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紛亂

這一夜的雨沒有下成,這一夜的人, 也沒有入睡。

夜空裏雲墨如晦, 星月無光。蘇哲枕在自己手臂上, 看着床榻裏的人。薛挽香長得很好看,這大半年來她已經看過無數次了, 她睡着的時候, 她醒着的時候,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腮紅,她的唇色。從前不知道竟然會這麽喜歡。走到今天,最後一日了,才發現戀戀不舍。

昏君之所以誤國,也是因為太愛了吧。

她喜歡她, 比她以為的還要喜歡。

可她又能如何呢?

蘇哲翻過身,背對着薛挽香。

最好不相見,便可不相戀。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許久之後, 熟悉的香味兒萦繞着更貼近了幾分, 她感覺背後的人也側過身來, 柔若無骨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她僵着腰身沒動。薛挽香輕輕的挨到她的身後,環着她的腰,臉蛋悄悄的貼在她的背脊上。

漆黑如墨的夜色裏,蘇哲閉上了眼睛。

薛挽香醒來時蘇哲并不在身邊, 昨夜她等蘇哲睡着了悄悄的摟住她,她和自己說,再抱一會,再抱一會就松開,可她抱着她,熟悉的體溫讓人禁不住越來越沉迷,她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客舍不大,蘇哲不在屋裏,薛挽香擁被起身,按着額頭醒了醒神,才下榻更衣。

梳洗罷,門首傳來叩門聲,她款步上前打開門,只見一個身材窈窕的俏麗女孩施施然站在門外,秋香色的棉绫裙子,朱紅團花的薄襖,襯得眼角眉梢都藏了秀氣,一颦一笑俱都是溫柔。她定定的看着她,女孩對她眨了眨眼,滑唇一笑。

“阿哲……”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沒想到,她竟在此時換回了女子裝束。

蘇哲笑道:“吓着你了?”

薛挽香搖搖頭,放她進來。“怎的突然換了這身衣裳?”

“不好看麽?”蘇哲歪着腦袋,有些俏皮。

薛挽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誠心誠意的道:“好看。好看極了。只是我許久沒見你這樣打扮,實在意外。”

蘇哲的眼睛彎出微微羞澀的弧度,走到小桌旁,斟了一盞茶。

茶水沒換過,已經涼了。薛挽香從旁過來,按住她的手,又到架子後邊取了暖盅,倒出一盞熱水來。

蘇哲捧着茶盅将清水飲了,擡眸看到她已梳好了發髻,尚未插簪。她走上前撫她及腰的長發,薛挽香手裏拿着一支玉簪,回眸一笑,遞到眼前。蘇哲接過玉簪,頓了片刻,慢慢道:“把發髻放下來吧,梳成女孩兒的發式,比較好。”

銅鏡裏薛挽香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她怔怔的看着鏡中的彼此,好一會,垂下眼簾,拆開了發髻。

蘇哲将玉簪放到妝臺上,嘴角彎出一抹笑,似有若無:“初見你時,你常梳的那個發式就很漂亮,叫什麽?”

“百花分肖髻。”薛挽香的手很巧,說話間已重新挽了發,玉簪用不上了,她取幾枚從前用過的小花釵随手定住了長發。

蘇哲倚在案臺邊,撩起她一小束發絲,纏繞在指尖,須臾又放下。

她想薛挽香已經猜到了,她為什麽忽然換了一身裝束。今日午後就要進城,讓旁人看到她與一個年輕男子結伴同行,于她閨名終是不妥。

她不再問,她也不說。像是默契,更像是面對不得不面對的世事選擇,無可奈何。

用過早膳,車夫趕着馬車出發。天色依舊陰沉,雨落不下來,四圍荒野沉寂,道路狹窄彎繞奇多。薛挽香挨着車壁雙目緊閉,臉色有些蒼白,蘇哲駕輕就熟尋出個靠枕塞在她腰後,薛挽香正暈得難受,依着往日的習慣倚向她肩頭,忽被她發鬓上的釵環紮了一下。

“嗯……”

她蹙眉哼了一聲,迷糊看去,蘇哲已随手摘了那支釵環,一手攏着她的肩,扶她枕到了自己長腿上。

馬車走了大半日,未末申初時來到臨淮城西城門。冷風飒飒,吹得車門一陣亂響。城門內外趕路人皆行色匆匆,車夫擡頭一看,層雲深墨,也不知欲來的是雨還是雪。

進城之後找了家茶肆略作休整,蘇哲結清了車馬費,将鋪在馬車裏的被褥軟枕等大件的行李全都贈予了車夫。

車夫撓着後腦勺頗不好意思:“蘇公子……啊,不是,蘇姑娘,您把這些都送給我,往後您要用時多不方便。”

蘇哲無所謂的笑笑:“你拿着吧。我用不上。”

冬日裏光影昏暗,茶肆的四角各挑一盞孤燈,映照出人間百态。薛挽香低頭撥弄手裏的茶盞,良久無言。

趁着天還沒黑,蘇哲送薛挽香出門。她要去的府邸在城北十二軒,離着城西尚有一段距離。

薛挽香走得很慢,蘇哲與她隔着一兩步,不再并肩而行。

臨淮城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屋舍俨然,商埠繁華,臨街有無數商鋪鱗次栉比,幾個才總角的小孩兒在鬧市中奔跑歡叫,有家裏大人揚着聲音邊訓斥邊寵溺。蘇哲一亭一亭的走,一亭一亭的看。走到一座鐘樓前,她停下腳步,喚了一句,挽香。

薛挽香随她停下,轉身面對她,瞳色裏有壓抑翻騰的情緒。

冷風在耳畔呼嘯,将身旁的喧嘩都隔開了距離。這一座城,這一方天地,只剩下她與眼前人。

“挽香。”蘇哲歪着腦袋淺淺一笑,眼裏分明也有淚。“就到這兒吧。我不想,再走下去了。”

薛挽香咬着唇定定的看着她,蘇哲将一個小包裹遞過來,她與她僵持着,她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立場,她只能接下來。

“我就不送你了。往後,你要好好的。”蘇哲盡可能雲淡風輕的笑,拼命的忍着,可還是止不住,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越落越快。

積了一晝夜的雨,毫無預兆的滂沱,街道上人們驚叫奔跑,遠處馬嘶車喧,薛挽香抱着蘇哲塞過來的小包裹,聽到天邊隐隐的雷聲。

是錯覺吧。冬日裏怎麽會有雷呢?可是耳邊轟隆齊鳴,滾滾層疊,壓在心頭。

“阿哲……”她艱難的叫她名字。

風聲雨聲愈大愈急,倆人淋得好生狼狽,偶爾有疾走的行人路過,看她們的眼神就像看着兩個瘋子。

蘇哲想說你身子弱,內裏寒,別淋雨了,你走吧。可她看了她好一會,什麽都沒說,轉過身,沿着來時的方向,舉步離開。

“阿哲!”薛挽香撲過來在她身後抱着她,雨水那麽大,蘇哲還是聽出來,她哭了,哭得很傷心。

薛挽香拉着蘇哲往街沿店鋪走,恰是一家客棧,廊檐下已站滿了避雨的人。

“雨太大了。我們住一晚再走,行嗎?”薛挽香扯着她衣袖,擡着一雙淚眼望她。

蘇哲沒說話。一陣寒風拂過,薛挽香抑制不住的打了個冷顫。

也不知是什麽日子,臨近年末還這麽多人。客舍只剩了一件上房,修得精致軒然。蘇哲讓店小二交代後廚的婆子送來熱水和浴桶,轉身将薛挽香推進門裏。倆人都是渾身濕透,方才在樓下一時情急還未覺什麽,此時薛挽香冷得臉色都變了。蘇哲急得不行,也不問她了,三下兩下剝她的衣裳。

房裏起了碳爐子,熏紅了薛挽香的臉蛋。蘇哲動作快,一忽兒把她披風外衣長裙全都剝了下來,只剩了薄薄一層中衣。還好包裹外頭是雨布,蘇哲翻出幹淨衣裳塞給薛挽香。

天時太冷,廚房裏一直備着熱水,婆子很快擡了水過來,幫她們送到耳房後。蘇哲推着薛挽香去沐浴更衣,薛挽香還想說點什麽,一開口,牙齒都打顫。蘇哲氣得不行,瞪着她兇狠的道:“你去不去!”

薛挽香被扔進耳房。蘇哲取了一張大巾布擦拭頭發,既氣她不懂得愛惜身體,也氣自己舍不得放不下。薛挽香洗得很快,身子略暖和就出來了。蘇哲心知她也擔心自己一身淋濕,沒說什麽,取了衣裳轉過屏風後,就着她洗過的熱水整個人都浸進了浴桶裏。

閉上眼睛,腦海裏思緒萬千,索性都丢開,不願再多想。

從屏風後出來時薛挽香已拿大巾布絞幹了烏絲長發,見蘇哲坐到交椅上,她走上前,挽她的發,細細揉幹。

彼此都沒有說話,只有雨滴打在窗沿紛紛亂的聲音。

纖細的手指掠過長長的秀發,觸到蘇哲的脖子,蘇哲縮了一下,無奈的捉着她的手:“你不用這般……”話未說完,語氣突變:“你手怎麽這麽涼?”

薛挽香往後縮回手,蘇哲揪着不放,用力一扯,薛挽香落進她懷裏了。

蘇哲:……

她不是故意的。現在該怎麽辦?

薛挽香擡手環住她的頭頸,将她腦袋埋在自己軟軟的肚腹上。就像從前她們還未說破情愫,無所顧忌的親密無間。

蘇哲全身僵了一會。薛挽香慢慢俯下//身,在她發頂吻了一下。蘇哲心中軟軟一嘆,擡起手環住了她的腰。

薛挽香的手摸到她耳垂,揉了一揉。

蘇哲起身攏着她往暖榻裏帶:“歇一會可好?方才淋了雨,你到被子裏捂一捂。”

薛挽香乖乖的任她領到榻上,脫了軟鞋,被她塞進被窩裏,只是蘇哲要離開時薛挽香拉住了她:“陪我躺一會。”

她倚在錦被裏,眸色如水,含着漣漪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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