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楊梅(四)

楊梅(四)

載淳看見蘊珊,便瞬間啞然,沒了動靜。

蘊珊向慈禧太後請了安,便也默然垂首站在那裏。

慈禧太後看了看蘊珊,又看向載淳,忽然笑道:“好,好,好!皇兒真是做了一件好事情!現如今被她知道了,她也一定替你高興,你說是不是?還是說,皇後早就知情?”她扭頭又睨着蘊珊。

蘊珊低頭回禀道:“回皇額娘的話,皇額娘在說的事,奴才愚鈍,不明白在說什麽。”

慈禧笑得越發歡暢,一雙鳳眼笑出眼淚,指着她向載淳笑道:“皇兒,皇後說她聽不懂,你不如再将剛才回我的話,說給她聽聽?”

載淳臉色慘白,宛如死人。

蘊珊輕輕道:“天花傳人,皇額娘鳳體要緊,不如回慈寧宮休息為好。有奴才在這裏伺候便是。”

“那你好生伺候着。”慈禧冷冷一笑,率衆人離去。

載淳與蘊珊默然相對,蘊珊轉身欲走,他喚聲:“珊珊。”她停住,轉身重新面對他,他卻又說不出什麽話。

還是蘊珊先理清頭緒,屏退左右,走到他榻邊,坐下,說道:“臣妾聽人說,皇上或許不是天花。”當務之急,是救他的命。

他低頭不敢看她,嚅聲道:“太醫院都說……”

“臣妾聽小太監們嚼舌頭,似乎皇上的病有些蹊跷。”蘊珊道:“臣妾已經設法将皇上的‘疹子’畫下來,叫外頭的人去查了。若不是天花,現在吃的藥便不對症,恐怕不利于龍體康複。”

“我對不住你,珊珊。”他終于說道。

一句話,無論在他心裏多沉重,說出來落進人耳朵裏也是輕飄飄的。

曾經,他用一句句窩心的話,叩開了她心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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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的話說出來,只徒增傷感,于事無補。

蘊珊刻意凍結了自己的心,不讓自己因他的話語而有任何觸動,繼續說道:“過幾日,外頭調查的結果出來,若真不是天花,還望皇上不要礙于面子不肯承認,還是……還是以治病為先。”

載淳道:“是我對不住你。”

“多說無益,皇上。”她淡淡說。

“我不只是說,我出宮的事情對不住你,此事我無可自辯……”載淳凄然道:“我是說,往後餘生,我對不住你。我恐怕是要死了。”

蘊珊的神情微動,安慰他道:“怎麽會?就算是……髒病,也有治法,皇上不必……”

載淳苦笑道:“你還是不了解額娘,不了解大清的西太後。”

蘊珊道:“又或許,真的是天花。”曾幾何時,天花在二選一的選項裏,竟成了更美好的那個。

他沒有再接話。

沉默片刻,他說道:“如果我這病好不了,你怎麽辦呢,珊珊。”

“皇上別說這樣不吉的話。”她終究是心軟。

他才十八歲啊。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他本可以,他們本可以……

載淳道:“只是說說罷了,太史公說了,人終有一死。珊珊,如果我死了——”

她來不及思考手便已經捂在他的嘴上。

他眼裏燃起一點希望的光。他或許可以因她的心軟而獲得一點被原諒的可能。

他将她的手握住,輕輕地握着,不敢用力,又不敢松開。他望着她,無限留戀,無限愛慕,無限悔恨。

她手微動,似欲抽出,他手指略留了留她,又不敢強留。她見他不留她,便終是将手收回。

他眼睛不再看她,低垂下去。沉默片刻,他說道:“自古帝王早晚都要做的一件事,我不過是做得早些罷了,有備無患。事關國本,雖然你不愛聽,我還是想趁這機會和你說,說了,我也好安心。”

蘊珊便“嗯”了一聲。

“若我去了,你覺得,何人嗣位為妥?”

蘊珊聽了這話,悲上心頭,當即忍不住落淚,忙起身走到一邊去,身子背對着他。

“珊珊。”他喚。

蘊珊只是立在那裏不動。

“皇後。”他輕聲叫她。

她像是被一個輕柔的雷擊中,背影一僵,默默轉身,回到榻邊。

“若朕駕崩,以卿之意,何人嗣位為妥?”他盡可能溫柔地問。盡管這問題的殘酷絲毫不減毫分。

蘊珊一時難以回答。

載淳道:“我們大概還有些日子,你從‘溥’字輩挑一個孩子吧。你來做太後,垂簾聽政。你不會像額娘那樣的,至少,你會善待那個孩子。你成了太後,手裏就有了權,額娘便不能再欺負你了,這樣,我走也走得放心。太後的飲食起居應該不會吃太多苦,或許比做我的皇後還要好些。可惜你做了太後,就沒機會出宮了。我害你一生,末了又騙你,真是罪該萬死。”

她心裏酸楚悲痛無以複加,泣道:“皇上不要這麽說。”

他擡手,試探着,指弓觸及她面頰,給她拭淚。她沒有推拒,他便一下又一下,指弓留戀地碰觸着她,也碰觸着她為他而流下的淚水。

她的愛,他已經不敢想望了,但至少此刻她的眼淚仍為他而流。

等她眼淚漸幹,他的手失去了理由,便落下來。

“臣妾感念皇上的心,只是,‘溥’字輩的孩子本就不多,又都太小,難保不會夭折,生出變故,動搖國本。”蘊珊亦坐直了身子,鄭重道:“國賴長君,主少國疑。大清不能再重蹈覆轍。臣妾不願撫育幼主,亦無心享太後尊榮。”言外之意,她不在乎新君到底是“載”字輩還是“溥”字輩,不在乎自己将來在宮中的身份是否尴尬。

載淳望着她,雙眼用力閉了閉,眼角滾下兩行淚來:“你真好啊。”

默然片刻,他說道:“近支皇親中年長的平輩,‘鬼子六’家——載澂,他害了我,且他是不成器的,不行;八叔家,載滢,亦是無用;五叔家……載濂……”他看了她一眼:“我絕沒有侮/辱你的意思,只是想說,若将你原本的姻緣還給你,我是願意的。”

蘊珊默然搖頭。

載淳便繼續往下數:“載濓以下,載漪他們,都是輕狂之輩,外強中幹。再數下去,實在沒什麽人了。七叔醇親王,他嫡福晉是額娘的胞妹,萬萬不能讓他家和皇位有牽扯。而且他家裏最大的載湉今年虛歲才五歲。可惜九叔家的載楫也差不多小。”他沉吟許久,說道:“年長的實在都不中用,便是載楫吧。既然挑無可挑,成與不成,就看大清的運數了。”

蘊珊道:“這幾年,皇上在前朝做得好,國勢日隆,運數不會差的。”她試圖安慰他。

“我親政滿打滿算不足兩年,中間有幾成是我的功勞呢。”載淳道:“也不知到了我走那天,大臣們想給我拟一個什麽谥號。最尾那個字若是惡谥,是要牽連你的。譬如明武宗,谥號‘毅皇帝’,他的皇後明明在後宮什麽壞事都沒做,也跟着被人叫‘毅皇後’。你明明這麽好。”

“那就将病治好,活下去,”蘊珊含淚道:“活下去建功立業,別讓他們給你惡谥。”

“好。”他苦笑。

又是默然。

他有許多話想說,可他自問再沒有資格。

她則是完全的失語。

她現在控制住自己不發瘋的唯一方式,便是以皇後的身份強令自己清醒,以應對危局。她不想皇帝死,不只是因為她心善,也因為他的生死也涉及她的存亡,更關乎一個帝國的走向、億兆生靈的福祉安康。

良久,載淳打破沉默,說道:“還是叫人傳李鴻藻師傅來才穩妥。”蘊珊忙命人去傳。

李鴻藻至,蘊珊欲回避,載淳道:“師傅年老,又是先帝留給我的親信之臣,德高望重,你便留在這裏聽我和師傅說話罷。”又命李鴻藻近前來。

李鴻藻在榻前叩首,載淳請他平身,低聲道:“師傅,我這病,吉兇難料,如果不好,還有大事托付師傅。”

李鴻藻驚慌道:“皇上何出此言?”

載淳道:“勞皇後取紙筆來。”口授遺诏,立貝勒載楫為皇嗣,又有數語,指名身後改由皇後阿魯特氏聽政,奉兩宮太後安享晚年。

李鴻藻起草遺诏畢,将草稿進呈禦覽。載淳細細看了,命太監奉禦玺來加蓋,說道:“便以此為準。宮中不寧,此诏便交師傅保管,待他日有用處時,還需辛苦師傅。”見李鴻藻眼角有淚痕,他微笑道:“師傅不必傷心,或許還有再見之日。師傅退下安歇罷。”

李鴻藻告退,載淳看着蘊珊,面露不舍,卻開不了口。

“臣妾會一直住在西廂,直到皇上病愈。”臨別,她說。

“珊珊……”

蘊珊不看他,垂眸道:“臣妾為妻為臣,當盡職責。”

幾日後,阿瑪又進宮探病,與蘊珊打了照面,卻什麽都沒說,亦沒有字條給她。

如此,蘊珊一面心寒,一面猜到,必是楊梅瘡無疑。

阿瑪顯然是想自保,不願阿魯特一族牽扯進皇室秘辛中。

到最後,她沒有娘家,沒有婆家,還是只有他。

她只有他可以報團取暖。

盡管他已經是半個死人。

因為藥不對症,他病情惡化得厲害。

幾天功夫,駭人的楊梅瘡遍布身體,大朵大朵,觸目驚心。

蘊珊一位一位傳禦醫來秘密會見,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太醫院上下都一口咬定是天花。

蘊珊從諸人的神色中讀出,他們必是接了慈禧太後的命令,便去見慈安太後,慈安太後罵她聽信讒言、無憑無據污蔑禦醫,更抹黑皇帝名聲。

蘊珊苦苦哀求,慈安太後皆不為所動,蘊珊沒有辦法,只得轉而去求慈禧。

生身母親,難道真的能看着兒子被疾病折磨而死。

這一日在養心殿,候得慈禧太後帶慧妃等人來探病,蘊珊請過安,說有事啓禀太後,請太後移駕西廂。

“若真是髒病,就按髒病治,将敬事房太醫院的檔封嚴了不許傳到外面去便是,怎能自欺欺人當成天花來治,耽誤皇上龍體……”

慈禧太後甩手便是一掌,又叫太監進來掌嘴。

“什麽髒病?若真有髒病,也定是你這下三濫婦人傳染給皇帝的!”

載淳在東廂聽見外面蘊珊挨了打罵,氣急攻心,待要強撐着爬起來,卻眼前一黑,昏厥過去。太監宮女們魂魄都吓飛了,手忙腳亂擁上來,有掐人中的,有喝水往他臉上噴的,有給他搓手搓腳的,有飛跑出去叫太醫差點将迎面趕來的慈禧太後撞倒的……霎那間養心殿亂滿了人。

蘊珊聽見東廂出了事,也忙從地上捱掙起來往屋裏去,卻被慧妃擋在了門外。

慧妃也不明說要阻攔,只是站在門框中間,假裝看不見皇後,不讓道。

“勞慧妃妹妹借過。”蘊珊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和她起沖突,婉言道。

慧妃翻了個白眼,甚至不扭頭過來看她,仍是站着不動,恍若未聞。

蘊珊又急又氣,又想起這兩年間被迫忍受她的□□暗害,恨意熊熊,厲聲喝道:“富察氏!給本宮讓開!本宮是太後皇上親自選的中宮皇後!拜過太廟見過祖宗,天下人看着從大清門裏正正當當擡進來的!天地祖宗幾時容得你一介妃嫔在皇後面前撒野!滾開!”

皇後向來溫厚端莊,富察玉潔不曾見過她這陣勢,震懾之下,不情不願地挪開腳步。

但她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甚至有意外的收獲:既鬧出動靜引得慈禧注意,又激怒皇後,令她說出讓慈禧太後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話:慈禧太後一生是妾,何時見過祖宗,何時從大清門裏被擡進宮過。

別說是慈禧,就連慈安太後,也是側室扶正,雖拜谒過祖宗,卻也不曾從大清門裏進來。

她不知道皇後是口不擇言,還是存心指桑罵槐自投死路,她不在乎,她只覺得快樂。

蘊珊上前察看載淳情形,見載淳慢慢轉醒,眼睛猶睜不開,勉強動一動嘴唇,擠出幾個氣飄飄的字:“蘊珊是幹淨的,髒的……是我……”

蘊珊的眼淚流下來,說道:“皇上莫說話了,保重龍體為要。太醫馬上就來了。”

這兩人越是藕斷絲連,慈禧越是惱恨,怒道:“來人,将皇後帶回儲秀宮,掌嘴五十,禁足——禁足至皇帝龍體康複為止!”

“皇額娘,皇額娘……”蘊珊連忙跪下,抱住她的腿懇求:“皇上現在離不了貼身的人照顧……”他身上的瘡,已經長到了頭上、臉上。起先還是鮮紅,後來潰爛,便如熟透的楊梅一般,呈黑紅色,出黃膿。再往後,到現在,則如爛楊梅,潰爛處生出黑黴白黴。宮人們為他擦身時,常有忍不住惡心,反胃嘔吐者。這事後來便變成是只由蘊珊做,因她心裏痛,早已痛得沒知覺,反而對氣味和醜惡的膿瘡感到木然。

“珊珊,別……別求她……就讓我死……就讓她從此絕後……”他用力睜眼,仍睜不開,只咬着牙,說出恨毒的話。

“好兒子……”慈禧冷笑:“我本就不曾有兒子。我的兒子生下來便被人抱走了,我的兒子生下來就是沒娘的!我也沒有什麽留遺诏都要防着他額娘的兒子!我怕什麽絕後!這賤婦說你有髒病,污蔑你名聲,我不殺她,只掌她的嘴,已經是開恩了,你倒咒起你自己的額娘來!”

那道遺诏,看來是用不得了。

“哪裏用我咒?額娘用治天花的藥治我,分明是想讓我死。”他閉着眼睛笑道:“我死了,額娘立一個小孩兒,越小越好,就又有十幾年的‘垂簾聽政’。等他長大了,大婚,不給他碰他喜歡的女人,再把他逼死,然後再換個小孩兒來做皇帝。這世上,沒有人永遠是小孩兒,但世上總有人是小孩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祝額娘萬壽無疆,兒子千個萬個,垂簾千年萬年。”

十月三十日,皇帝因病不能視事,內廷傳旨,命帝師李鴻藻代閱奏章。十一月初一,命恭親王處理批答滿文折件。初十日,內外奏折呈兩宮太後披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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