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波瀾

幾個官府差役與蘇哲趕到城西時,漫天的晚霞正落成五色華彩, 城樓之上壁壘森森, 殘陽渡金, 瀝瀝如血。

同行的差役副頭領叫劉桐禧,是個三十開外的白面漢子, 身形高瘦, 有點兒文人雅士的樣子,若不是穿着這身官服,怕是沒人猜得出他是個衙役。此時看到蘇哲一直望着不遠處的巍峨城樓,他上前與她并肩而立,狀似随口相詢:“蘇少俠,對此行可有把握?”

蘇哲回過神來,爽朗一笑:“劉大哥不必見外, 叫我阿哲就好。尚未過招,談不上有沒有把握,但自古邪不勝正,總要一試方知深淺。”

“我和幾個兄弟都曾與賊人交過手, 不怕你見笑, 我們六個人撞上他們四個人, 能全身而退的不過是我和頭領,其他幾位兄弟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有一個甚至折了腿,所以官老爺才不得不貼出布告,請有大能者相助。”劉桐禧一面說, 一面往城門走。

他手下兄弟早備好了馬匹,見他與蘇哲出到城外,忙牽了馬與他們會合。

一行五人翻身上馬,正要揚鞭前行,忽見斜刺裏又有一人打馬過來,一身武人打扮,身手甚是敏捷。

劉桐禧見到來人勒住健馬,哈哈大笑:“什麽風把你吹來了?”他說着給蘇哲引薦:“這是我們大人府裏的家将,叫高壘澤,人如其名,功夫比我們幾個弟兄高了去了,專挑了出來保護府裏的少爺。”

蘇哲聽了便知是小青的随身侍衛,在馬背上拱手作禮。

高壘澤與他們幾人都厮見過,也笑道:“少爺差我來給你們做馬前卒,早日拿下那賊人,咱們老爺也省心不是。”他說着,目光掠過蘇哲,揚眉作揖道:“這位必是昨日裏大人請來的武林高手,向日還請多多提點指教。”

蘇哲謙和一笑,忙說不敢當。

時辰已不早了,六騎策馬當先,沿着城外小路上衙役頭領留下的記號一路追去。前方是沉沉的殘陽落霞,豔麗潑染,再遠的地方,有浮雲起落,像是參詳不透的人生軌跡,各自壯闊波瀾。

蘇哲出發之後,薛挽香悶悶的回到客舍裏,庭院中白玉蘭依舊,細風依舊,甚至一飲一啄皆依舊。只是她的心,總覺得漂浮不定,無依無憑。

與蘇哲相識小半年,從夏末走到初冬,這并不是她第一回 出門,前有采摘月見草,後有捉拿采/花/賊,蘇哲都曾徹夜不歸。可不知何故,薛挽香總覺得,這是她們第一次分離。

晚膳讓個婆子送了上來,半個時辰後又來将碗筷收了下去。用得少,婆子好心勸了幾句,薛挽香搖搖頭。

她沒什麽心思,一個人在燈下發呆,心中也明白習慣了兩個人朝夕相處,詐然分開,多少有些不适應。只是她不知道,竟會這般坐立難挨。

靜坐了片刻,她起身到立櫃前,取了彼此的衣裳出來,找到磨損的地方,一針一線仔細縫補,每一處針腳都做得細密,工整平滑。蘇哲常常在外奔走,這件長衫的袖口已經補過一次了,她捧着她的衣衫湊到唇邊,咬斷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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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的清新味兒,就這般迎面缭繞,像那個人時不時冒出來的小霸道。她會在風雨飄搖前為她抵擋傷害,她會抱着她放到桌面上,關心她指尖上的細刺,腳踝上的擦傷,她也會摟着她的腰一臉無辜的撒嬌,糯着聲音說,“薛挽香,給我癢癢背。。。”

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吻,在額頭,在臉頰,在唇間……

松燈噼啪作響,薛挽香吓了一跳,擡眼看到燈燭已經燃盡,不知不覺,她竟呆坐了這許久。

臉上微燙,懷裏的衣裳也暈染了體溫,她随手放到枕邊,再将餘下的幾件收拾好。忽然想到蘇哲這回出門幾乎沒帶換洗的衣物,她有些懊惱,随即又暗暗思量,沒帶衣物,是會早些回來的意思麽?

翌日清晨,薛挽香起身時天色才蒙蒙亮,梳洗罷回望到床榻,蘇哲的長衫還放在枕邊,薛挽香咬咬唇,和自己說,昨晚忘記放回櫃子裏了。現今……就先擱在那兒吧,也不占什麽地方。

去到臨近街巷的成衣鋪,胖乎乎的掌櫃将客人的請托與她分說明白,薛挽香一一應承下來,說好了三日後來交付,這只是初試手藝,若果真做得好,再來取另一件更繁複的請托。

銀子攢一攢,總會有的。離開店鋪時她着意看了看壁櫃上蘭葉松針的錦袍。蘇哲穿着這一身衣裳,一定很好看。

鄢州城以西,是一片廣袤的密林,進入密林的第二天,蘇哲幾人與衙役頭領會合。頭領道,賊人被我們一路追趕,現藏身在暗處,我等可相互搭夥,分頭追蹤,有事也好呼嘯照應。

衆人都道好。高壘澤正站在蘇哲身邊,便說與她同行,劉桐禧卻道他二人皆是身負絕藝,不若各帶一個兵吏,分派上更合适些。

衙役頭領點頭稱好,高壘澤不再多說,随手拉了個衙役,往密林深處去了。

林木蔥郁,蘇哲持着長劍走在前邊,劉桐禧與她隔着幾步距離,時刻注意着身邊的動靜。

不知何時下起了細雨,滾滾烏雲四方雲集,雨滴從枝頭墜入泥土,山路中越發泥濘。滴答的雨聲掩藏了蹤跡,敵暗我明,再找尋出賊人,就更困難了。

蘇哲忽然停下了腳步,劉桐禧剛要開口,蘇哲作出個噤聲的手勢,劉桐禧明白她定是發現了不對勁,立即站定不動。

雨勢越大,細密如織,斜斜的打在臉上。劉桐禧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望着雨幕發愁。暗昧中人影如游蛇,抓住這一瞬間,從樹冠上無聲游竄,大刀挾裹着風聲直劈下來!劉桐禧大驚之下只覺得有人在他肩頭猛的一推,他跌了個踉跄,定睛看時蘇哲已在淩亂的冬雨中和一個手持單刀的賊人鬥在了一起。

繡花針在纖細的指尖紮出個細小的血孔,薛挽香心中一頓,仿佛也被紮了一下。她放下針線看着窗外雨幕瓢潑,庭院裏的白玉蘭早已被雨打風吹去,徒留着舊日的馨香。不知哪戶人家的女眷在雨絲風片中低婉吟唱……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

聲線逶迤,婉轉莺啼,唱的分明是《牡丹亭》裏“尋夢”的一折戲。

薛挽香支着手肘枕在窗邊,袖口滑了下來,露出半截嫩藕般的手臂,她在風聲雨聲中輕輕嘆息。

蘇哲離開,已經第五天了。

黃昏時候好不容易停了雨,薛挽香用油布包了兩張繡好的絲帕,拿到臨近的成衣鋪子裏交給胖掌櫃。這是第二次的活計,胖掌櫃贊不絕口,将銀子封好了給她,她依舊搖搖頭:“您替我收着吧,攢夠了買那件錦棉的長袍。”

胖掌櫃道:“夫人手藝實在好得沒話說,上回的羅衫客人是贊不絕口,今日的帕子也做得精細。您再接了這次的活計,足夠買下錦袍了。要不你看看還需要添點啥,這手藝,再給我繡幾張絲帕擺店裏吧。”

薛挽香側頭想了想,淺笑道:“我想要一雙厚實的短靴。”

胖掌櫃不由得低頭,目光落在她羅裙下擺。

薛挽香後退半步,嘴角微翹,聲音輕揚:“給我夫君買的。”

再回到客棧時薛挽香的眼裏還含着笑,店小二與她也熟悉了,打着白巾布跑過來,低聲道:“蘇夫人,有位公子來尋你,等了有一會兒了。”

薛挽香聞言擡頭,大堂裏明亮的地方站着一位青衣公子,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見她望過來,公子彎眉一笑,随即又像想起了什麽事兒,收斂了眉眼。

身邊的随從略躬着身,少年公子幾步行來,在薛挽香面前深深一揖,作禮道:“蘇夫人安好,小生有禮了。”

薛挽香記得,這是官老爺的兒子,舉薦了蘇哲去捉拿賊人的,小青公子。

她淺淺一福,回禮道:“小青公子好。”

小青本名自然不是小青,只是幾次見面,倒也接受了這稱謂,況且現有要事,不必管那些小節。他咳了一聲,問道:“小生有事要與夫人說,可否回房一敘?”

他說着已經轉過身,要往木樓梯上走了,薛挽香卻在他身後道:“小女子的夫君因官家之事外出,暫且未歸,舍居不便留客,小青公子有什麽話,就在大堂說吧。”

幾句話,說得不卑不亢,既點出了蘇哲是因着你官府的事情外出,也說明了不願徒惹閑話。

客棧大堂裏還有幾桌客人,聽得這話都轉過頭來看。小青年紀輕,被她駁回心中雖氣惱,到底不好就此撒氣,只得又拱了拱手,斟酌一番,擡頭時眼裏已蓄了愁苦:“蘇夫人,小生此來是想告訴你,蘇公子……蘇哥哥,出事了。”他說着又上前一步,欲挽她的手。

薛挽香不動聲色的避開,眉目間泛出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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