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21章
這一年的夏似乎格外長。
至少在舒橋的記憶裏是這樣。
頭盔也擋不住塵土飛卷的味道, 喧嚣鑽入耳中,和蟬鳴一樣,響徹了她的整個夏天。
小時候, 舒橋是坐過過山車的。
那是屈指可數的幾次,舒遠道帶她出去玩的經歷。
當時她個子還不夠高, 整個人在座位上亂晃颠簸, 耳朵被防護杆卡得生疼, 周圍都是尖叫聲, 舒遠道在旁邊手舞足蹈, 當時他新一任的女朋友和他并排,坐在他的另外一邊,連哭帶叫得梨花帶雨。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情緒裏, 只有舒橋面無表情,還有點走神。
身體的不受控制對她來說,比起害怕來說, 倒不如說是享受。
她享受這樣的刺激。
下了過山車以後, 舒遠道跑去買飲料,舒橋表示還想再坐一次。
然後她就眼睜睜看着舒遠道的那一任女朋友連眼淚都停了,驚恐地問:“你不怕嗎?一點點怕都沒有嗎?那、那你有什麽其他的感覺嗎?”
舒橋心想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所以她搖頭。
等舒遠道回來的時候,舒橋親眼看到她給舒遠道竊竊私語了什麽, 然後舒遠道臉色大變, 把買來的飲料往地上一扔, 指向游樂場外的方向:“你現在就給我滾。”
對方臉色極差, 到底還是了解舒遠道的脾氣, 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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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舒橋擦身而過的時候, 聲音很小地罵了句什麽,但還是被她聽到了。
“一家子的神經病!”
舒遠道氣得大罵:“還是她非要來游樂園, 還要把你帶上,說是促進親子關系,他媽的到頭來給老子說這?虧我還以為她善良溫柔識大體,坐個過山車哭得老子頭暈,怎麽老子女兒不哭就是怪胎了?胎你媽!”
罵完爽了,這才有點後知後覺地想起,在舒橋面前說這些并不合适。
舒橋默不作聲。
她将舒遠道剛才扔掉的飲料撿起來,擦擦灰,擰開喝了一口。
甜得發膩的糖精,反而帶着苦。
那就是她對這個有着生命中唯一一次游樂園的夏天能回憶起來的所有味道。
在這種速度的車裏的體驗,和過山車很像。
依然是夏天,但塵土裏,還有紫羅蘭葉的味道。
——後來商時舟還是告訴了她,她所想要知道的答案。紫羅蘭葉通常會出現在許多香水中,作為衆多味道中的一種。
于是紫羅蘭葉覆蓋過記憶裏游樂園的夏天。
再變成梨臺山上往複的喧嚣。
訓練本身是枯燥的。
柯易給她的路書幾乎已經刻在了腦子裏,夜裏她閉上眼,腦海裏都是那些一個月之前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詞彙,也有時她會夢見自己随車一躍而起,從險峻的路邊飛落深淵。
她猛地翻身而起,大口喘氣。
第二天,她不敢說夢,商時舟卻自然能看出來。
“我也做過噩夢。”他的面容被頭盔覆蓋,賽車服勾勒出他英挺的身姿,狹窄的駕駛艙裏被他坐出了一種睥睨的感覺:“喜愛一件事的同時,不是不能有畏懼。畏懼讓我們警醒,永遠不要自大,永遠對這個世界心懷敬畏。”
心懷敬畏。
舒橋在心底默念一遍這四個字,又難以避免地想起了游樂園夏日的過山車。
“我小時候……”她有點艱難地開口:“坐過一次過山車。”
後面發生的事情她很難措辭,短暫停頓的時候,商時舟已經側頭看了過來:“很喜歡?”
舒橋慢慢點頭:“很喜歡,但只坐過一次。”
商時舟長久地注視她。
她抱着頭盔,賽車服是剛定制出來的,她坐在那兒,依然是小小的一只,側臉被陽光照得幾乎透明。
這幾天不舍晝夜的訓練下來,她又瘦了一圈,黑眼圈比在集訓的時候還要明顯。
但她從未抱怨過任何,哪怕是一開始在樹下吐得昏天暗地,她也只是安靜地起身,漱口,深呼吸,一聲不吭地重新上車,說一句再來。
喜歡,但只坐過一次,她家境又不差,這一串連起來,商時舟已經明白了什麽。
“心跳和刺激都是可以享受的,享受本身并沒有錯。”商時舟開口。
舒橋有些詫異地擡眼,正好對上他看過來的目光。
他眼神很溫柔,卻沒有笑,就像是在陳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實:“而有些人的心潮起伏,長了一張平靜的臉。”
比如她。
舒橋倏而笑了起來。
她帶頭盔的動作已經很娴熟,調試好漢斯和話筒之後,她系好六點式安全帶,讓自己整個人都鑲嵌進桶椅裏。
他們開的車也已經并不是商時舟日常開的那一臺,而是換成了正式的比賽用車:避震更硬更高,座椅全部被替換為包裹性極強的桶椅,後排被徹底拆掉,交錯的防滾架支撐在座椅後方,方向盤和儀表臺整個被拆換。
除了表面的這些東西之外,內裏的發動機到曲軸,活塞、連杆……所有舒橋聽說沒聽說過的東西,幾乎都被換了個遍。
用商時舟的話來說,就是除了一個殼子,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是重組的。
這個改裝的過程,也是玩拉力的樂趣之所在。
專業點兒走比賽路線的,就和車隊一起配合來出方案磨車,把整臺車拆了又重組。
不開比賽,只是對拉力比較感興趣的人,也可以像他平時開的那臺車一樣,只改其中一部分,平時也可以玩玩跑山。
拉力賽的入門門檻本來就沒有F1那麽高昂,但這項競技的刺激和驚險程度,絲毫不遜色于F1,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舒橋也問過商時舟為什麽不去開F1。
商時舟當時說,他更喜歡沿途的風景,而非場地賽。
然後舒橋就發現。
這麽高的車速下,所有的一切都幻化成了一道一閃而過的動線,要稱之為沿途的風景……
也不是不行,就是多少有點難以捕捉。
這得動态視力多好,才能看清。
神思的恍惚只是一瞬間。
商時舟的聲音從耳機裏傳出來,稍微有一點失真,就像是她此刻在做的一切。
一切過去的她從來不敢想的事情。
“準備好了嗎?”他擡手放在手剎上,腕骨線條清晰又漂亮。
熟悉的咆哮與震動裏,舒橋深吸一口氣:“好了。”
“三、二、一。”
第三聲響起的同時,是舒橋已經逐漸習慣的彈射起步。
整臺車像是子彈一樣迸射出去,強大的後坐力讓她的心跳幾乎空白,前幾次的時候她還會為心髒的過負荷而喘息,但現在,她已經能在這樣的時候低頭,聲線穩定地念出路書上的标識。
對于車手來說,最高境界被稱為人車合一。
心之所向,便是一往無前。
領航員又何嘗不是。
一路上她甚至其實幾乎都沒有時間去擡頭看路面,全靠她與生俱來的路感。
過彎,下坡,傾斜,急轉,漂移。
她的目光被禁锢在面前的白紙黑字。
身體被束縛在桶椅的咫尺空間。
靈魂卻是自由的。
自由地附着在這臺車上,肆意地沉浮于塵與土中,俯視這條長路。
拿到領航執照的那天,車隊開了個小型慶祝會。
之前初遇時騎着哈雷摩托車的藍毛和其他幾個人也在,藍毛有個挺好記的名字,叫路帥,按他的話來說,意思是天生就應該在路上耍帥。
舒橋摩挲着自己的執照,忍了忍,沒忍住,拍了張照片,裏面入鏡了小半個車頭,發了個朋友圈。
沒配字。
她朋友圈挺空,突然發朋友圈多少有點引人注目。
不過她蒙了濾鏡,乍一看更像是從網上随手保存的圖。
距離北江汽車拉力賽還有不到三天,訓練也算是暫且告一段落,兩人的協同性高得不可思議,每一次試駕的完成度都非常高,甚至一度破了商時舟和柯易的記錄。
一開始,車隊的人對于舒橋的到來還非常不看好,完全是在經過一通計算以後,覺得北江賽段落下點兒分,之後追回來就行,對總比分的影響不大,這才假裝對商時舟的“帶妹”行為視而不見。
——畢竟如果柯易沒法參賽的話,就得商時舟一個人開。再帶一個人,只要不搗亂的話,也沒什麽區別。
還有人調侃商時舟會玩,戀愛工作兩不誤。
然後就被兩個人跑出來的速度打了臉。
路帥說,這要是讓柯易知道了,準得哭幾天。
話沒落音,柯易的聲音就從某人的手機話筒裏幽幽傳了出來:“……在哭了在哭了,感覺自己要失業了。”
衆人哄笑。
舒橋也笑,手裏還拿着一本已經翻了一半的維修大全工具書。
拉力賽的路途上,難免時而會出現點小問題,通常需要車手和領航員協作臨時修車。
舒橋的經驗到底不足,只能靠理論知識補一補,并且祈願路上不要出現太大的問題。
還好北江這段路不算非常長,路況也不算特別差,全程下來不到兩個小時就跑完了,只要運氣不要太差,一般不會有什麽意外。
跑出這樣的成績,全車隊都放松了許多,還有人提了煙花低度數的酒來,說怎麽都得慶賀一下。
市內禁煙火,郊區倒是沒那麽多限制。
路帥第一個竄上去,點燃了一字擺開的煙火,然後大喊大叫着沖了回來,他在黑暗中模糊的身影轉瞬被背後升騰的煙火照亮。
夏日煙火,連蟬鳴聲都可以蓋過。
舒橋站在車邊,擡頭看向天穹,看月明星稀被煙火點燃,心底澎湃,卻又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曾經那杯甜得發膩的糖精裏。
膩沒有了,苦也沒有了。
車隊裏的人都在尖叫歡呼鬧騰,也有人掏出手機拍照,舒橋的肩頭被拍了拍,路帥正用相機對着她,又喊一句:“舟爺看我!”
舒橋下意識彎起唇角。
快門按下的前一瞬,有什麽靠近了她。
原本站在她身側的商時舟稍微俯下身,靠近她,指尖掠過她的手腕,然後牽起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
她在看鏡頭。
他在看她。
煙花盛放,北江混合着塵土與喧嚣的夏日,定格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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