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朝政(六)
朝政(六)
慈安太後一向對慈禧有所防備,飲食從來都要驗毒。今日的塌喇雖然沒有驗,但她本人沒動,随手賞給了榮壽公主。
榮壽公主系恭親王之女,祺祥政變後由兩宮皇太後育于宮中,自從前年額驸志端去世,太後憐惜公主年輕守寡,便常召公主回宮來住。
慈安正與榮壽說着話,聽見外頭通報皇帝駕到,話音未落便見皇帝氣喘籲籲跑進殿來,忙起身問道:“皇兒,怎麽了?”
載淳連禮都來不及行,大喘着粗氣道:“皇額娘,塌喇……有毒……”
慈安一愣,倒是旁邊榮壽公主吓壞了,忙手掐着自個兒脖子要吐,左右伺候的人忙叫太醫。
慈安忙上前拍一拍榮壽的背,安撫道:“別怕,別怕,想必沒有大礙。”
随侍太監上前重新驗了毒,說塌喇無毒。太醫來為榮壽診脈,也說無事。衆人大大松了一口氣。
慈安便問究竟發生何事。載淳便将長春宮的事說出來,慈安撫着胸口感慨一回,說道:“她終究是聖母皇太後,縱然心思偏了,你處置時也要留情面,且對外也需有個說辭,不能讓外頭看天家的笑話。”
“是。”載淳答應着。
皇帝當時擔心她安危,掙命似地一路跑來鐘粹宮,慈安感動于他的孝心,笑着摸摸他後腦:“你這傻孩子……”轉念又問道:“皇後呢?皇後如何了?被人設計,險些中毒,那孩子該吓壞了吧?”
“皇後當時沒事,兒臣急着趕來,竟将她忘了。”載淳這才回過神來,問左右道:“皇後如何了?”
這時剛好有太監來報信,引進殿來,禀道:“啓禀皇上,主子娘娘從長春宮出來時昏了過去,由下人們護送着回儲秀宮休養去了。”
載淳大驚,當即站起身來,慈安亦忙起身道:“走,皇兒帶我去看看。”
蘊珊安插在長春宮的人早就來報過信,所以她接連幾日用膳飲茶時都處處留意着,到長春宮尤其。
原以為今日慈禧太後有意向皇帝引薦慧妃和瑨貴人,應不至于急着動手,卻沒想到竟是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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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塌喇一碗一碗端上來時,蘊珊見每只碗都不同、各碗上點綴了不同水果、且又沒有驗毒,心下就明白了。
假意要分給載淳一匙,是她故意試探太後的反應。哪怕太後當時不喝止,她也不會真的讓載淳吃下去,也一定會假裝失手将塌喇打翻在地。只不過若太後當時沒有出聲,等載淳事後知道塌喇有毒時,便會格外記恨太後:太後竟不惜将他也毒死。
在長春宮外昏倒,自然也是假的。
她要在慈安太後面前裝作一個柔弱女子,既是柔弱女子,經了生死關頭,哪能鎮定若斯?必是要驚吓過度暈倒才好。
順便,也讓皇帝多一層心疼。讓他看着她閉眸躺在那裏,讓他去想象如果她再也沒有睜開眼,他失去她會是什麽滋味。
此刻他的心越疼,下手處置慈禧太後時便會更加不留情。
載淳果然被她料中。
他守在她身旁,她裝了半夜,他便半夜沒有合眼。
她閉着眼睛,感受到他的手一下一下滿懷愛意輕輕撫着她,耳中聽着他喃喃地向她訴着心事。他說他怕,怕她不醒,也怕她落下病根兒;他也說他怨,怨她待他總是若近若遠,若即若離,讓他苦一陣甜一陣,愛而不得,想放又放不下;但他說得最多的,還是愛。
他說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她很好,覺得她是世間獨一無二最好的女子。
他說他不想要什麽後宮,只想要她陪他。
他說他願意等她一點點卸下心防。
他暢想将來和她生兒育女,兒孫滿堂。
他說只要她高興,只要她肯愛他,他什麽都願意做。
直說到她閉着的雙眼再也兜不住淚,她睜眼,淚盈盈看着他。
他欣喜道:“你醒了。”
蘊珊含淚笑嗔他道:“皇上在旁喋喋不休,将人念醒了。”
載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忙揚聲叫太醫來,又叫人往鐘粹宮通報一聲。
蘊珊道:“都是臣妾不好,讓皇上受驚了。”
載淳撫一撫她鬓角,說道:“你險些丢了性命,害怕是自然的,怎能怪你?要怪,只怪我沒護好你,讓額娘……”他沒再說下去。
蘊珊問案情是否已經查明,載淳便将長春宮那邊的調查結果說給她聽。
人證物證俱在,太後無法洗脫嫌疑。
蘊珊道:“到底是聖母皇太後,是皇上的親生額娘,還望皇上寬大處置,否則若因臣妾而令皇上母子之間留有憾事,那臣妾實在是……”
載淳道:“險些出了人命,若還寬大處置,對你不公。”
蘊珊擡手輕輕按在他胸口,說道:“臣妾毫發無傷,可以不計較。傷心的是皇上。”
載淳見她如此待他,越發對慈禧太後生怨生恨,握着她的手,說道:“她是太後,殺不得,也上不得刑——退一萬步說,我終究與她是母子,也下不了那樣的狠心。還望你原諒我。”下旨道:“将慈禧聖母皇太後奪去徽號,遷入瀛臺安養,封禁瀛臺,無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飲食等各項奉例,按……先帝在時懿嫔的份例給,就當她從未生下過朕。傳朕的話,朕與她母子二人,不下黃泉,不複相見。對外,就說太後病了,去瀛臺養病。”
這夠了嗎?這不夠。蘊珊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這遠遠不夠。
她吃喝用度還享受着嫔的份例,在瀛臺內過得舒舒服服,這怎麽夠?
怎樣才夠?
要讓她挨餓受凍被責打辱罵,受盡折磨。
要讓她的尊嚴被宮女太監們踩在地上。
要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要讓她反複燃起希望的火苗,最後才在絕望中一點點死掉,不能死得太快。
但這一切念頭,她只垂眸眨了下眼睛,便全都藏在了眼底。只輕聲勸載淳道:“皇上還請三思,這樣待額娘,怕是将來要後悔的。”
載淳道:“你不必勸。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我只恨沒得為你盡數伸張。”
第二日載淳和蘊珊去給慈安太後請安,禀報将如何處置。因皇後在此,慈安太後沒有為慈禧求情,算是一種認可。
雖然少了葉赫那拉氏這根臂膀,但阿魯特氏目前還算好用,她也不是非那拉氏不可。
就算有天阿魯特氏不能用了,反正那拉氏留得一條命在,随時都可以尋借口再放出來。
如此一想,慈安便沒什麽不安心,反倒覺得心底很痛快:那拉氏當年分走先帝的寵,在她面前百般嚣張跋扈,令她心底暗暗生恨而無處發作,如今見那拉氏與皇帝恩斷義絕,被自己親生兒子幽禁,怎不讓人拍手稱快!
按理說,料理了慈禧,蘊珊下一個便要對付慈安。
但事到臨頭蘊珊又有猶豫。
畢竟這一世,婆媳二人無怨無仇,甚至表面上看來還很融洽。
回想前世,雖然她清楚地知道最後拍板決定讓她死的人是慈安,但到底惡人都是慈禧在做,慈安從來都在幕後,一副溫和慈愛的模樣。
她的心不夠狠。
她一時也無法逼迫自己下那樣的狠心。
于是只先将心思都放在朝政上,待慈安太後只是一如既往的孝順狀,早晚請安,承歡膝下。
慧妃瘋了。
不管她有沒有瘋,永和宮的上下人等都說她瘋了。
說是她早晚叫喚“皇額娘”“皇上”。
蘊珊便吩咐道:“按理說,為了治她的瘋病,該請聖駕去瞧瞧她,可是又怕她發瘋傷及龍體。既然她想念太後,那便在瀛臺給她撥一間屋子,讓太後治一治她的瘋病。太後向來喜歡慧妃,也好讓慧妃解一解太後的寂寞,婆媳二人彼此有個照應。至于份例供養,本宮不願待妃嫔刻薄,叫內務府仍按妃位的份例給她。”
她吩咐了內務府按妃位的份例給,至于內務府會不會打起精神伺候一個瘋掉的妃嫔,那就是內務府的事了。
瑨貴人依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那蘊珊就讓她在永和宮的舊殿閣裏高高挂着。
雖然慧妃已經搬走,但皇帝仍沒有去過永和宮一次。
永和宮裏漢白玉鋪的地面,石磚間的縫隙生出了草,也沒有人理。
朱門彤柱掉了漆,唯有夕陽西斜時,憐憫地染上一點紅色,但日頭很快就落下去,整座宮殿陷入沉沉黑夜中。
瑨貴人按時去太後和皇後跟前請安,太後和皇後偶爾有所賞賜,也不過頂一段時間的用而已。
年輕的皇帝根本不記得有她這一號人物。他的精力都揮灑在了皇後身上。
就算在鐘粹宮太後那裏跟她打個照面,也依然分不太清她和瑜嫔。
他甚至不太記得瑜嫔和瑨貴人分別姓什麽、娘家各有什麽人。
唯一感受到變化的,是珣嫔。
皇帝已經許久沒有來了。
又或者說,是皇後現在連賢德大度的樣子都不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帝憐惜皇後受驚,自從西太後被廢,皇帝和皇後便一同搬去養心殿後殿起居,除了到鐘粹宮給太後請安,幾乎不踏足後宮。
月绮聽說皇帝連批折子都是叫蘊珊在旁陪着的。
如此算來,便是朝夕相守,寸步不離了。早晨一同醒來,一同給太後請安,一同用一日三餐,皇帝處理公務時都在一處,然後夜晚,再在一處睡去。
不知道皇帝寵幸皇後時,是什麽樣子的。是不是比他臨幸她時更加溫柔賣力。
算下來,除了皇帝偶爾見大臣時叫皇後稍稍回避,這兩人一日之內,沒有一會兒是分開的。
再後來,聽說原來皇帝見大臣時,皇後都不曾離去,而是在屏風後聽着,偶爾紙條兒遞出來給皇帝拿主意。
前朝起過議論,但皇帝一意孤行,一概不理。
而太後竟然也默許,真不知皇後是給太後灌了什麽迷魂湯。
不過皇後當初既然能說服太後,允許她代批奏折,那想來說服太後允她代議朝政也不是難事。
而本朝的大臣們,早被慈禧太後馴化,當奴才當慣了,便如當初接受太後垂簾聽政一樣,接受了皇後的作為。
月绮想起皇帝時,會想起皇帝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要出門看看月亮。
她想說月末時天上沒有月亮。
她想說她就是月亮,在家時阿瑪額娘叫她小名,便是叫她“月兒”。
可是皇帝心裏自有他的月亮。
他被那月亮蒙蔽了雙眼。
如果,她告訴他,他的月亮曾将一束清光照耀在一個名叫載濓的人身上,他會不會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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