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32 、海棠未眠

第32章 32 、海棠未眠

“我竭盡所能了, 就不強求了。”她确實有資格說出這句話。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

面試那天,在接到張徹那通電話之前,她不是一直等在樓下。

她上去了的。

可是, 在即将推開門的那一刻, 各種不好的回憶如集結號般,紛至遝來,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一顫, 随即嗓子像被人堵住一樣,怎麽都說不出來話。

怕失聲症再次複發,所以她沒敢挑戰自己的極限,悻悻下了樓。

一個人沒有辦法通過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背影。

但此刻, 陶醉卻近乎篤定地認為,只留給她一個背影的張徹, 應該與那天的自己如出一轍。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背影, 小聲地對他說了句:“對不起。”

師哥,對不起, 我最終還是辜負了你的欣賞與信任。

直到張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 陶醉才舍得挪動腳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

預感到她馬上就要下樓, 枕風眠打破了原本去辦公室找她的計劃,先行下去了。

他知道,她一定不願意他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

她那天之所以瞞着他, 一定有她的理由。

很快, 電梯下到一樓,枕風眠走出燈火通明的大廳, 站在大廈外等了大概十分鐘, 終于看到了她的身影。看到她, 他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以剛到的姿态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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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懷揣着心事,走起路來難免分心,直到不經意撞進一個寬闊溫熱的胸膛,陶醉才定住腳步,緩緩擡眸。

看到是他之後,原本黯淡的眸光裏終于有了一瞬亮光:“你怎麽來了?”

“想你了,來看看你。”枕風眠微微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語氣柔和到不行,“眼睛怎麽紅紅的,發生什麽讓你難過的事了?”

“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就不能難過麽。”她恃寵而驕地跟他擡杠。

好像在他面前,她總是能駕輕就熟地撒嬌。

“能,”枕風眠說着,一個擡手,輕輕把人摟入了懷中,“但要抱着我難過。”

她被他抱在懷裏,終于久違地,笑了一下。

“帶你去吃晚飯,好不好?”他在她耳邊,低聲問。

“可我不餓。”她這會兒實在是沒什麽心情。

“我親自下廚。”

“那還是可以餓一下的。”說完,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看,有一個愛人是一件多麽神奇的事。

再難過的心情,都能因為他的存在,得到片刻喘息。

枕風眠聽了,便牽着她的手,把她帶回了自己家。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還順帶着去逛了一趟超市。

超市裏的濃郁煙火氣,再加上他親自下廚做的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湯,不知不覺就把她的胃和心都烘焙得暖洋洋。

那些無法釋懷的往事,好像就這樣,被輕輕放下了。

吃過飯,枕風眠把客廳的燈都關了,只留了沙發旁的一盞落地燈,作為光源。

這樣,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便可以不受室內光影響,完完整整地盡收眼底。

弄好燈光,他又打開一張黑膠唱片,很快,一段低聲的英文對話便流淌了出來,對話快要結束時,旋律緩緩進入,然後,一道充滿故事感的嗓音便娓娓道來地開始唱。

他放的這首歌,正是Pink Floyd的《Wish you were here》。

一首他們兩個都非常喜歡的歌。

把一切弄好之後,枕風眠才在落地窗前的沙發上坐下,招招手示意她過來,等她走到身邊,他二話不說,一個擡手就把人抱在了自己大腿上。

她在他的護佑裏,穩穩入懷。

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但枕風眠還清楚地記得,看夜景和聽音樂是對她最有用的放松形式。

所以,有這麽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任憑音樂填補夜色的沉默。

不知不覺,歌曲唱至高潮:

How I wish, 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我是多麽願你,多麽願你在此

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

我們只是兩個失落的靈魂,在魚池中游弋

一字一句,唱盡重逢之前的他們。

“晚上在我這兒睡吧,”枕風眠在流淌的歌聲裏,對着她溫聲細語道,“省得我再去送你了。”

陶醉沒說不可以,只說:“那我得跟我爸說一聲。”

“我剛跟他說過了。”

“他同意了?”

“當然~”微微上揚的尾音,聽起來有點嘚瑟。

“枕風眠,”陶醉聽了,雙臂摟着他的脖頸,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你看起來真的好得意呀。”

“怎麽,我抱得美人歸,還不能得意得意了?”

“可以。”說完,她微微一側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枕風眠看着她,倏地起了個調:“跟你商量個事。”

“你說。”

“你不是快要複試了麽。”

“嗯。”

“明天跟我回京溪吧,去那裏好好複習,別的什麽都不想,好嗎?”

陶醉一聽,瞬間從他懷裏坐了起來,看着他的眼睛問:“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

“不會,你待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

“那我明天早點起,回家收拾一下東西。”

“好,我明天送你過去,”枕風眠手掌輕撫着她的腰,“那早點休息吧,今天辛苦了。”

“嗯。”

“想睡客房,還是像上次一樣睡我床上?”

陶醉一聽“我床上”三個字瞬間臉就紅了:“我當然睡客房!”

“睡客房就睡客房,你急什麽。”

“......”

結果,沒成想,這個決定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其實,上次過來的時候,陶醉就注意到了,他家裏總萦繞着一股淡淡的香氣,清新又安神。

但這晚,陶醉躺在床上,聞着這熟悉的香味,翻來覆去的怎麽都睡不着。

最後,她大着膽子,抱着枕頭敲響了他的房間門。

枕風眠剛回完郵件,正準備關電腦,就聽到了門響。

打開門,就看到她穿着一件和他同款的情侶睡衣,抱着一個雪白蓬松的枕頭,正安安靜靜地站在門外。

柔和燈光下,她望過來的那雙眼睛,懵懂而清澈。

枕風眠看着她,一時忘了說話。

還是陶醉先開的口。

“你說難過的時候可以抱着你難過,那睡覺的時候——”她說這話的時候,本來是擡眼看着他的,說到中間,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能抱着你睡覺嗎?”

枕風眠被這好事給砸懵了,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鼻尖溢出一個疑惑的:“嗯?”

陶醉看着自己的腳尖,老老實實地說:“不抱着你睡,我有點睡不着。”

枕風眠确認自己沒有聽錯之後,直接把人拽進了屋。

剛還孤身一人的床,瞬間溫暖了好幾倍。

枕風眠把人摟進懷裏,陶醉見狀,還趁勢往他懷裏蹭了蹭,嗓音細軟地叫他:“枕風眠。”

“嗯?”

“你家裏好香。”

“聞出來了?”

“嗯,上次我就聞出來了,像海棠花的味道,市面上有很多海棠味道的香水,但聞起來都跟這個不一樣。”

枕風眠聽了,淡淡一笑。

肯定找不到一樣的,畢竟都沒面世。

“對了,”陶醉說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上次讓我猜的那款香水,名字是不是叫海棠?”

枕風眠無奈地輕啧一聲:“你數數海棠有幾個拼音?”

陶醉:“七個。”

但密碼只有六位元數。

陶醉又猜:“那叫......西棠?”

西府海棠的縮寫。

枕風眠聽着她這越來越離譜的答案,罕見地沒什麽耐心聽下去,輕拍着她的肩,說:“別猜了,睡吧。”

陶醉很聽話:“好。”

于是,乖乖地閉上了眼,然後,任夢境與夜色共同下沉。

但夢境與夜色不同的是,夜色的變化尚有跡可循,夢境的發展卻無跡可依。

不是說你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就能夠隔絕令人顫栗的夢魇。

不知道幾點,陶醉做了個夢。

她夢到自己終于站在了萬衆矚目的舞臺上,所有的燈光都打在她身,底下的座位也是座無虛席。

但細細一看,她發現臺底下坐的着不是觀衆,而是怪獸。

那一個個面目猙獰的怪獸,張着鋒利的爪牙,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剝。

她大聲呼喊着,想要掙脫這場險境,但喉嚨就像是被人扼住一樣,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到後來,随着夢境的推演,怪獸離她越來越近,那種驚恐的感覺越來越劇烈,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她想要掙脫,卻怎麽都掙脫不得。

不知道掙紮了多久,直到聽到有人一直在耳邊堅持不懈地叫她的名字,陶醉才猛地睜開眼,從一片驚噩中醒了過來。

擡眸,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陶醉才意識到剛才經歷的一切是場噩夢。

不只是噩夢,她可能還經歷了鬼壓床。

如果不是他叫她,她可能還要經受更長時間的痛苦才能蘇醒。

看到他垂下來的關切目光,陶醉的眼淚瞬間便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她抓住他的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哭的狼狽。

那一串串滾燙的眼淚,流在他手,痛在他心。

知道她需要時間來釋放心情,所以枕風眠沒抽回被她拽着的這只手,而是用另只手抱住了她,沉穩厚重的聲音落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安撫:“我在呢,不怕。”

“枕風眠。”她帶着哭腔叫他。

“嗯,我在。”

“我如果做得不好,會不會拖累你?”

“你只要不離開我,就不會拖累我。”說着,他俯身,在她唇上落了個吻,像是在對她的餘生,承諾蓋章,“不管發生什麽,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

蒼茫夜色裏,他一遍又一遍的安撫,一遍又一遍的回應,終于将她的不安感慢慢卸下,她也從剛才的心悸中慢慢走了出來,哭聲漸息,握着他的那雙手也漸漸松力。

枕風眠趁勢将手掌一彎,指腹從她的眼睛慢慢往下,力道輕柔地替她擦去淚痕。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擡眼時睫毛沾染上幾分濕潤。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逼迫,只是循序漸進地說:“不管了發生了什麽,都可以跟我說,知道嗎?”

她點頭:“嗯。”

“那你哄我睡覺吧。”

“好,哄你睡覺。”說完,他手掌便輕拍着她的肩,用有規律的安撫,哄她入眠。

快把人哄睡着的時候,他聽到她在半夢半醒中叫了她一聲:“枕風眠。”

他側耳去聽:“嗯?”

她閉着眼,小心翼翼地問:“我如果不當主持人了,還能配得上你嗎?”

“配得上。”說着,他把人摟得更緊,語氣堅定地告訴她,“從始至終,你都配得上。”

因這份堅定的愛,後半夜,她沒有再夢到令人顫栗的恐怖夢境。

而是夢到了那一場紛揚爛漫的海棠花溪。

-

翌日,兩人買了半上午的高鐵票,從南栖去往京溪。

坐上車,枕風眠有目的地跟她閑聊:“知道我為什麽要坐高鐵嗎?”

陶醉問:“為什麽?”

枕風眠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公司坐高鐵報銷得多。”

陶醉聽了,笑他:“你還在乎這點錢啊。”

他煞有介事地回:“這不省錢攢老婆本呢麽。”

陶醉:“......”

枕風眠的房子在東三環,離朝大不遠。

不知不覺,便到了朝大研究生複試的日子,陶醉起了個大早,拿好需要用的資料,被枕風眠送到了朝大南門。

她擡眸,看了眼熟悉的校門,忽然覺得莫名踏實。

四年過去,校園裏的那一排白楊依然郁郁蔥蔥,欣欣向榮,仿佛一個永遠不會老去的存在,迎來送往着一屆又一屆的莘莘學子。

陶醉覺得,這真是一塊神奇的土地,你一踏上,既能莫名靜心,又能有無限沖勁。

她在這片土地上,歷時兩天,先後經歷了體檢、筆試、和面試,整個過程超乎想像得順利。

面試完,所有考生回到二樓的會議室,提交體檢結果,雖然此刻的錄取結果還沒有出來,但陶醉知道自己被錄取已經是板上釘釘。

但她殊不知,這次她的收獲,遠遠不止一個錄取名額那麽簡單。

她剛離開的會議室裏,此刻正有一個人在此靜候。

“李老師,”正在會議室做最後收尾工作的同學,忽然擡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是播音學院的教授李申川,“您怎麽過來了?”

李申川掃了眼,先是問:“國際傳播的面試已經徹底結束了吧?”

“嗯,結束了。”

“那你幫我把一號考生叫過來,我問她幾個問題。”

“一號考生?”那位同學翻看着手中的花名冊,“叫陶醉是吧。”

“嗯。”

陶醉都準備走了,沒想到還會被叫回去,按理說,面試流程已經徹底走完了啊。

“我能問一下,是誰叫我嗎?”

“李申川老師。”

聽到這個名字,陶醉整個人一怔。

面試時沒有出現的緊張情緒,在此刻後知後覺的襲來,來勢洶洶,讓她無法淡然面對。

去往會議室的那條路,明明只有幾十米,她卻不知道問了自己多少遍。

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那就是:她該如何,去面對這份厚重師恩。

可那扇門,終究還是要推開。

陶醉走到剛才的會議室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雙手觸上門把,旋轉着門,走進了那位元靜候者的視線。

李申川坐在那裏,黑色的休閑西裝,國字臉,劍眉星眸,五官棱角分明,氣質冷峻瘦削。

他不笑時,是真的嚴肅,讓學生們心生敬畏的那種嚴肅。

可接觸下來,你會發現,他所有的嚴苛都在專業要求,私下,他又有着自己的溫潤如水。

李申川坐在剛才的面試席,看着一步步朝他走近的陶醉,沒有任何鋪墊,當頭棒喝,就是一問:

“你這四年幹什麽去了?”

聽起來是疏淡平和的語氣,可內裏的審視感,自成壓迫,足以讓人喘不過氣。

暌違太久,這一相逢,陶醉心裏有太多紛繁複雜的情緒,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重重哽了下喉,沒能及時接上話。

看她沉默,李申川氣得手掌重重拍了下桌面,空蕩的會議室,瞬間蕩出一陣不容忽視的巨大聲響:

“我問你這四年幹什麽去了!”

播音學院的教授,吼出來的這一聲,中氣十足,淩厲威嚴,不容置喙。

會議室裏,兩個人視線相接,各自眼裏,都藏着太多情愫。

從入校到畢業,從大一到大四,他親手帶着她成長,親眼看着她破繭成蝶。

她确實有天分,領悟力極高。

做播音工作,最先培養的就是說話的層次感與節奏感,但這些東西,她仿佛天生就會,并且掌握得駕輕就熟,輕輕松松,妥妥一老天爺賞飯吃。

除此之外,她還有旁人想不到的意志力和忍耐性。

畢竟,過往那些歲月,不敢數。

她迎着酷暑的奔跑,不敢數。

她沐着大雪的錄制,不敢數。

她不顧沙塵暴從城東跑到城西的裏程,不敢數。

她不顧晝夜從采訪到鉛字的記錄,不敢數。

她全年無休的練聲次數,不敢數。

最重要的,她那份沉甸甸的熱愛,不敢數。

可他也不知道,原本要出國留學、留學回來後繼續當主持人的她,怎麽突然間就銷聲匿跡了。

上次,南曉星跟她說的那些話一點都不假。

他确實是不止一次在課堂上說過:“你們吶,能有你們師姐一半的努力就好了。”

說完,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因為,他懂她這一路走來的來之不易。

你可以說,她這張極具觀衆緣的臉是老天爺賞飯,也可以說,她對嗓音的掌控度是老天爺賞飯。

可日積月累的文化積澱、逐步拓寬的國際視野、難能可貴的平視視角、恰到好處的理性共情,這些東西,老天爺賞不了,只有你自己去挖掘、去深耕、去澆灌、去鍛造。

他看着她一路走來。

又怎能甘心,讓她泯滅于人海。

陶醉聽着他接連兩次的厲聲質問,雙手緊緊攥成了拳,剛才在面試現場的對答如流的她,此刻的答案卻難以連接成篇。

這一剎,心裏太多情緒翻湧。

有歉疚,有不甘,亦有委屈。

她站在那裏,看着面前的人,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心裏的話在唇邊輾轉好幾番,最後落腳在有些無力的一句:“老師,您不能這樣問我......”

“我為什麽不能問你?”李申川看着她,音調穩穩拔高,手掌又重重拍了下桌面,“我是你老師,我問問你怎麽了!犯法了!還是有違師德了!”

陶醉聽了,連連搖頭,眼淚無聲地、卻也更加肆無忌憚地往下落。

她想說,不是,不是。

都不是。

別人問我,我尚且能自我開脫,得過且過。

您一問我,我只想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可我......扇不動翅膀了。

作者有話說:

不哭

他們都怪你,是因為他們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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