧。”

“他人呢?”江明波問道。

“哦……接了個獸醫院的電話,說他的狗最後還是老死了,就黑着臉說要去喝一杯,結果到現在也沒回來。”鍵盤手聳聳肩。

“去了哪?”江明波追問。

“老地方,你不也去過?估計這會兒被Vince灌酒呢。那小子人還怪好的,也不怕老板看到,整天給咱們免費的酒喝。”鍵盤手砸吧着嘴回答。

在走下酒吧那段深長的走廊前,江明波脫了制服夾克系在腰間,他有些後悔今天穿了高中制服出來,還好裏面的白襯衫沒有任何校徽标志。

Vince穿着灰色的襯衫,袖子卷到肘底,膚色冷而白,給人一種幹淨到幾乎有消毒水氣味的感覺。

如果把他手中的調酒工具換成手術刀,他看起來會很符合所有人對外科醫生的刻板印象。

“我還嘗試了一種新配方……你要不要試試?”酒保歡快地問。

“要!”吧臺前的林深卿像冰淇淋車旁邊的孩子一樣地振臂歡呼,手裏捏着的半空小烈酒杯卻突然被身後的人奪了去。

他納悶地轉過頭,看清來人又快樂地笑道:“喲!高中生!你怎麽也來啦。”

“我畢業了,不是高中生了……”江明波憤然作答,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有些生氣,一把将林深卿沒喝完的那杯烈酒推到了他夠不着的角落裏。

林深卿倒不在乎,拉他坐到身邊,熱情地介紹道:“Vince,認識一下,這是我們樂隊新的貝斯手!”

“要可樂嗎?”Vince歪頭看了他一眼。

江明波搖搖頭,Vince就不再理他,搗鼓了一會兒又把新酒推到了林深卿面前。

江明波在雞尾酒杯滑到林深卿眼前時穩穩摁住了玻璃杯底,說道:“他好像已經喝了很多。”

“沒事,再過一小時我就換班了,到時我送他回去。”Vince波瀾不驚地回答。

“送我?你知道我住哪啊Vince?”林深卿滿不在乎地問着。

“喝完這杯,你就告訴我。”酒保湊近他的臉低聲道。

“我哪敢,萬一你半路讓我結今天的酒錢,不然就殺我滅口,怎麽辦?”林深卿仰起下巴微笑,細汗涔涔的脖頸在吧臺幽暗的□□下泛起涼潤的光,像神秘深海生物的皮膚。

“我什麽時候讓你結過酒錢?我還指着你良心發現,好好報答我……”Vince笑着回答,目光卻緊鎖着他的嘴唇。

江明波微微皺眉,瞥見吧臺內側已經攢了一排喝空的酒杯。

“9330。”江明波低聲說。

“幹嘛?有何指令。”林深卿玩笑着攬過他的肩,肩臂溫熱,襯衫的領口松垮地開斜着,光潔的鎖骨泛出迷醉的紅暈。

“就想叫看看你是不是還記得……”江明波覺得自己像被柔膩的水藻輕輕裹住了,卻不想掙脫。

“怎麽不記得?哦對了,都忘了恭喜你考進我們學校。快叫聲學長聽聽。”林深卿期待地看着他的眼睛,長而分明的睫羽在眼底投下光影。

“學長……你喝多了,我現在送你回去,好不好?”江明波在他耳邊輕輕地詢問,聲音像潺湲的深井之水。

林深卿浮掠蕩漾的目光這次終于穩穩地噙住了他認真的凝視,用悄悄話的音量貼着他的耳朵問:“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知道。”

“你想要送我回家?”

“嗯。”

“你真的想?”

“我想。”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林深卿收了笑,聲音放得很輕。

酒保不動聲色地垂眸盯着兩人的窸窣低語。

鼓手的指尖順着江明波脊柱的骨骼一節一節地輕輕随意游戳着,漫不經心地,仿佛他的脊骨是一道幹澀的滑梯或一件類似鍵盤的樂器。隔着厚厚的制服棉布,江明波仍然感覺到那是柔韌有力、優秀鼓手才有的手指。

林深卿的手仿佛永遠不安寧,喝了酒更是幾乎有點神經過敏般地躁動,不是敲擊着堅硬的桌面、骨骼,就是輕彈着柔軟的皮革、皮膚。江明波覺得他也許需要一個青山校內近幾年很流行“纾壓玩具”或“指尖陀螺”。

方塊狀的纾壓玩具上面通常有很多能撥弄的金屬小球和柔軟按鍵,讓指尖躁動不安的學生們不用局限于無趣的轉筆游戲,可以在更複雜的旋轉和玩弄中消解壓力、集中精力。

人類大概就是永遠煩躁不安且具有多樣性的生物,有因為受不了嘴裏的空虛而不停咀嚼口香糖的,有心懷縫紉機而不停抖腿的,也有因為受不了手裏無物就喜歡不停用手把玩東西的。

酒保又遞過一杯暗綠色的酒,林深卿剛想伸手接,江明波卻一把抓住他的腕子。

林深卿沒有掙脫,只是歪頭笑着,任由他把那只腕子牽着。

江明波忍不住将他的手拎到眼前細細端詳: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潔淨光潤,手指修長有力、肌骨分明,指尖柔膩泛紅,像是暴躁起來能撕碎人的皮膚,溫柔起來又會像荷官理牌一樣靈巧。

“讓我送你回家,現在、立刻、馬上。”江明波的聲音急切沙啞。

“現在、立刻、馬上?”林深卿輕笑了一聲。

江明波卻沒有笑,壓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道:“我想送你回家,現在——立刻——馬上……”

林深卿沉默了半晌,輕聲答:“好。”

于是,江明波從制服的所有口袋裏掏出了所有的、遠超酒錢價值的紙鈔票,遞到吧臺上,盯着Vince一字一頓地說:“結你的酒錢。”

說完便摟起他的野薔薇大步地揚長而去。

的士上,夜色從車窗飛速飄過,林深卿靠着車窗淡淡地說:“你知道嗎,我的狗今天死了。”

江明波側過頭,卻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看到窗外的街道和樓房亮起五顏六色的光照在他的發梢。

江明波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個此刻五彩斑斓卻顯得很寂寞的後腦勺,輕輕地,像是怕驚擾一個熟睡嬰孩那樣輕輕地觸碰着;平穩地,像是怕撲滅放在船頭的燭臺那樣平穩地重複着,直到這個後腦勺的主人終于沉沉地跌入夢鄉,并且極度不負責任地歪倒在自己的腿上,不顧自己的身體變得如何滾燙。

江明波嘆了一口長氣,把他散在額前的頭發輕輕撥到耳後,不緊不慢地将微紅的耳垂、顫動的睫毛、沉靜吐息的水潤唇瓣和每一寸皮膚的細膩紋理都毫無遺漏地收進自己的視線裏。

窗外的東屏島夜景美不勝收,他卻無暇顧及。

江明波因為在陌生的客廳躺了一晚沙發而腰酸背痛。

從一夜亂夢中倉皇醒來時,屋裏晨光微熹,他喊了幾聲卻發現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

林深卿的房間雖然簡樸,但牆面卻仔細地做了精細專業的隔音處理,客廳裏的大件只有沙發、音箱、鼓。

“怎麽又不見了……”江明波喃喃着揉了揉腦袋,走進卧室看到床已經鋪得整整齊齊,就是不見人影。

他嘆了口氣,有些煩悶地走進浴室。

窗明幾淨的淋浴室裏齊整地列着林深卿的浴巾、牙刷、杯子、浴液。

江明波光看着這些精巧的物件,就能想象出他挨個兒使用它們時優雅利落、一絲不茍的樣子。

冰涼的水柱從方形的不鏽鋼噴頭傾瀉而下,卻帶不走他身上的滾燙。無人的淋浴間,噼裏啪啦的水聲砸在地上,掩蓋住了門鎖輕開的聲音。

江明波倒出純白色的浴液,揉出細膩的泡沫,浴室裏瞬間充斥着淡淡的蒼蘭香氣。暧昧的晨光穿過明窗,灑在淋浴間四散奔逃的水流間,他想着鼓手的指尖,把一身的燥熱強撫作如水的冰涼,身後卻突然響起熟悉歡快的聲音:

“早啊!餓了嗎?”

江明波被驚得身體一僵,回頭卻見那人歪在門邊,手指提溜着豆漿和糕點悠閑地晃着,嘴角微微揚起。

“你在那站了多久?”

“嗯……不夠久。”

“……你!”

“開玩笑的,蠻久的,都餓了。”林深卿歪着頭眨了眨眼,嘆道:“哎,現在的年輕人,說話沒個準信,昨天還一口一個現在立刻馬上的,今天又自個兒在這裏一日之計在于晨。”

“喂,還不是因為你自己先睡着了……”江明波被他說得滿臉通紅,咬着後牙輕錘了一下淋浴間的玻璃門,以示不滿,按耐不住一股熱氣又湧了上來。

玻璃門外的薔薇卻自顧自笑得花枝亂顫。

江明波看他站在幹淨明潔的晨光裏,既想把他裝進嚴密的玻璃罩裏好好保護起來,不受任何風雪;又想親手揉碎了他,自私地淋一場漫天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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