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心願

心願

蘊珊和載淳在養心殿用了早膳。

席間蘊珊為了哄他,特意提點太監将白糖糕和燒鴨粥多進給皇上些。

載淳欣喜道:“你怎麽知道我愛用?這幾日禦膳裏我記得可沒上這些呢。”

前世曾放在心上的事,細枝末節,一樁樁一件件,都刻在她今生今世的骨子裏。

蘊珊道:“臣妾問下人們來着。”

載淳見她對他上心,便很高興。

撤了膳,蘊珊要走,載淳拉住她手腕:“去哪兒?”

蘊珊道:“回儲秀宮去——不是臣妾不想陪皇上,只是養心殿的前堂是皇上讀書理政的地方,臣妾不宜久待。不如皇上随臣妾一道去儲秀宮罷,咱們呆着自在些。”

載淳與她十指相扣,不許她走,說道:“今日無事,沒有外臣來,你陪我在這讀書便是。晚上咱們一道去皇額娘那裏用晚膳,皇額娘若知道你帶我讀書走正道,只會贊你,不會嫌你的。只要開了今天這個頭兒,後面你就能多來這裏陪我了。否則你到時就算搬進養心殿,也只能在後殿那幾間屋子裏打轉。”他總算有意識為她的處境考慮。

載淳待她不設防,蘊珊自是感念,可她一想到他在權力上或許對其他人也防備不足,不免憂心。但面上仍歡欣答應着:“好。”

兩人在養心殿讀書習字一整日,傍晚去鐘粹宮陪慈安太後用晚膳,太後聽說皇後帶皇帝今日讀了多少書,果然欣喜,誇贊皇後賢良:“你如此知書達禮,将皇兒交給你,我便放心了。”又道:“我也愛聽故事,你得閑來時,咱們娘倆說話,你也說給我聽。”

剛撤膳,載淳和蘊珊還沒來得及告退,外面通報說珣嫔來給太後請安。

只見月绮穿了一件月白色暗花绉綢繡折枝花蝶紋襯衣,外罩大紅色綢繡折枝歲寒三友褂子,容面上顯然也刻意裝扮了一番。

向太後、皇帝、皇後請了安,月绮的目光明顯在躲蘊珊,倒有些黏在載淳身上。

或許是先前載淳兩晚宿在她那裏,給了她一些受寵的幻覺和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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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載淳見她來,沒什麽反應,仍是攜蘊珊雙雙告退,走了。

倒是回了儲秀宮,他笑道:“是不是因為你選秀時穿了月白色?這幾日宮妃都像搶着穿這顏色似的。明明誰都穿不出你的韻味,還硬穿。東施效颦,格外露醜。”

蘊珊聽他這般不在意的取笑,不免覺得月绮可憐。

但看月绮存心來争她的寵,她心裏也并非毫無波瀾。

她重生以來,自從入選進宮,拿定了主意要在這宮裏鬥出一片自己的天,與兩宮太後鬥出個勝負。從那時起,她就知道,在她足夠強大、能與太後分庭抗禮之前,她都要做個裝在套子裏的皇後,不管她再怎麽舍不得,都要将載淳推出去,按慈安太後的話說,“分給”別人。

可是她也有一顆心,一顆活着跳動着的心,這顆心每當她将自己的丈夫推到別人懷裏時都會痛,痛得她一夜輾轉難眠。

她不想忍受這種痛苦。

那麽痛苦就必然會轉嫁到其他人身上。她就要再次做一個被後宮妃嫔憎恨的惡人。

這一切,怪誰呢。

怪她霸占着載淳麽?她不過是想有一個完整屬于自己的丈夫。

怪月绮麽?月绮也無非與她一樣有着相同的心願。

怪載淳麽?載淳當初也并不想選什麽一後四妃,他從最開始就只想要一個阿魯特·蘊珊。

怪誰呢?

好像沒有人可以怪。

只能怪那虛空的四個字:祖宗規矩。

怪只怪,這幾千年來,幽幽深宮裏,皇帝只有一個,男人只有一個,愛、權力、榮寵——所有這些東西的來源,都只有一個。

偏偏女人卻不止一個。

為了這個獨一無二的男人,女人們只能相互争奪。

結果便是男人坐享其成,可以好整以暇地看女人為了他鬥得頭破血流,樂悠悠欣賞女人為争寵而露出的狼狽模樣。

蘊珊心中百轉千回,最後只說:“後宮姐妹們都是心裏仰慕皇上,才去猜皇上喜歡什麽,才會花力氣挑衣服。皇上別這麽說。”

載淳不知她的心事,答應道:“也是。畢竟珣嫔是你姑姑,愛屋及烏,我是該待她好些。”

蘊珊将下人們都打發出去,牽起載淳的手,去床邊坐下,說道:“臣妾有一個心願——不,應該說是兩個——想告訴皇上,聽一聽皇上的意思。”

載淳道:“你有什麽心願,盡管說。”

蘊珊依進他懷裏說道:“臣妾自從進宮,就有一個心結。因這個心結,我總不敢與皇上交心。之前也約略跟皇上提過的。”

“嗯。”載淳答應着。

“今天早上皇上惱我,我想,大概也是因為皇上聰明透徹,看得出臣妾不敢跟皇上交心,所以容易生誤會,誤會臣妾心裏沒有皇上的位置。”

他聞言,摟她的胳膊緊了緊,下巴抵在她頭頂。

蘊珊道:“臣妾有兩大心願。其一,有朝一日,待時機成熟……”

待時機成熟,将衆妃嫔都遣散出宮。

而在此之前,請皇上善待她們。

可她話到嘴邊,忽然又打怵、生怯,不敢開口。畢竟,這是前世和載淳那樣情濃時都沒有提出過的要求,現在他們成婚才幾日,雖然她待他已有一世的深情,對于他來說,她畢竟只是一個進宮幾天的皇後。他能為她做到幾分?她不知道。

別說是做,他聽完會不會誤解她?亦難說。

她自認了解前世與她共歷苦難的載淳,前世那個載淳也清楚明白知道她的心,但今世的這個載淳并不懂她。她向他隐瞞了整整一世的撕心裂肺的慘痛。這一世的她,比上一世要難懂。

兩人情分沒到交心的那一步,提出這樣的要求,怕是太冒進,會全盤皆輸。

就算他此刻答允了她的兩個心願,于“時機成熟”這四個字的把握,他恐怕并不懂得。

現在的他全然是個無憂無慮少年郎,根本不知風雨為何物,只一味在兒女情長的事上與她使小性子。

說到底,載淳有将這千年規矩都撕碎的魄力麽?他沒有。

真要廢掉這規矩,需像明孝宗,定得住前朝的百官,頂得住後宮的太後。他能嗎?

前世他對太後的反抗,也不過像一只小貓小狗,脖子上拴着鎖鏈,不管怎麽嚎叫着想要撕咬,最後什麽都咬不到。

更不用說他對外頭朝臣的駕馭了。

她愛他的不屈不撓,她愛他的執着和一腔孤勇,卻也清醒地知道,他太過無力。

至少現在,他的無力,和前世沒有區別。

今日是她一時沖動了。

“珊珊,告訴我。”他見她猶豫躊躇,在她耳邊柔聲催問。

他的溫柔令她的心格外酸疼。

在這宮裏,溫柔不可或缺,卻也沒什麽用。

她怕他從她臉色上看出端倪,埋頭在他懷裏,手臂将他抱緊了:“無非是盼着皇上疼我,再疼我多些。”

她進宮以來始終像套着一個水晶殼子,從她适才難得出現的裂口裏,載淳敏銳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緒波動,知道她沒說實話,知道她将實話在嘴邊打了個轉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她真正的心願究竟是什麽,但從今天一整日的事情裏,猜到了一點。

“好。”他輕輕拍着她,沒有再追問。

往後的兩三個月裏,皇帝幾乎都宿在儲秀宮。白天讀書習字都要皇後陪。

于讀書一事上,因有皇後幫着溫書,皇帝在師傅們面前表現大好,老先生們皆是感動涕零,交口稱贊,消息傳遍前朝,一時誦聖之聲不絕,都稱今上将是一代英主。皇帝親政在即,群臣皆是振奮不已。

皇帝去聽師傅們上課或學習理政時,皇後便去慈安太後跟前盡孝,皇帝回後宮便也來太後跟前,一同用了晚膳,再接皇後走。慈安太後見皇帝婚後待她更孝順親近,自然看蘊珊格外順眼,蘊珊不來時,她也派人召蘊珊來說話。

蘊珊要麽與皇帝作伴,要麽在慈安跟前,如此,慈禧雖然不停給蘊珊軟釘子硬釘子碰,卻始終沒有太過火的舉動。

帝後二人,說得上是出雙入對、朝夕不離。

除此之外,皇帝夜裏只是偶爾去景仁宮。

忽有一日,載淳翻了珣嫔牌子,去景仁宮用晚膳,卻見瑜嫔也在。

自從選秀之後,載淳便沒怎麽見過瑜嫔的臉,不太分得清她和瑨貴人,還是從珣嫔嘴裏聽出來是瑜嫔。

珣嫔今日穿一件雪青色一樹梅紫竹襯衣,罩一件杏黃色四季花卉紋坎肩。瑜嫔則穿一件湖綠地梅竹雙清氅衣,頭上攢着幾朵粉色團菊,配幾支重瓣菊花金簪,花心點綴着紅寶石,手裏捏着一柄绛色紗貼绫絹花鳥圖面竹雕花柄團扇。稱得上是雅素可愛。

這是珣嫔有心替瑜嫔牽線,不惜自身打扮得低調儉素,襯得瑜嫔光彩照人。

載淳不瞎,也不是不知趣的人。

但仍打發瑜嫔下去了。

月绮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惶恐,惴惴不安地在旁侍奉他,卻也沒看明白這小皇帝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若說皇帝真的寵她寵到對瑜嫔視若無物,她不覺得。

可今日的瑜嫔明豔妩媚,是她一個女人看了都嫉妒的美貌,皇帝看了卻淡淡的。

若她膽子大些,便可以撒個嬌,問皇帝怎麽不留瑜嫔來陪。可她沒有這個膽量,皇帝也沒有給她這個底氣。

所以她只能将這疑窦存在肚裏,然後在旁靜靜陪着皇帝,看着皇帝。

皇帝話不多。在她這裏時,常常發呆,有時是望着什麽東西發呆,有時則是對着一片空氣發呆。

要麽,就是問她一些娘家的事。

除此之外,便是例行的“近來如何”、“有什麽想要的”,然後臨幸。

她說不上來自己到底是哪裏覺得不足夠。

若說皇帝待她不好,那并沒有。皇帝待妃嫔是溫柔的。

在家時,阿瑪和額娘相處也是如此。兩人說話不多,額娘伺候着阿瑪吃了飯,給阿瑪捏捏肩捏捏腿,晚上就吹燈睡了。

只是皇帝來看她的次數,不如阿瑪到額娘院子裏來的次數多,僅此而已。

但也已經不少了。大婚以來,皇上總共就寵幸了兩個人,而她是其中之一。每五六天就有機會見皇帝一面,比起每次眼睜睜看着皇帝進景仁宮卻不去她屋裏的瑜嫔、比起皇帝從沒踏足的永和宮的兩位,境遇已經是好不知多少倍。

她想來想去,沒有什麽不知足的,也就不再去想。

直到她除夕夜在宮宴上,聽見皇帝脫口叫了皇後一聲“珊珊”。

不是“皇後”,不是“阿魯特氏”,甚至不是“蘊珊”,是“珊珊”。

皇帝喚了皇後“珊珊”,自己沒覺得哪裏不對,是皇後紅了臉給他打眼色,皇帝才意識到,然後也紅了臉,又悄悄沖皇後吐吐舌頭。

皇帝從來沒叫過她“月绮”。或許他根本不知道她閨名。他從來沒有問過她。

也沒有用“阿魯特氏”指代過她,因為他另有一位“阿魯特氏”。

他從來都只叫她“珣嫔”。

因為“珣嫔”兩個字對他來說就已經夠用了。

為人妾室者苦。她從小就知道。

雖然額娘也是做妾,但阿瑪至少喚額娘一聲“玉茗”。

她入宮為嫔,看似尊貴,卻連自己的姓氏、名字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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