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高虐】楊梅(二)

【高虐】楊梅(二)

年節期間,蘊珊奉慈安太後懿旨,主持後宮年節慶典,白天自然能自由出入儲秀宮,只是夜裏仍不能解禁。

如此,雖見不着載淳,但蘊珊心知那是載淳仍未向慈禧太後屈服的緣故,便當做是載淳疼愛她的心意,勸自己放寬心——她骨子裏叛逆,便也喜歡叛逆執著的人。

載淳仍是用些老辦法來見她。慈禧大概也知道,但年節下,圖一個吉利喜慶,也就暫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蘊珊趁着這段日子,在慈安太後膝前,曲意盡孝,讨得太後歡心。年節臨近結束,慈安當着慈禧的面兒誇贊了皇後,又重責慧妃深夜擅闖乾清宮。嫡庶有別,慈禧并不想與慈安硬碰硬,見情勢不妙,只得偃旗息鼓,暫時解了儲秀宮的圍。

四五月間,日本入侵臺灣,燒殺劫掠土番。載淳為此忙得一塌糊塗,先是任命船政大臣沈葆桢為欽差大臣,以巡閱為名赴臺,主持海防及外交事務;又令李鴻章調淮軍十三營六千五百人,攜西洋槍炮坐鎮,以助談判。雙方拉扯半年,至九月才在北京簽訂專約。

事件至此了結,大清算是在保存顏面的情況下息事罷兵,雖然載淳對這結果不完全滿意,但朝野顯然已經認可了少年皇帝的能力。

半年裏,蘊珊看着載淳時時為國事皺眉苦思,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他在逐漸長成一個能掌控這個龐大帝國的君主。她看到了希望的火苗。

這些日子載淳時常焦躁上火,甚至中間有幾日全身起了紅疹,但有蘊珊陪伴在旁,便覺火氣盡消。發病那幾日,蘊珊守着他,衣不解帶,寸步不離,他心裏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他知道自己在做對的事、她喜歡的事,而且他慢慢從處理政事中得到了一點樂趣。

他忙得将兩人婚禮二周年給忘了,她不但沒惱,反而高興。親自下小廚房,看着廚子為他做了些民間吃食。

“珊珊,咱們要一個孩子吧——要很多孩子。”這一晚,他攬着她,忽然說道。

之前每次寵幸皇後,敬事房太監問“留不留”,載淳雖然心裏一直想留,但嘴上常常會說“不留”。起初是他直覺蘊珊不願孕育他的孩子,後來是他覺得自己保護不了那孩子,但如今他想,或許時機已經到了。

蘊珊微笑點頭。

第二天,蘊珊醒來,見載淳仍在睡,因今日不必早朝,她便不驚動他,只靜靜候在一旁,端詳着他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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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兩人重新交了心,她便促他将胡子修去——她還是喜歡他幹幹淨淨的下巴。

她看着那裏,越看越忍不住心動,便輕輕地吻了上去,齒尖齧咬幾下,仍不足夠,想起他曾做過把她弄醒的事,便索性今日将債讨回來,去吻他的嘴。

怎料被他閉着眼一把推開,看着他翻了個身向外,又聽他笑罵道:“浪東西,一邊兒去。”

蘊珊一怔。

載淳迷迷糊糊感覺不對,慢慢清醒,意識到自己是在儲秀宮,旁邊睡着的人是蘊珊,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渾身僵住,手腳都動彈不得。

蘊珊呆呆歪坐在一旁,她知道載淳現在徹底醒了,但她不知該說什麽。

一則,她想不到他嘴裏竟然有這麽粗俗的詞藻,二則,她想不到他竟将這詞用在她身上。

載淳背對着她,聽不到她動靜,只聽見一片靜默,心裏越發慌亂。想裝睡逃避,但他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他需要盡快解釋,但無論什麽理由,他都說不出口。

他無法對她說出那些。無論真相,還是謊言。

半晌,他尴尬地笑笑:“我剛剛是不是睡夢裏說渾話了?”仍是背對着她。

蘊珊頓了頓,才說道:“是臣妾失儀了。”

不用看她,他便聽得出她的疏離,聽得出她心裏有多受傷。他連忙起身對着她:“我是沒睡醒,說渾話,你千萬別當真。”說着連忙伸手抱緊她,又要吻她。

卻被蘊珊伸手推住胸膛,不能近前。

載淳又要解釋,卻見蘊珊指着脖子問道:“皇上脖子上,怎麽又起了紅疹子?和先前身上那些是一樣的。疼不疼?”

載淳擡手摸索自己脖子:“我倒沒什麽知覺。”怎知摸着摸着,碰到鎖骨下一個腫塊,疼得他“呀”了一聲。

蘊珊連忙去看,只見那處鼓起一個紅豔豔的包,再看另一側鎖骨,竟也有幾個。

蘊珊吓壞了,連忙解開他寝衣,看他胸膛。只見先前一度消下去的紅疹,如今卷土重來,甚至越發嚴重,一大團一大團,而且不像上次那般平整,而是微微鼓起,凹凸不平,仿佛小半個楊梅一般。

蘊珊連忙叫人傳太醫。又一面給他輕輕按着,問他疼不疼。

載淳細皮嫩肉,極少有傷痛,她輕輕一按,他便受不了,但怕她難過,只咬牙強忍着說沒事。

當值的太醫李德立入觐,看過他龍體,又請脈,把脈時眉毛緊緊攢着。

蘊珊越看越怕,等太醫收了手,忙問病情。太醫猶猶豫豫不肯說,半晌,才說病情複雜,需與同僚會診再定。

不到半個時辰,太醫院禦醫盡數到齊,個個面色凝重。請完脈,蘊珊又問是何病,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院使出面,說需龍體貴重,衆卿需翻查醫書、仔細議詳,再作回禀。

蘊珊道:“難道龍體有大礙?”

院使道:“臣等必盡心竭力。”

蘊珊還要再說什麽,載淳握住她手,向衆人道:“衆愛卿退下罷,待商議定了,再來回禀。”

太醫退下後,載淳看着蘊珊那副要哭了的神情,笑着寬慰道:“無非是起些疹子罷了,自古至今,你聽說幾個人是出疹子丢性命的?若說是天花,因父皇小時候差點死在這上頭,皇額娘在我五六歲時便已經叫人給我種過痘了。”

蘊珊聽了這話,稍稍安心,又道:“皇額娘那裏,怎麽說?”

載淳道:“就回禀說起了疹子罷。我猜大概是前些時候着急上火,一直緊繃着,如今乍松了弦,身子便不受用。”

兩宮太後聽說皇帝病情,各來看了看,都沒見過這病,便遣人去催問太醫,慈安太後又囑咐蘊珊好生照料。

慈禧太後道:“皇帝有疾,各宮嫔妃都該侍疾才是。尤其皇後尊貴,怎能獨任其勞。皇帝還是去養心殿的好。”

蘊珊忙道:“皇上受病痛之苦,奴才豈敢只顧自己。照顧皇上乃是分所應當。且皇上病着,怎好搬挪受罪。”

載淳一心想和蘊珊在一處,但終究也心疼她受累,便答允慈禧,叫人擡他去養心殿,又說:“今日皇後來陪朕。”

衆禦醫商議了一整日,蘊珊心慌了一整日,怎知到晚間,太醫院來禀報說皇帝是得了天花。

蘊珊蹙眉道:“怎麽會?皇上已經種過痘,怎麽可能是天花?既是天花,豈不應該令宮中諸人避痘?”

載淳也生了疑,雖然生疑,還是掩住口鼻道:“一切都有例外。太醫們想必也是仔細商讨之後,才确診是天花。你快回儲秀宮去,莫在此處。”

“皇上這是什麽話?”蘊珊道:“天花最需要貼心的人護理,旁人換成是誰我都不放心。我小時候阿瑪額娘已經帶我去京都種痘局種過痘了,必不會有事。你不必擔心我,就只乖乖的吃藥、休息,我來看護你,你一定能好起來。”雖然這麽說着,但她心裏還是怕的。那到底不是普通小病,是天花啊。她從沒想過她有可能失去他。

載淳堅決不許:“既然我種了痘都能再得,萬一你也和我一樣,那怎麽辦?我寧願你離我遠些,我好安心養病,否則我終日對你牽腸挂肚,怎麽靜養?”

蘊珊忍不住流淚道:“你就讓我在這裏罷。我若不在這裏看着你,回去連覺都睡不成的。”

載淳嘆了口氣,吩咐道:“來人,将西邊屋子收拾出來,給皇後住。”對蘊珊道:“我在東屋,你在西屋,只隔着兩面薄薄的牆,你聽得見我一切動靜,但是不要進來瞧我,好不好?”

蘊珊只得答應了。

載淳微笑道:“看你這樣愛我,真想抱你在懷裏,親一親你,可惜不能。你等我病好罷。”

“皇上一定要好起來。”她說。

“你放心。咱們還要生孩子呢。”他笑道。說罷,便叫人帶皇後去西屋。

夜裏,蘊珊站在中堂,看着宮女們把藥端進屋裏,聽着載淳喝了藥,又看東屋熄了燈,才回房睡下。

慈安太後将載淳幼年的保母召回宮來,睡在他床邊腳榻外,整晚守着他。

按理說保母是可靠的人,照顧起載淳來,或許比蘊珊還強些,但蘊珊心裏總有不安,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幹脆披衣起身,推開殿門,在臺階上坐着。

宮女太監們照理該守在門外的,不知都到哪裏去了。或許是怕染病,所以趁着夜深,就擅離崗位,能避多遠避多遠了罷。

殿前石燈熄了,也沒人更換。

蘊珊坐了不多時,便覺得周身寒氣侵體。

紫禁城裏陰氣重,尤其今天陰天,沒有月亮,四周黑漆漆一片。蘊珊待要起身,隐約聽見似乎有人紮堆說話。她原本只當是宮女太監們嚼舌頭打發時間,卻聽見了“楊梅瘡”三個字,心裏一驚,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蹑手蹑腳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聽得一個太監聲音笑道:“你們怕什麽?只要你們不去爬龍床,就沒事兒。”

又聽得一個宮女聲音笑道:“萬歲爺在宮裏時,好像除了主子娘娘,誰都不放在眼裏似地,怎知在外面玩得那麽多花樣。皇帝長楊梅瘡,古往今來頭一個,被咱們見識了。”

蘊珊聽到這句,已是整個人如冰雕一般僵住,動彈不得。那些人叽叽喳喳繼續說的話,她有的能聽見,有的則恍惚未聞,一些名字零零散散飄進她耳朵裏:“小六如、春眉、小鳳……”個個都和“萬歲爺”三個字連在一起。随載淳出行的小太監得意洋洋地說着他偷窺所得,說那些伶人妓/女們教了皇帝多少花樣……

蘊珊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養心殿,也不知這晚自己有沒有睡着。她覺得惡心。

自從去年九月起,載淳的每一處變化,他技巧的娴熟,他教她的新玩法,他在她耳邊說的每一句情話,他送她抵達的每一次極樂,如今都變了味。

她不想再在養心殿多待一刻。

她想回儲秀宮,叫人來為她洗身,她覺得他弄髒了她。

痛苦将她淹沒,她想要逃離,驀地想起載淳曾對她說,無論從別人那裏聽到什麽,都要信他。

她想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這句話。

不是因為她真的信他,而是因為她必須信他,哪怕是自欺欺人。

否則,她就要被真相淹死了。

後知後覺地想,七月間,載淳第一次發紅疹,慈禧太後命人把載澂的郡王銜頭與貝勒爵位一并削除,想必太後從那時便已經知道載淳出宮的作為。

她想到這裏,一件更可怕的事浮出水面:太後恐怕已經知道載淳是何病,卻仍把他當成天花來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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