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面包

面包

繼尋心裏的詫異達到了頂峰。

雖然按照部裏的标準,陸子洋并不符合不明生物的特征。但在繼尋的潛意識裏,他已經把對方當作了不明生物。可不明生物會說出這樣的話嗎?繼尋有點懵。

他于是遲疑着問:“你剛剛說……被誰那樣對待?”

好了,現在他不僅覺得對方不是不明生物,他還一起排除掉了“以賽亞的同夥”這個選項。能說出“我沒什麽感覺”這種話的自己才是以賽亞的同夥。

陸子洋的表情有點嚴肅,他好像确實對今天的事挺生氣的。而繼尋也終于從自己那亂七八糟的小心思裏擡起頭,認真審視地鐵上發生的事情。

“其他世界的入侵者。”陸子洋回答了他,“不明生物只是受控制的附庸罷了。”

繼尋當下的第一個想法其實是——你不也是入侵者嗎?

不明生物之所以被稱為不明生物,就是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什麽東西,但現在這個陸子洋用“其他世界的入侵者”來稱呼它們,這顯然給繼尋提供了不一樣的思路,因而繼尋抓住了關鍵,問道:“入侵者……他們是什麽人?”

陸子洋給繼尋解釋了下,雖然聽完繼尋也不知道該用現行認知裏的什麽東西來進行類比。

陸子洋說:“你可以把我們的世界想象成一款游戲,特殊調查部就像清理bug的測試員一樣,清除着那些入侵游戲世界的異常程序。而異常程序為了留下來,會僞裝成本世界的同類,試圖利用人類的同情心。但這些被操縱的異常程序确實不是這個世界的産物,所以抹殺時就跟一鍵清除一樣,什麽也留不下。”

任光用靈魂和容器來比喻不明生物的意識和身體,陸子洋則把不明生物當成了程序,這段程序受異世界的入侵者控制。

陸子洋說:“而人類終究不一樣,人類的死亡和痛苦都是實實在在的。”

繼尋心裏有種發澀的感覺,他輕輕開口,不帶什麽試探,只是單純有些難過,他說:“你以前從來不跟我聊這些。”

陸子洋似乎并不意外,聞言也只笑了笑,說:“是嗎?”

他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口,轉頭去看繼尋,繼尋有些出神,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只虛虛停在了前方的道路上。路燈透過樹影照進車玻璃,暗淡的光線下,有種暧.昧難當的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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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洋問:“我以前都跟你聊什麽?”

聊什麽呢?

繼尋腦海裏忽然就浮現出最開始約會的場景。

酒店西餐廳的小餐桌,香薰蠟燭點綴着檸檬和漿果,玫瑰插在細長的玻璃花瓶裏,葉子托着花骨朵兒,恰恰好撐滿瓶口。陸子洋在他對面,撐着下巴看他,笑容安靜滿足,在周圍精致的清甜氣息中,他輕輕嘆道:“你完全是我喜歡的樣子。”

繼尋覺得很遺憾,放在今天,那種遺憾更是被放大了無數倍。自己到底是怎麽做到把別人的喜歡一點一點消耗殆盡的呢?

陸子洋還在等他回答,繼尋停了很久,這才搖了搖頭。他說:“我忘記了。”

這是一個明顯敷衍的回答,但說這話的人嗓子發緊,聲音暗啞,簡單的幾個字倒像是用盡了全力。

陸子洋也沒再問。他想自己也許真的有過那麽一段時光吧,就和普通的小情侶一樣,一起約會,一起散步,聊些虛無缥缈的話題,做些沒有什麽特別意義的事。但這對他來講,已經是種奢侈了。

他問繼尋:“你今天坐地鐵是要去哪裏?”

“去醫院拍了個腦部CT。”

“哦?怎麽了?”陸子洋看起來還挺關心。

繼尋說:“這兩天頭很疼。”

“有查出什麽問題嗎?”

“沒有。”

陸子洋便摸了摸他的額頭,問道:“你現在還在疼嗎?”

“不疼了。”

“你以前有過類似的症狀嗎?”

“不記得了,應該沒有吧。”

氣氛安靜了一會兒,繼尋覺得自己該走了,他便打開了車門,對陸子洋說:“謝謝你送我回來,回去開車小心。”

他站在原地,原本是想等陸子洋離開的,但陸子洋示意他先走,他只好揮了揮手道:“晚安,再見。”

陸子洋笑了,對他點了下頭。他的小男友禮貌客氣,和自己的相處就像對待不熟的同事一樣,非常謹慎周到。

陸子洋沒有馬上回家,而是開車繞着小區轉了一圈。和他想的一樣,他對小男友家毫無印象。他現在之所以認路還是因為他去查了部裏的通訊冊,上面有所有工作人員的電話和住址。

手機、房屋監控、行車記錄儀,所有能找到的有關繼尋的記錄都被删掉了。陸子洋自殺的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僅繼尋不明白,陸子洋自己也是一頭霧水。

那天是繼尋轉正談話的日子,林秘書的意思是他倆那時吵架了。那天也是陸子洋自殺的日子,他自殺時只删掉了所有和繼尋有關的記錄。那天再往前推幾個小時,其實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直到今天陸子洋才發現這個關聯。

“地鐵……”他的指尖敲着方向盤,臉色平靜中帶着思慮,夜色映照下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輕微的異常波動,檢測儀可能檢測不出來,但陸子洋不可能沒有察覺。可是自己沒有處理,甚至連上報都沒有,反而在第二天,記憶同步前自殺了。

我為什麽要自殺?陸子洋想,我在阻止自己發現什麽?

異常入侵是件嚴肅的事,他覺得自己不至于這樣感情用事。而且真的一點記錄都沒有留下嗎,還是有什麽地方被忽略了?

陸子洋打開手機,登錄單位系統,他第無數次翻閱浏覽10月30日的記錄,但裏面确實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

地鐵異常、轉正談話、自殺,這中間少了什麽呢?

系統界面上是密密麻麻的信息和文件,陸子洋翻了一遍又一遍,車廂的空氣變得沉悶起來,他的手指停留在繼尋的信息界面,上面依然是一片空白。

自己是把記憶清空了,但特殊調查部呢?

陸子洋掉頭往回開,時間有點晚了,但他還是給林心恬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後,他直截了當道:“林秘書,麻煩你查一下10月30日,部裏所有的上報審批……對,所有。”

就在他要挂電話時,他聽到對面有些遲疑地開口:“陸副,您是要查30日那天的批文回執嗎,您報的30年解密期的那個?當時您說不用回執了,現在還是要是嗎?”

“……對。”

陸子洋的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果然啊,他想,他就知道自己不會把事情做得那麽絕。

——

公共場所大面積異常,在特殊調查部看來是屬于非常嚴重的案件了。特殊調查部對不明生物和空間異常習以為常,這些問題出現了及時處理就可以。特殊調查部怕的是造成恐慌,他們怕世界的平靜表象被打破,怕普通人受到波及,從而導致社會的整體秩序趨于混亂。

于是,這個城市的地鐵成為了重點關注對象,本市派出十六個行動組,各自劃分了區域,負責地鐵安保巡查,這也是行動三組假期結束後接到的第一個任務。

“我還是喜歡在辦公室呆着。”繼尋站了一天,感覺什麽也沒做卻累到不行。

他和藍亭一組,遠離了隊裏卷到不行的任光和茜茜,兩個摸魚黨得以在工作間隙互相吐槽。

藍亭是男生和女生都會喜歡的那種陽光大男孩,還是個富二代,每天嘻嘻哈哈樂到不行,繼尋剛一嘆氣,他就拍他,說:“嘆什麽氣,現在沒人,咱可以坐一會兒。”

于是兩位身着便裝的男人坐在了長椅上,長腿一伸,目光炯炯地盯着來往的人看。

“其實我覺得不會再碰上了。”藍亭說,“從沒聽過空間異常會重複出現的,錯位之後怎麽還會回來?”

部裏對行動任務沒有解釋得那麽詳細,只說是空間異常,大家都默認了是那種宇宙設計者留下的、時不時出現一下的bug,而只有繼尋知道,這次是人為導致的異常,有人把空間當玩具攥了起來,就為了逼自己屈服。

繼尋便繼續嘆氣,心想你還是離我遠一點,我不保證那個瘋小孩什麽時候還會出現。

他這次沒有選擇上報,其中一個原因是特殊調查部裏都是普通人,繼尋自己就是行動組成員,他不覺得大家有能力對抗這種存在。人類的力量在以賽亞面前宛如塵埃,對普通人來說,真相會帶來犧牲,而犧牲毫無必要。

等到末班地鐵駛離站臺,平安無事的一天終于趨近尾聲,倆人道了別,各自回家。

繼尋還是走那條老路,地鐵出去後走一個上坡,拐個彎就是安靜的居民區,這條回家的路他走了一年了,依然沒有什麽特別的熟悉感。他回到家,打開房門,簡單洗漱過後,倒頭就睡。按照隊裏的安排,這兩天他值的都是晚班,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

這種等待着異常降臨的感受并不好,緊張的感覺随着時間逐漸拉長,人也變得疲憊又敏感。

這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奇奇怪怪說不上噩夢的夢。

夢裏的自己是一塊面包,剛剛出爐,烤得酥香綿軟,好好的放在托盤裏,擺在幹淨暖和的展示櫃上。櫃子裏的燈橙黃明亮,照得他香甜好吃,讓人很有食欲。

之後來了一個小孩,小孩有着深海一般的湛藍眼眸,一頭栗子色頭發卷曲柔軟。他把面包夾了起來,放進了袋子裏,兩人隔着透明的袋子互相對視着。

小孩說:“面包面包,你要聽話哦,不聽話我就把你捏扁。”

繼尋沒有說話,小孩于是生氣了,小嘴扁了一扁,語氣還挺委屈:“你不理我。”

繼尋的世界就包裝袋那麽大,被捏的時候很疼,他開口求饒,得到小孩一陣歡快的笑聲。

小孩說:“我很喜歡你,我要把你吃掉。”

繼尋對此沒啥反應,面包生來就是要被吃掉的。雖然被牙齒咬碎、咀嚼、掉進消化道這一過程也非常疼,但相比被捏扁,似乎更能被接受,因為這就是他的命運。

小孩于是吃飽喝足,他拍了拍肚子,低頭對胃裏已經屍骨無存的繼尋說:“面包你好啊,這就是我對你的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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