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怕

第95章 怕

沒有人去深究這個問題。他們不知道孫承宗到底還是犯了軍法,這件事若是秉公上報,那他這身後名便保不住。

為着這個緣故,孫承宗的副将還是将此事瞞了下來,只說他是因戰而亡。

戰場上出生入死,誰不想賺個好名聲。副将想着,孫将軍苦苦守了三十多年邊境,若是死後無名,後來者又有什麽盼頭呢?

他向來是公事公辦的,只是這事他偏了私。

竹曦仍挺直了腰杆跪在地上,看着副将把上報的文書奉給前來吊唁的官員,衆人閱後無不落淚感懷。

他們的淚水竹曦分辨不出真假,但其中總會混有些真的。

郁楓與陳信今夜本也是要來的,但因為阿史那顏的那句威吓,他們不敢擅離職守,其餘的軍士皆不敢輕舉妄動,直直地盯着邊境的戰況。

這是一個不眠夜,白燭燃了半夜,官紳們也漸漸離去,偌大的義莊,也只留下了竹曦與坐在角落的李自牧。

今夜是李自牧忙前忙後安排的喪禮,另一只眼睛還要盯着阿史那顏。竹曦看出他已經很累了,不止是身體的累,恐怕內心的疲累更甚。

李自牧整個人都縮在牆角的陰影裏,白燭照不亮的地方。義莊裏無人認領,無法辨認的屍體還有很多,都是裹了草席了事,相比之下孫承宗的棺椁是最體面的。

竹曦也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明明他看到的“苦”不少,但孫承宗的死似乎抽走了他心中的一絲支撐。

孫承宗是個好人,可好人又一次喪了命。竹曦知道這就是世道,從前他覺得理所當然,但這一回想罵一罵這樣的世道。

竹曦從草墊上站起身,孫承宗的棺椁旁放着他的遺物,明日便是要一齊下葬的。竹曦一件件地歸置好,一邊輕問道:“為什麽好人總沒有好報?”

李自牧像是被抽了魂,只是緩慢地搖着腦袋。他或許真的沒有能力改變命運的安排,孫承宗最終還是死了,那剩下的人呢?

他自然也想問一問為何“死亡”總是陰魂不散地等着他。為何孫承宗與他爹一樣,得不到善終。

竹曦在孫承宗的遺物中找到了一把有刀鞘的短刃,象牙做的刀柄,刀鋒尖利。他從後腰取下陳信送他的那把雁翎刀,孫承宗的這把稍短半寸。

兩把刀一為玄鐵,一為白鐵。一黑一白,都是好刃。他擡眼看了看漆黑的棺椁,決定将孫承宗的這把刀留了下來。

就當是留個念想吧,人活在世上,總要留下點什麽的。有了這把刀,竹曦便不會忘。

“牧哥。”竹曦又換了個問法,“世界上真的有因果嗎?”

孫承宗曾經說世上有因果,竹曦不信。但事到如今,或許這世間總還是有的。

這回李自牧張口輕道:“有。”

他正是因為因果,才會重生。但是他并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按照他所給予的路走,故而有人選擇了生,有人選擇了死。

“是不是殺多了人,因果就會來找你。那牧哥呢,因果會來找你,你怕不怕?”

“怕。戰場上待久了,再軟的心都會變硬。心軟的人殺不了人,便只能被人殺了。可心硬了,便是連當初的自己也殺得了。”

李自牧自嘲苦笑,他不就是将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給殺了嗎?他殺死了從前的自己,所以到頭來,沒有人願意繼續追随他。

如今他重生了,那些信任他的人、愛他的人仍在身邊。李自牧只是想自私些,保全他們,可是有人仍然死去了。

“竹曦,戰場就是生生死死。說不定哪天,阿史那顏也會取了我的命。如若真的有那天,阿曦便也給我守個靈,算圓我一場夢。”

竹曦自然知道李自牧是在玩笑,不過他有些好奇最後那句話:“什麽夢?是個噩夢還是美夢?”

在竹曦眼裏,李自牧總是神神叨叨的。比如有一夜,李自牧竟在夢裏流了淚,倒像是個痛苦萬分的夢,醒來就抱着竹曦不敢放了。

李自牧仍藏在陰影裏,他沉默良久,再開口聲音已然沙啞:“是個噩夢。夢裏的竹曦和李自牧同床共枕整整七年,可是李自牧也騙了竹曦整整七年,把對方的真心全都糟踐了。後來竹曦累了,他恨李自牧,病也不想治,最後死時也不願再多看一眼對方。李自牧終于後悔了,他對不起竹曦,但等待他的始終只有冰冷的屍體……”

講着講着,李自牧慢慢便從牆角的陰影處站起身。燭火終于照亮了他的臉,竹曦再一次看見了他那失神而又深邃的眼神。

仿佛還有些脆弱的東西,就要被一根根針紮得粉碎。他好似在講別人的故事,但故事的主角分明就是他自己。

眼下一片濕濡,竹曦擡手一拭,才發覺自己竟也落了淚。平白無故淌下淚來,他也不知為何,這個夢如此的熟悉,仿佛他也聽過。

“聽人說,夢都是反的,牧哥。”竹曦憋了半天,也沒再能說出什麽寬慰的話來。大抵是這個故事過于傷感,又關乎自己,他的淚水仍止不住地流。

李自牧自然知道那根本不是夢,而是實實在在發生在他們倆之間的事。今日竹曦這樣問了,他也這麽答了。

見竹曦恍恍流下淚來,李自牧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會想起來嗎,若是想不起來,又為何會落淚呢?

想起來或許更好些吧,若是哪天自己真的死在了戰場上,便也不會因為自己的死如此悲痛了。

李自牧認真道:“若我哪天真死了,不用難過,為我守個靈便好。”

竹曦皺了皺眉頭,沒有回答他。縱然李自牧真的沒有在開玩笑,但竹曦不愛聽。他偏過頭,不再理會李自牧。

翌日,衆人為孫承宗下了葬。竹曦默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後,看着棺椁一點點地被土埋沒。

李自牧天未亮便離開了義莊,去找陳信與郁楓了解阿史那顏的動向,留給他們悲傷的時間,本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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