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獨寵

獨寵

皇帝專寵皇後,後宮怨氣漸起。

珣嫔和瑜嫔因分得一點好處,不好張口抱怨;瑨貴人位分最低,不敢開口出聲。便屬慧妃最是不平。

她自問有姿色,又年輕,入宮前家裏人都說她一定會得寵,怎知卻被皇後比下去。慈禧太後面前她自然有幾句話說。

慈禧遲遲等不到慧妃承寵,又翻看敬事房記錄,見整月全都是皇後,連第二個人都沒有,怒由心生。但她向來有些城府,素喜謀定而後動,又知道近來不宜與慈安太後和皇帝硬碰硬,便吩咐李連英,叫皇帝身邊的人“打起精神來辦差”。

第二日便有青衣小太監來禀:“萬歲爺和皇後娘娘昨兒向兩宮太後娘娘跪安之後,便一道回了儲秀宮。皇後娘娘要看書,皇上不肯,要娘娘陪他說話。娘娘便道,來年春闱皇上要殿試天下才子,若不多讀些書,小心露了怯,傳出去被人笑。皇上便答應了。皇上和娘娘挨着坐在一處,看了半炷香的書,娘娘先倦了,皇上便喚人來服侍洗漱。皇上沒讓娘娘侍寝,和娘娘熄了燈之後還說話,說了好些時候才睡。娘娘跟皇上說,小時候國丈帶娘娘出去游歷,從北京城,下到江南,往西走到武昌漢口,再北上到西安,最後繞去烏珠穆沁草原,在草原從夏天呆到秋天,夏天跑馬,秋天牧民們囤草,半黃的草垛子紮成方形的一塊一塊曬幹,堆成小山丘,國丈吓唬娘娘,把她抱起來扔進去,娘娘吓得想哭,結果一落地,幹草垛子山軟乎乎的,一點都摔不着。皇上聽了大笑,然後說‘難得你還有能被吓哭的時候’,又問娘娘,草原上還有什麽好玩的事,娘娘說……”

“夠了!”慈禧大怒道。

阿魯特氏說的無非都是些雞毛蒜皮,皇帝卻聽得津津有味。這比聽說皇後向皇帝刻意獻媚還要令她憤怒。若是什麽媚術媚藥,慧妃總能學來弄來,可眼下看來,皇帝分明是對皇後動了真心。

太監宮女們不明就裏,見太後發怒,跪了一地,連富察氏都起身跪下請太後息怒。慈禧無法說出她憤怒的真實緣由,便強行道:“你倒記得仔細,賞……皇後占着皇帝的光陰,整日說這些鬥雞走狗的事!就這,還做皇後!”

去了慈安面前,不直說皇後嫉妒,只說妃子們無寵,可憐見的。

慈安只裝不知,說道:“是麽?前些日子珣嫔和瑜嫔不是還來謝恩來着,妹妹忘了?”又笑道:“皇帝寵愛皇後,龍鳳相配,天作地合,是好事。盼着早早兒生個嫡子出來,大清朝後繼有人,不光咱們老姐妹兩個享含饴弄孫之樂,滿朝文武大臣們也放心了。”

慈禧聽了這句卻很刺耳。

皇帝合該與皇後相配,其他人與皇帝不配。不管慈安有意無意,這是她從慈安那句話裏聽出來的弦外之音。

慈安是很得先帝疼愛的。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就連道光爺的孝全成皇後那般受寵,也不及她慈安從貞嫔擡成皇後只用了一個半月、四十天!

皇帝寵愛皇後,是好事。皇帝合該與皇後相配,呵!

三千寵愛于一身,蘊珊對于其中的危險并非無知無覺,但一些情絲阻撓着她細想,她選擇了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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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寵愛像在她心裏播了一顆種子,那種子在嚴冬中因儲秀宮裏的一陣陣暖風而發了芽。

他今晨更衣時,戴了一個新扳指。

透明的一個滾圓的琉璃扳指套在他白皙纖長的手指上,那綠是極淺極鮮亮的綠,春天的鮮草色,極容易襯得皮膚暗黃的,戴在他手上卻是宛如初春般好看。

蘊珊不由得看癡了,拉過他的手來,輕輕撫摩着,連同那扳指一起,然後忍不住送到唇邊吻了吻。

這便是每晚溫柔愛撫她的手呀。

蘊珊吻過,又将那手貼在自己面頰,感受着熟悉的觸感和溫度。

她漸漸覺察自己最深處的欲望正在蘇醒。

這時她意識到旁邊的人呼吸已然粗重,她不由得擡頭看他,卻見他清澈的黑眼睛,墨色如此深邃。

“大白天的。”蘊珊撒開手,低下頭,紅着臉,臉頰血色,滾燙滾燙的。

載淳低頭笑了。他把她的手拉回來,握着,不停地摩挲。兩只手,十指交織纏綿在一起,宛如兩個相戀的人一般。

“到時候了,快去罷。”她說。

他比從前成熟許多,這次好歹沒再纏她,說道:“我上朝去,你等我回來。”

這時是她真正等他。

從前等的那些都不算。

她看不進書,也寫不下字,只看着那珊瑚盆景水晶球發呆,好像水晶球裏有一個他。

他不在水晶球裏,他在她心裏。至少,他已經有一只腳踏了進來。

這個念頭向她襲來時,她有一瞬間不願面對,但她很快卸去防備,坦然接納。

下午,他回來了。

剛換完衣裳,他便将所有下人都遣出去,擁抱她,将她圈在懷裏:“被你今早害得,我一整日沒完沒了地想你。”

她待要說一句“我也想你”,卻覺得羞,便改口問:“如何想?”

“沖着李鴻藻叫‘珊珊’。”

“啊?”她大驚。李鴻藻,鹹豐二年進士,選庶吉士,翰林院編修,兩宮太後欽點為帝師。同治四年起在弘德殿行走,為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

他笑:“騙你的。”

“真讨人厭。”

“你想沒想我?”

“不曾。”她笑道。

“不曾麽?”他滿足于她的笑意,知道了她的答案,仍追問道。

“不曾。”她嘴硬着。

“哦。”他松開她,無喜無怒似地,在殿內溜達,溜達到書案前,像是想起什麽,折扇一敲腦袋,說道:“我剛剛進來時,撞見小太監去惜字塔燒字紙,我揀了幾頁,看那上頭寫着什麽‘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寫着什麽‘彼采葛兮’……”他好歹沒有把詩句裏最戳人心的那幾句說出來,便笑着問她道:“我還以為是你寫的。如果不是你,你說這是誰寫的?”

蘊珊臉頰像着了火,說道:“皇上該用晚膳了。”

載淳笑着走近她,還問:“你說嘛,誰寫的。”

蘊珊道:“那辦事不利索的小太監自己寫的。”

載淳笑着從袖裏取出一沓字紙,向她揚一揚:“不知是哪個靈透的小太監,竟寫得一手和咱們皇後娘娘一模一樣的字?”

蘊珊紅着臉伸手來搶,不但沒搶着,反倒整個人被他趁勢抱住了。載淳逗她逗夠了,摟着她大笑不停。賺得她帕子輕輕打他,他也不停。

載淳這日心情很是舒暢。一則是知道蘊珊想他,二則,西北左宗棠打了勝仗,等開年他親政,相信接手的是一個很好的局面——至少比過去的三十多年都要好。朝堂上關于“中興之主”的頌聖之詞已滾滾而來,雖然他知道這不是他的功勞,全是母後和攝政王操持的結果,但到底他覺得他可以趁勢有一番作為。

夜裏就寝時,他與她額頭抵着額頭,難掩興奮:“過些日子,皇額娘便該讓我親政了。等我親政,我做些好事,讓你瞧得起我。”

見他有鬥志,蘊珊心裏也高興,嘴上不忘糾正他:“臣妾何曾瞧不起皇上。”

載淳松開她,翻個身向外,嘟囔道:“你不曾明說,可我不糊塗。你心裏時不時拿我和載濓比。”說着說着妒意升騰,燒出些惱火,憤憤然翻個身重新面對着她,說道:“你若總想着他,等我親政,非尋個由頭殺了他不可。”

聽他提起載濓,蘊珊心頭一陣脹痛,她垂下眸子道:“若皇上無緣無故殺他,不但後宮中區區一個我瞧不起你,滿朝文武和天下人瞧不起你,後世千秋萬代的君臣也都瞧不起你……我每每快要把那個人忘了的時候,皇上總提起他,究竟是誰總想着他呢。”

載淳是少年人心性,見她面色黯然,聲音若泣,後悔不該欺負她,忙找補道:“對不起,是我不該總提他。你……唉……”

蘊珊沒有答話。

他自知理虧,不知該說些什麽好,便拉過她的手,試探着吻她手背。

見她不拒絕。他又湊上前,吻了她下巴尖兒。

她張開眼,寧靜而略帶疑惑地看着他。

她的溫柔沉默令他鼓足一點勇氣,唇向上一走,點在她唇上:“對不起……你可不可以愛我?珊珊。”

“嗯?”蘊珊不解。

“可不可以愛我,哪怕,一點點。”他拿食指拇指比劃一個長度給她看。

他的純真是有可愛的一面。“嗯。”她點點頭。

“那我想咱們再來一次。”說着他又爬上來。

“皇上怎麽這樣……”她嬌羞地,欲拒還迎地推他。

“你自己說可以愛我,既然愛我,難道不想要我的?”他說:“是誰今早上……”

蘊珊聽了這孩子氣的撒嬌,又羞又笑,笑着鑽出被子,将他鎖在被子裏,載淳要掀被子出來時她又用被子将自己裹住,不許他進來——與他捉迷藏一般。

載淳也得了樂趣,笑着陪她玩起來:“你這會兒越捉弄我,等下被我捉住了,我越要讓你好好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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