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鳳隕(一)
鳳隕(一)
蘊珊來時,他已大去了。
縱然早就預料到他的結局,當他真正成為一具屍體蒙着明黃色的殓布擺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渾身被抽去了力氣,腿腳一軟,癱倒在了床邊。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
她到現在也不能原諒他。
可那不代表她已經不再愛他。
他曾那麽真摯熱烈地愛過她。
他給過她那麽多的寵愛和快樂。
他曾經那麽鮮活,那麽朝氣蓬勃。
他曾是這宮裏的一個活人,鳳毛麟角、吉光片羽般的美好的活人,如今連他也死了。
這皇宮于她而言,徹底成了一座堆滿了死人的陰寒陵墓。
蘊珊掀開一點殓布,才只看到他耳朵和一點鬓角,便連忙放下手,不敢再看。
那張臉曾經白皙漂亮,如今已看不出過往一點痕跡,布滿了或紅或黑的膿疱瘡疤,就連耳朵上的皮膚都未能幸免。
她不敢猜想他生前最後的日子受了多少罪,一想,便仿佛那些瘡都長在了她身上,令她痛不欲生。
他沒有真正的遺诏。
他的遺诏草拟成的當天,就由李鴻藻拿給了慈禧太後。太後當着李鴻藻的面将遺诏撕得粉碎,踩在腳下。
“載淳……”她伏在他遺體旁,極小聲極小聲地對他耳語道:“我懷上了咱們的孩子。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好。”她在禁足之中,發現月事未來,起初将信将疑,但又不敢诏太醫診脈,怕太早走漏消息,直拖到現在孕滿三月,她才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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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告訴他,就算他活着,他也未必能幫上什麽。他活着時,尚且護不住她,遑論她腹中胎兒,那麽脆弱,那麽易死。
若流産,她便從此在宮裏是個沒用的人,與前朝後宮都不相幹,一輩子任兩宮太後擺布,縱然能茍且偷生,生亦何歡。
若孕育這孩子,或許頃刻間便把自己的命搭上——聽說慈禧太後有意立胞妹與醇親王之子載湉為儲,若她在此大事上違逆太後意思,太後絕不會留她性命。
怕死麽?
比死更痛苦的事,她已經歷過了。
進宮以來,處處委曲求全。如今,就算死,她也不想再屈從。
最後一搏罷。就算不為他,也不理會什麽江山社稷,就算只為了她自己,為了她阿魯特·蘊珊,最後一搏罷。
皇帝大殓後,梓宮奉于乾清宮,設幾筵,最初三日,每日三設奠,王公大臣、公主福晉等皆詣幾筵前哭臨。
這是她難得能接觸前朝大臣的機會。
她要盡快。
聽聞慈禧太後已經拍電報飛調李鴻章淮軍入都了。
第二日,臘月初六,蘊珊一身缟素,至幾筵前行禮。兩宮太後也在。舉哀畢,衆人欲散去,蘊珊道:“兩位皇額娘、諸位臣工,且慢。國喪之際,上天垂憐,大行皇帝一脈并未斷絕,本宮察覺已有三月身孕——我大行皇帝尚有血脈遺腹!”
這一句如平地炸開驚雷。衆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又去看兩宮太後。
因兩宮太後不知蘊珊有孕,此刻皆是大驚。
慈禧反應迅速,強作鎮定,端着臉色道:“太醫院未曾診症,皇後想必是哀傷過度,失心瘋了。來人,護送皇後回儲秀宮去。”
蘊珊踉跄幾步躲開左右來抓她的手,至衆人面前,伸出手腕道:“五皇叔,六皇叔,諸位大人中有識醫術的,不妨為本宮把脈試試看。”
奕誴與奕訢對視一眼,奕訢尤有猶豫,奕誴知道事态緊急重大,忙說聲“臣冒犯了”,一把搭在蘊珊手腕寸關。
“确是喜脈!”他含淚大喜環顧諸人道:“大行皇帝有後!大清後繼有人,确是喜脈!”
蘊珊似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般,亦含淚向衆人道:“大行皇帝遺嗣事關重大,本宮絕非诳語,若列位臣工不信,盡可來試過。”
旁人怕得罪太後,不敢明确表态,唯有大理寺少卿王家璧上前叩一個頭,禀道:“微臣亦粗通醫術——”
“夠了!”他剛要擡手,聽得慈禧太後怒喝道:“不成體統!堂堂皇後,在此抛頭露面有失莊重也就罷了,男女尊卑有別,不按祖宗規矩叫宮中太醫請脈,四處叫大臣來!”
“皇後也是大悲大喜沖昏頭腦,才冒失些。”慈安太後開腔道:“皇後回宮歇着罷,養胎要緊。”
蘊珊知道今日不打招呼便公布有孕,已經得罪了兩宮太後,她不想把慈安得罪得太狠,便道:“蒙皇額娘寬宏大量,是臣妾冒失了。臣妾回宮後,必小心謹慎養胎,衣物飲食樣樣小心,決不輕舉擅動、做任何有傷皇嗣之事。”最後這句,是說給百官宗室聽作見證。走出幾步,又回頭向百官鄭重道:“前朝大事——大清江山,便托付列位臣工了。”
回到儲秀宮,果然又是軟禁。
慈禧和慈安兩人心照不宣,一同回了慈寧宮。
先說起載淳,各自都撒了幾滴淚,然後便說起立嗣的事。
慈安道:“如今既然皇後有孕,便如恭親王所說,立嗣不必急于一時了。雖此時不知男女,六個月後自有分曉。你我姐妹二人暫時垂簾聽政,前朝也照舊交他六皇叔打理着便是。”
慈禧抹着眼淚道:“皇兒有後,妹妹自是高興,可姐姐,将來你我老姐妹在這宮裏,可怎麽過?”
慈安道:“妹妹何出此言?”
慈禧坐近些,握着她手道:“我的好姐姐,你瞧那阿魯特氏,心裏的主見比誰都強。先前做小媳婦時便是個輕易不肯低頭的犟主兒,跟妹妹我頂嘴不是一回兩回了,這且不論,妹妹我看在姐姐面上不跟她一個小輩計較——單說姐姐身份如此尊貴又是她表姨,何時吩咐她一句話她立刻乖乖照辦來着?她總有自己的主意。今日這一出,就更不用說了。她做皇後時尚且如此,若她真生出嗣皇帝來,成了太後,垂簾聽政,咱們老姐妹只能擡上去做太皇太後,一分實權都沒有,反成了她手底下的人,到時候咱們哪還有現在的好日子?”
前鋪後墊,最後一句話,直戳在了慈安的心窩子上。
多年共侍一夫,又多年共治天下,慈禧算是摸透了慈安:明面兒上慈愛寬仁,真到了要命的節骨眼兒上,未嘗狠不下心來。
阿魯特氏确實不好駕馭。慈安自忖。
相比之下,慈禧雖然有野心,但這麽多年都未曾跳脫出她手掌心,慈安自以為能拿捏得住她。
而這位狀元的女兒,載淳還在時便常以朝政勸谏,頗有些“以天下為己任”的味道,看來對朝堂是上心的。以阿魯特氏的才幹,再加上來自娘家的支持,日益衰老、精力不濟的兩宮太後真未必能掌控她。
慈安不想放棄自己手中的權力。十四年來,看似慈禧當家,實則她才是最後的話事人。
垂簾聽政,呼風喚雨,她嘗到了皇權的滋味,這味道過于甘美,她舍不得放。
鹹豐爺在世時固然待她好,守寡的日子固然苦,但若讓如今的她在活着的鹹豐爺和鹹豐爺死後留給她的“禦賞”玉玺中間選一個,她毫不猶豫選後者。
區區一個阿魯特氏,只是表外甥女而已,又算得了什麽?
載淳殁了,阿魯特·蘊珊于她而言,已經沒用了。
慈安支持了慈禧的決定。
下午兩人便在養心殿共同召見了王公大臣,命人傳惇親王奕誴、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詳,一等公奕谟,禦前大臣伯彥讷、谟祜,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總管內務府大臣英桂、崇綸、魁齡、榮祿、明善、桂寶、文錫,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南書房行走黃钰、潘祖廕、孫贻經、徐郙、張家骧等入見。
衆人各按班次請安,跪聆慈訓。慈禧先開口道:“今日召諸王大臣來,是為了商議确立皇嗣。”
自古以來,凡涉及國本,都是要命的事,諸人皆不敢出聲,只有奕誴和奕訢仗着身份反對道:“皇後産期不遠,不如暫時等候幾月。如生皇子,自當嗣立;如所生為女,再議立新帝未遲。”
慈禧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拖幾個月,恭親王意欲何為?”
奕訢不願招惹嫌疑,連忙噤聲。
慈安也插話道:“哀家倒覺得,恭親王的兒子載澂,可以入承大統。”
奕訢越發不敢,連忙推托道:“按照承襲次序,應立溥倫為大行皇帝嗣子。”
慈禧道:“溥倫族系,究竟太遠,不應嗣立。”
奕訢剛要再啓奏,慈禧扭頭便對慈安道:“據我看來,醇王奕譞之子載湉可以繼立,應即決定,不可耽延。”
軍機大臣李鴻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南書房行走潘祖廕等人連忙叩頭迎合道:“太後明見,臣等不勝欽佩。”
慈禧的心思,奕訢如何不明白?當即向奕譞道:“如此,将置大行皇帝于何地?載湉與大行皇帝是平輩,不能為大行皇帝之嗣子;可若不為嗣子,難道令大行皇帝無嗣絕後?”
就連奕譞也并不甘願,于是叩頭力辭。
“為了大清祖宗基業,大行皇帝在天有靈,必與我等同心。”慈禧道:“此事可在此由王大臣投票為定。”慈安太後沒有異言,于是慈禧便命衆人起立,記名投票。
結果三名親王投溥倫,另有三人投恭王之子,其餘皆如慈禧意,投醇王之子載湉。
當晚慈禧即派兵一隊,往西城醇王邸中,迎載湉入宮;又派恭親王留守宮中值房,名為以備咨詢,實則軟禁——宮中禁軍步軍統領榮祿乃是慈禧親信。
蘊珊當天深夜便跪聆了載淳的“遺诏”:
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沖齡踐阼,仰蒙兩宮皇太後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惟列聖家法……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調護,乃迩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後懿旨,醇親王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托……并孝養兩宮皇太後,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用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載淳……
她們竟然想讓載淳絕後。
竟然真的不想留他在世上的最後一點骨血。
甚至讓他連嗣子——一個将來逢清明祭日為他上香的嗣子都沒有。她們要他在陰間做無人奉養的孤魂野鬼……
蘊珊撫着自己的腹,不知是哀憐載淳、哀憐這孩子,還是哀憐自身,她伏地恸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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