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秋千的背叛
秋千的背叛
上了屏大後,江明波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去找林深卿的路上;回到家的深夜裏,他的手機和他的身體一樣燙。
他們從亞諾什·斯塔克的德沃夏克協奏曲聊到約翰·博納姆的低音鼓,從江明波脾氣火爆的父親聊到林深卿曾經在孤兒院的生活。林深卿就像是為他專門定制的專屬迷藥。關于他的一切,江明波都感到着迷,那些聞所未聞的經歷和體驗像萬花筒一樣在他眼前幻變出迷人的色彩。
江明波的父母年輕時白手起家,打拼了大半輩子,老來才得了獨子。即便江父脾氣烈,也是從未讓孩子經淋一絲風雨的。
【所以孤兒院到底是什麽樣的?】那天,江明波緩緩在手機上打出這句話之後又有些後悔。
【嗯,除了是個不太能犯錯的地方,其他都挺好。我們的出生已經是一個彌天大錯,存在也已經是萬人厭棄,所以大家小心翼翼地呼吸着那裏的空氣,怕空氣裏也會突然跳出一個聲音說:走開吧!你不應該在這裏!更重要的是,一犯錯就會被罰着跪在裝滿了碎石頭和生豆子的麻袋上,膝蓋疼。】
【我不該問的。】
【啊不,現在回想起來都無所謂了,趣事也有一兩件,也有想念的朋友。】
【朋友還有聯系嗎?】
【沒有了。最好的朋友,本來說好兩個人一起出走,但快到約定的那天,他突然被人領養了。我最後也沒走成。希望他在好人家吧。】
【希望是。】
【要不,我們去院裏看看吧?離學校不遠,靠近山裏。】
【你确定?】
【嗯,一起去吧。】
【明天下課我去找你。】
磚紅的低矮院落藏在一片櫻桃樹林背後,牆上攀着細密的藤蔓,門口列着一排精巧的木馬和游樂設施,遠在林中就能聽見孩童的歡笑。
“這麽久沒來……跟印象中真是天差地別了。”林深卿放慢了步子。
“哦?你們是?”穿着天藍色制服的保育員看到兩個陌生男人,心生疑窦,急急地走出來,攔住他們的去路。
“我小時候是在這裏長大的,今天就想帶朋友回來看看。”林深卿微微一笑。
保育員走近了仔細打量兩人的模樣,瞬間卸下防備,滿臉笑容地答:“啊!歡迎歡迎,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吧。今年又剛添了新的圖書館呢。”
兩人跟随着保育員穿過亮堂的走廊,廊道兩側挂滿了孩子們五彩斑斓的書畫作品,盡頭便是嶄新的圖書館。感應式自動門一開,書頁香氣就迎面撲來。
“大變樣,我都認不出來了,真不錯……”林深卿興奮歡喜地舉目四望,一下拿起書架上的畫冊,一下又碰碰角落裏的玩具,完全融入了滿地亂爬的孩子們。
“都是程總陸陸續續捐的,我聽說他也是在咱們院長大的,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保育員熱情地說,“是個大忙人,但每個月都會抽空來。來之前總不打招呼,怕我們花時間準備。”
“哦?姓陳?沒什麽印象……”
“不是,是程,後鼻音,禾字旁那個。”
“程……他姓程?不會叫程稻吧。”林深卿突然瞪大了眼睛。
“怎麽,我是不是聽見我名字了,說什麽呢?”幾人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帶着笑意的輕快男聲。
聲音的主人是個穿黑襯衫的高大男人,肩寬臂長、氣宇傲岸,卻反常地馱了一個大口袋——像聖誕老人的大麻袋,顯得有些荒謬。
他大步地走近,眼神像箭一樣穿過空氣,撲到那張熟悉的臉上——旁人不易察覺的淺痣綴在頰側,幾乎要被細碎的發梢蓋住了,但他看得見。
“程稻?真的是你!”林深卿驚呼。
雖然耳邊傳來的聲音有些陌生,但程稻空白的腦海裏還是緩緩劃過這樣的感嘆:
“是他,是他,他喊我的名字了……”
程稻眯起眼細細端詳着眼前的人,喉間突然湧上陌生而猛烈的欣慰感:感謝老天,他真的好好地長大了!
他記得,林深卿喜歡秋千——當時那是整個院落裏唯一的玩具。
那個木秋千很簡陋,不過是一塊褪色的破木板,連着兩條粗繩,系在最牢固的那根樹枝上。
那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櫻桃樹,三月初會開出漂亮的白瓣黃蕊櫻桃花。
“程稻,你說,下雪是不是就是這樣?東屏島什麽時候才會下雪啊?”大風吹起漫天白色花瓣時,林深卿歪着頭問他。
“東屏島永遠不會下雪。”程稻揮走他頭頂的花。
但一個秋千,所有小朋友都搶着要玩,不免為之大打出手。
林深卿平時看起來像個漂亮易碎的瓷娃娃,可為了那個秋千而攢緊的拳頭卻很硬。
即便被年紀大的孩子揍趴在地上,仍然一次次努力地掙紮躍起,安靜乖巧的波斯貓瞬間變成了兇狠的小豹子。
程稻明明對秋千沒什麽興趣,卻總是加入群架大混戰,在一番拳打腳踢後冷冷地目送着其他孩子落荒而逃,然後把灰頭土臉的林深卿抱到秋千上。
“你不想玩嗎?我也可以跟你換位子的。”
“我喜歡站在後面。”程稻說的是實話,他喜歡看身前的人因為自己的作用力飛到高高的半空,永遠存在的重力又會一直把他推向自己。
“再高一點!”
“這樣嗎?”
“好棒!好像飛起來了一樣!嗚呼!”
“你不怕嗎?”
“怕什麽,反正你會接得很穩吧。”
不過,這個相信每次跌回原地都一定會被他穩穩牽住的人,最終還是被他頭也不回地抛下了。
孤兒院沒有一個不盼望着被領養的孩子。程稻一頭紮進溫暖的新家和相迎的笑臉後,也以為自己早已就把那段日子甩在了腦後,直到他今天又看到那雙眼睛。
“阿卿……”程稻也沒想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會這麽沙啞,只是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從心髒到骨骼都顫得像孤兒院那臺老舊的洗衣機一樣。
“哇,真的是你!”林深卿興奮地飛跳起來,沖進他身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程稻肩上的麻袋在他的飛撲下應聲而落,散了一地叮叮咚咚、五顏六色的文具、書包、玩具,孩子們聞聲而至,一擁而上,叽叽喳喳地興奮尖叫,圍在他倆身後。
程稻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動作和表情,希望像所有可靠的兄長和久別的戰友一樣順勢摟住他的肩膀,指尖卻被他的發梢蹭得發癢。
“你好像沒怎麽變。”林深卿湊近了擡眼看他,欣喜地端詳。
“你倒是……有點變化。”程稻不熟悉自己對他突然湧上的異樣心情,便将它歸結為林深卿的變化。
程稻吃驚地發現,這個擁抱遠比自己想象中的滾燙。盡管不舍,他還是迅速放下雙臂——再抱着就要顯得不禮貌了。
“Ray是我們的貝斯手。你來看我們下周的演出吧!”林深卿興奮地介紹兩人認識。
Ray是江明波在樂隊的名字,因為有一封觀衆來信對他極盡溢美之詞,甚至說他像東屏島八月份最烈最好的太陽,其他人看了信都嫉妒得直呼受不了,但林深卿歪着頭想了一會兒說,既然你給觀衆的感覺是這樣,幹脆就換這個英文名好了。
江明波握了握程稻的手,兩人不約而同地用上了幾乎不太禮貌的力度,卻都毫不自覺。
之後的飯桌上,他們才聊起,當年收養程稻的一家人是隐城一對年事略高的富商夫婦,做建築公司的,承建過不少隐城知名的地産項目。
夫婦倆剛好也姓程,所以在看到程稻的時候,只當是老天安排的機緣。他們想要一個接班人,也想要彌補人生中最後的遺憾,而程稻的出現就像二老人生中的最後一張拼圖。
當時,程稻已經完全是懂事的年紀了。
程老先生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說:
“外人要是瞎盤問,你就只管對人說這個故事:我爸媽早些年居無定所地到處跑,分不了心,只讓院裏的熟人幫着帶孩子。你管人家信不信的,反正這就是我們程家今後的故事,你自己得信,你就是我們唯一的親生兒子。”
這些話讓程稻放棄了和林深卿的“大計劃”,因為他聽完這些話真的覺得:我好像有個像樣的家了。
養父養母讓他的童年和青春瞬間變得光輝燦爛、五彩斑斓,程稻無時不刻地感恩着這份幸運,畢業後也不遺餘力地打點着程家的業務,很快成為了集團的一把手,每日不知疲倦地奔走忙碌,讓二老放心地頤養天年。
事實上,從很多年前起,身邊就根本不再有任何人質疑他的來歷了。
那個養父母最初給他編的故事,他認真地當全新的人生過着,從未回頭也不敢回頭,因為回頭便是生疑的開始,便是對運氣的辜負,唯有一步一個腳印踩出的新路,才是不負幸運眷顧的人生。
“對不起……我們一起畫了那麽久的地圖,想了那麽長的旅行,最後我卻不辭而別。”飯桌上,程稻喝了幾杯酒,吐出埋了多年的歉疚。
“現在想想,不過是異想天開而已,我們身無分文的,難道真的能去環游世界?”林深卿搖頭笑笑,順手接過江明波默默遞過的小碗——裏面是剝好的螃蟹肉,晶瑩白潤。
林深卿明明熱愛甲殼類海鮮,出去吃飯時回回都要點,卻總跟江明波說吃螃蟹是世界上最掃興的事情,因為蟹肉那樣鮮甜軟嫩,蟹殼卻如此堅硬難拆。
江明波因此練就了剝螃蟹的本領,能夠奇跡般地把蟹鉗從殼子裏不損一毫地拆下。
“你真的原諒我了?”程稻小心翼翼地問,他覺得心慌,害怕林深卿會說出太過誠實的答案。
他印象中的林深卿是從不說客氣話的,像貓一樣,常會出其不意地撓人一爪子,讓人一邊疼着卻又忍不住思考他剛才究竟為什麽惱了。
“說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換做是我也一樣會毫不猶豫地做出同樣的選擇。我替你開心。”林深卿微微一笑。
“無論如何,不辭而別還是覺得很抱歉……”
“不許!你再道歉就顯得我是壞人了。”林深卿戲谑地玩笑着。
“或者,你現在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程稻小心翼翼地問。
“幹嘛,你扮演聖誕老人上瘾了?”
“要這麽理解也行。我只是随便問問……”
“問得很好,以後別問了,沒有。”
林深卿當年是介意的,雖然程稻走了之後地球照樣轉,自己也越長越高,能打贏的人越來越多,但即便最後打贏了所有的架,他還是會因為沒有人推秋千而獨自進屋。
但現在他有了幾樣更新更好的玩具,心思都在當下和未來。
秋千上的孩子早就蹦下來走遠了,站在秋千後的人卻還在等待他回頭朝自己笑,興奮地說:“再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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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