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選秀
選秀
蘊珊出門時是跑馬,回家時則是呆呆坐在馬上,任家奴牽馬走回來。到了宅院後門,也不記得下馬,經丫鬟梅香喚了一聲,半晌才回過神來,但眼神仍是直的。
進了閨房,見桌上擺着一個嶄新的玉石梅花盆景,問左右道:“誰送的?”
丫鬟梨香笑道:“多羅惇郡王府裏敏喜格格送的。”
蘊珊眼裏重新點染了光,問道:“誰陪格格來的?”
“王府裏大哥兒。”
多羅惇郡王的長子載濓年年都假借妹妹的名義給她送生辰禮,今年也不例外。
蘊珊看那盆景,紅梅是南紅瑪瑙,白梅是羊脂白玉,犀角為枝,翡翠為葉,以金銀線焗到一起,一絲線頭都看不着,知道是載濓精挑細選尋來的好東西。起先是歡喜,驀地想起在外遇見皇帝的事,淚珠兒登時大顆大顆落下。
傍晚去阿瑪跟前請安。崇绮看着女兒,屏退左右,将手裏碗蓋合在茶碗上,語重心長說道:“你出去一天,跑馬也跑夠了,從此便該收收心……今兒宮裏有賞賜來,偏偏你不見人,不能出來謝恩,你可知阿瑪應付宮裏公公們有多辛苦?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做去,對太後失禮,合家的腦袋都被你連累!從前驕縱你,原當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識大體,顧大局,略嬌慣些以為不礙事,怎知長大變成這樣!阿瑪知道你心事,原想着依着你心願讓你嫁個你可心的人兒,可如今宮裏東西太後鬥法,東太後中意你,有心選你做皇後,在皇上面前說了你許多好話。皇上從小兒養在東太後膝下,向來什麽都肯聽,這回選秀,恐怕是……”
蘊珊的外祖母鈕祜祿氏是慈安太後之父穆揚阿的親姐姐,故而太後是蘊珊生母的姑表姊妹,算是蘊珊的表姨,自然将蘊珊劃作自己門下的棋子走卒。
蘊珊含淚待要說些什麽,卻見阿瑪擺一擺手,命她退下。
晚間坐在院子裏,月上柳梢時分,後院小門吱呀一聲響,大丫鬟梅香腳步輕輕引一個高大魁梧青年人摸黑走來,見着蘊珊,福一福身便退下到四周把風。
載濓在她身旁挨着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暗影裏竭力端詳她,卻看不太清楚,只柔聲道:“早備好了禮專候着你生辰時送你,原盼着能見一面,可惜你阿瑪說你病了。是真病了還是假病?現在可好些?”
蘊珊的目光在黑暗中摹畫着他端正英武的五官,強笑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自然是裝病……這些天心裏不舒服,不想見旁人,就躲出去跑馬了。”
載濓攬着她肩膀,笑道:“沒病就好。也不早透個信兒給我,害得我擔心。”
“你不問我心裏為何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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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濓看向腳下,嘆道:“你的心事便是我的心事,咱們這麽多年,我怎會不知?若不是那破規矩,未經選秀不得婚嫁,我早娶了你,你我的心事便了了。”
蘊珊聽他說到嫁娶,眼眶一濕,将白天在外遇見皇帝的話說出來。
說着說着,載濓攬她的臂膀越來越僵,握她手的手掌慢慢松了,等她說到最後,他站起來,一步撤遠了,不知是被這消息驚吓,還是在害怕她。
蘊珊心裏原本還有三兩分底氣,見他如此動作,自己仿佛一個脖子伸進白绫裏的人,腳下凳子搖晃欲倒,一股窒息将臨的恐慌猛然湧上腦海。
“我鐵了心要跟你。”她說:“我跟你走。大清國裏待不下去了,咱們出洋去。你不是常說認得幾個洋人麽?咱們喬裝改扮,去天津,混上洋人的船,無論英吉利、美利堅、法蘭西,我随你去。或是下南洋,聽人說,打明朝起,東南沿海便有漢人下南洋做生意,在海外紮了根。我有些首飾妝奁,想來夠補貼家用。咱們有手有腳,只要安頓下,總能給自己掙口飯吃,縱然沒有錦衣玉食,縱然要吃糠咽菜,颠沛流離,我也跟你。”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至極,但她總想着搏一搏,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想認命。
不想載濓沖口而出一句:“你現是皇上的女人,我帶走了你,我家人豈不都要被摘了黃帶子送去寧古塔充軍?”
阿魯特·蘊珊,你自诩聰明,這麽多年一腔癡情,竟都付與了一個這樣的人,你竟是如此有眼無珠。蘊珊臉色紅了又白,緩緩漾出一個苦笑,起身,走近幾步,貼着他,直直望住他眼睛,指着自己道:“我現是‘皇上的女人’?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和皇上的女人幽會、私通?”
載濓的面子被她戳破,後知後覺為自己的話感到羞愧,支吾道:“你是貞潔女兒家,話怎說得這樣難聽,你我何時‘私通’來。這次相見,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算不得‘幽會’。”
“沒什麽見不得人的……”蘊珊兩眼含淚,拉住他衣袖道:“那你同我出去,叫我的阿瑪額娘、你的阿瑪額娘都知道咱們在這相見。走,咱們出去,叫所有人知道咱們今夜在這相見……”
“珊珊!你不要拉拉扯扯的,這,這成何體統……你是大家閨秀,我是宗室子弟,你不要瘋了。”
“瘋?什麽是瘋?我怎麽就瘋了?當初是誰先開始的,是誰隔三差五差人送了東西來,是誰三番兩次偷偷跑來見我又帶我出去,是誰紅口白牙說中意我、長大了想娶我,是誰……我要拿你送的那些東西出來,咱們尋個人來評評理!”
“天命難違,你我到哪兒說理去!若有能說理的地方,我也想去說理!難道說通了這個理,你就不用進宮了?蘊珊,你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我沒用,我惹得起你惹不起皇上,行不行?我承認我就是個懦夫,我……”
聽到此處,蘊珊的眼淚如洪水決堤,擡手重重甩了他一耳光:“你怎麽能說他是懦夫。”她指着自己的心口:“你怎麽能把他在我心裏給殺死了——你混蛋!”
“你……”眼看動靜越來越大,載濓捂着面頰,心想不如現在立刻回府,最多編個謊話說被蜂子蜇了臉,若再在此耽擱下去,不管說什麽恐怕蘊珊都不會聽,若她再繼續鬧,事情不好收場,忙佯怒道:“你竟打我,這誰敢娶!”說罷扭頭大步離去。
他最後的這點心思算計,蘊珊看得通透。
越通透,越寒心。
他弄髒了他們的所有情分。他讓她覺得惡心。他惡心,曾對他動心的她自己也惡心。
這一晚,她把過去的所有紀念砸得粉碎。
如此,反倒可以進宮了。
不必再折騰。心已經死了,死心的人走進一座活死人墓,也不會覺得怎樣。
同治十一年初,八旗選秀,最後選出秀女五人。五人中,将有一人為後,四人為妃。
慈禧太後指着富察氏向皇帝笑道:“皇帝看看,這玉潔的模樣兒生得可真俊。”
旁邊太監總管李連英賠笑跟上捧場:“啓禀太後娘娘、啓禀皇上,以奴才看,模樣兒倒有些和太後娘娘您相似哩!一看便知是菩薩保佑、有大福氣的,命中注定和太後娘娘有婆媳緣分。”一通馬屁拍得慈禧很是熨帖。
然而皇帝置若罔聞,雙眼含笑,只癡癡盯着右手邊的阿魯特氏。
慈安太後忙也替蘊珊說了幾句好話,贊她知書達禮、端莊大方。
蘊珊低着頭,雙眸一次都沒擡起來過。按禮節,如此倒是十分恭敬有禮,可總給人以拒人千裏之外的氣氛。
但她越是如此,皇帝越覺得有趣。
最後兩宮太後問他意向如何,所有人屏氣凝息等他發落,他得意地笑了:“朕選阿魯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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