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邀請

第四十五章邀請

寬敞的單人病房鴉雀無聲,錢思穎蜷縮在病床上,臉色比枕套還要蒼白。薛蘭澤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就要推着陸臨淵離開,陸臨淵卻擋住她的手,讓輪椅停下。

“錢思穎,”他淡淡地說,“今天那輛車的司機是沖你來的,至于他的來歷,你應該很清楚吧?”

錢思穎微乎其微地打了個寒噤,本能豎起滿身利刺:“你什麽意思?!”

“我只是想提醒你,那個人沒有得手,也許會策劃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你還活着,他就不會輕易收手,”陸臨淵的語氣很平靜,如果說,薛蘭澤還帶着少許外露的憐憫,那他就只有純粹的漠然,“你可以選擇繼續隐瞞,但是随之産生的後果,也只能由你自己承擔。”

他做了個“言盡于此”的手勢,示意薛蘭澤推着自己離開。

這一回,錢思穎沒有阻止他們,直到輪椅離開病房,穿過大半個走廊,才聽到緊閉的房門後爆發出隐隐的啜泣聲。

陸臨淵像是倦極了,阖眼靠在輪椅上,快到病房門口時,他忽然波瀾不驚地問道:“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吧?”

薛蘭澤跟他裝傻:“知道什麽?”

“這起案子的真正主謀并不是錢思穎,有一個人躲在她身後,就像操控牽線傀儡一樣操控着她,”陸臨淵一針見血地說,“當初約包建白見面的就是錢思穎無疑,可她是怎麽混進會所,又是怎麽在殺人之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犯罪現場,并且趕在護士查房前回到病房的,這些都是未解之謎。”

薛蘭澤掩上房門,俯身想把陸臨淵攙扶回病床上。陸臨淵突然擡手摁住她,薛蘭澤一擡頭,目光和他對了個正着,只見陸臨淵的瞳孔顏色有些淺,層次卻顯得異常繁複,對着望進去時,甚至有種“深邃幽微不見底”的錯覺。

薛蘭澤不躲不閃,哪怕受到近距離審視,依然從容不迫:“你有證據嗎?”

陸臨淵極細微地皺了下眉。

他當然沒有……正是因為沒有證據,錢思穎才能蜷縮在病床上痛哭流涕,否則,她現在就不是在私人醫院的病房裏,而是在市局接受警方訊問。

“你是刑警出身,應該比任何人都明白,破案最要緊的是證據,沒有嚴絲合縫的證據鏈,一切推斷和直覺都是枉談,”薛蘭澤沉聲道,“律師也一樣。”

她站起身,陸臨淵坐在輪椅裏,兩人的物理位置存在明顯差異,卻很難說誰占據上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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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初的帶教律師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薛蘭澤曼聲細語,“他說,真相很重要,但是對刑辯律師而言,真相不是最重要的,因為有太多人在為了所謂的‘真相’奔波——公安、檢察官,甚至是法官……”

“但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當事人只有律師。”

“‘真相’只是刑辯律師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的工具,如果連我們的目光都被轉移走,那些人……那些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卻依然是被冤枉的當事人,他們又能求告誰、指望誰?”

陸臨淵面露沉吟。

薛蘭澤不指望能用簡單的三言兩語說服陸臨淵——如果陸支隊那麽容易動搖,也沒法在雲滇毒窩卧底六年而不改初心。

不過,這番話終歸在陸臨淵心裏掀起了不為人知的漣漪,當薛蘭澤離開病房後,陸臨淵抽出一直插在衣兜裏的左手,掌心裏赫然攥着一只錄音筆。

他盯着錄音筆看了足有半分鐘,微微嘆了口氣,将它重新揣回衣兜。

明華醫院的硬件條件很不錯,單人病房直追三星級酒店,但是再舒适的病房也沒法和“家裏”相比,因此确認沒事後,陸臨淵第二天就搬回輕奢大平層。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好像回到了剛入職的狀态,每天按部就班地蹭車上下班,一天三頓跟着薛大律師蹭飯。值得一提的是,因為睡眠質量和飲食水準顯著提升,被使喚得團團轉的陸助理發現自己非但沒憔悴,反而面色紅潤、神采奕奕,連腰圍都顯而易見地變粗了。

這讓陸臨淵時常有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來律所跑腿打雜,而是休閑度假享受生活的……這種感覺在當天中午,薛蘭澤将自己碗裏的肥美鳗魚撥到陸臨淵碗裏時達到了巅峰。

“多吃點!”薛蘭澤劈頭蓋臉地教訓他,“你看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還挑食!內髒不吃,器官不吃,牲畜肉手肘以上、膝蓋以下不吃……真不知道你前三十年是怎麽養活自己的!”

陸臨淵被訓得沒脾氣,默默低下頭:“……我沒說不吃。”

薛蘭澤毫不留情:“你是沒說,但你是這麽做的——上回的牛舌鳗魚飯,你統共吃了一塊牛舌,剩下的全撥阿珏碗裏了,別以為我沒看到!”

被點到名的小王助理從自家上司碗裏挑走兩塊香嫩勁道的厚切牛舌,開開心心地吃了。

陸支隊再次發現一個真相:當薛大律師開始沒事找茬時,千萬不要試圖跟她争辯,這麽做只會進一步刺激薛蘭澤,從而使“小火苗”嗖一下升級成“大火球”,最終噴自己一個焦頭爛額。

他把臉埋進外賣盒裏,做埋頭苦吃狀,其實是借着食物遮擋,不着痕跡地翻了個白眼。

實事求是地說,“助理律師”的日常并不悠閑——要準備法律文書、整理辯護詞、聯系當事人、接待來訪者,還要跑腿打雜拿外賣、鞍前馬後收快遞,理論上的“八小時”工作制,每一分每一秒都填得滿滿當當……可能還不夠。

但陸臨淵并不覺得繁重,事實上,跟刑偵支隊“每個月加班兩次,每次加班半個月”的工作強度相比,這點壓力幾乎可以和“吃飽混天黑”劃等號。

可惜“悠閑”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一個星期後,法院再次開庭,關于錢英涉嫌謀殺包建白一案的一審判決終于下來——

“……本院認為,被告人錢英下毒謀殺受害人包建白的犯罪事實不清楚,證據不足,故意殺人罪不成立。毀滅、僞造證據罪成立,判處一年有期徒刑。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第二日起十日內,通過本院或者直接向S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這一次的宣判只有薛蘭澤一個人出庭,她站在辯護席上,目送錢英被法警戴上手铐,從特別通道帶出去。已經走到門口,那滿面滄桑的女人忽然轉過身,對着薛蘭澤深深鞠了一躬。

薛蘭澤習慣了當事人感恩戴德的姿态,不謙卑也不倨傲地點了點頭,轉身走出刑事審判庭。

她用短信通知了陸臨淵結果,順便用APP給自己叫了輛車——托陸助理的福,薛律師銳氣千條、出場自帶狂霸拽BGM的Taycan 4S被送進4S店,到現在都沒刑滿釋放。萬般無奈之下,薛蘭澤只能捏着鼻子打車上班,但普通專車的乘坐環境顯然沒法和七位數豪車媲美,這也導致她看某位陸助理越發不順眼,每天脾氣暴躁、肝火旺盛,動不動就噴人一臉。

可當薛蘭澤擡起頭時,自帶BGM的狂霸走位忽然頓住,眼神以人眼可見的速度慢慢變冷——只見法院門口,離她不過五六米的距離,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倚着大理石柱子,正朝這邊看來。

“薛律師,”他對薛蘭澤彬彬有禮地颔首致意,“好久不見。”

薛蘭澤拎着公文包的手指不知不覺扣緊了,嘴角機械狀彎起,露出一個精準悅目仿佛人為畫上去的笑容:“蕭總,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真是幸會。”

蕭總單名一個“淩”字,一身八位數的行頭低調奢華又不失內涵,而他也的确有底氣撐起這樣一身打扮——畢竟是臨江市第一跨國企業、世鈞集團創始人的長子,集團現任執行董事,別說一套斯圖爾特·休斯手工定制的西裝,就算他把大金鏈子挂在脖子上,時尚雜志也只會誇他品味獨特、不走尋常路。

薛蘭澤對蕭淩并不陌生,君倫律所和世鈞集團有着長期合作關系,和薛蘭澤一向看不對眼的梁佑之更是世鈞總裁王世钊的“禦用法律顧問”,添添減減加起來,她這半年來見蕭淩的次數兩個巴掌都數不過來。

更不用提,大半年前的“校園車禍案”,薛蘭澤擔任被告方的辯護律師,而她的當事人——撞死撞傷大學女生的肇事司機正是蕭淩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有了這層關系,薛蘭澤想對蕭淩不熟悉都不行。

“不是巧合,”蕭淩一只手插在褲兜裏,聲音低沉悅耳,“我是特意在這兒等薛律師的。”

薛蘭澤不用刻意演繹就露出一臉驚訝:“等我?為什麽?”

“薛律師之前兩場庭辯讓我印象深刻,直到現在,我都慶幸小睿那場官司選對了人,”蕭淩溫文爾雅地說,“如果我說,想請薛律師吃頓便飯,順帶表示感謝,您應該不會拒絕吧?”

薛蘭澤本就挺得筆直的後背不自覺地繃緊了,仿佛不這麽做就不足以獲得直視蕭淩雙眼的力量:“為了表示感謝?那蕭總的誠意可是單薄了些……官司過去大半年才想起請我吃飯,這是不是有點無事不登三寶殿?”

單看薛蘭澤的表情絕對想不到她此刻的肌肉已經繃緊到何種程度,她甚至若無其事地開了個玩笑。蕭淩配合地勾起嘴角,開口卻壓低八度:“當然不只是感謝那麽簡單,我也想和薛律師聊聊下一步的合作計劃……”

他意味深長地頓了半秒,端詳着薛蘭澤漸露錯愕的臉色,不動聲色道:“……比如說,由您擔任世鈞的禦用法律顧問。”

剎那間,薛蘭澤心跳仿佛停頓了一拍,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痕跡:“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要是我沒記錯,目前負責和世鈞對接的是梁律師,而王總對她的工作也很認可……”

“薛律師也說了,只是目前,”蕭淩意味深長地勾起嘴角,“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隔着五六步的距離,兩人互相對視,看不見的較量隐藏在目光交彙中,只是短短須臾已經讓薛蘭澤汗流浃背。

然後她偏了偏臉,用最輕松愉悅的語氣微笑道:“那就要勞煩蕭總……多照顧了。”

蕭淩側開半身,擡手比了個十分具有紳士風範的“請”。

與此同時,君倫律所地下一層停車場裏,陸臨淵匆匆掠過手機屏幕,看清“故意殺人罪名不成立”和“一年有期徒刑”幾個字樣時,總是挺直繃緊的腰背稍微松弛少許。

然後他擡起頭,對楊帆打了個手勢:“你繼續。”

楊帆不以為意,接着方才被打斷的話題繼續道:“……我們訊問了安欣意,也調查了她的家世背景和這段時間的通話記錄,她和錢英雖然在同一家會所上班,平時卻幾乎沒什麽來往,履歷也沒有交集的部分,基本可以排除共犯的可能。”

陸臨淵垂落視線,聽得很認真。

“據安欣意交代,她那天經過套房門口,看到包建白中毒倒地後不斷翻滾掙紮,一時生了歹念,就把剩下的半杯毒酒灌進受害人嘴裏,”楊帆說,“她說,她只是灌酒,沒有下毒,當時也沒看見屋裏有別人……”

陸臨淵揉了揉眉心,微哂:“一派胡言!”

“确實是胡扯,”楊帆點頭贊許道,“包建白那間套房你也去過,位置比較偏,從前廳過去要穿過一大片草坪,一般人沒事怎麽可能從門口經過?更別提開門看到屋裏發生了什麽……再說,安欣意要是沒下毒,怎麽知道紅酒裏有毒?”

“毒或許确實不是安欣意下的,但她肯定知道些什麽,只是不願說出來,”陸臨淵低聲道,“要麽是她知道自己說出真相後,罪行只會更重;要麽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勢力太大,連警方都要忌憚三分,以至于安欣意寧可扛下故意殺人的黑鍋,也不敢牽扯到他。”

楊帆緊緊盯着他:“你真的相信有一個所謂的‘幕後主使’?”

陸臨淵偏過頭,避過他的視線:“只是猜測。”

這猜測并非沒有道理,畢竟包建白家大業大,如果沒有更為雄厚的背景撐腰,這些毫無根基的鄉下姑娘無論如何也不敢把主意打到他頭上。

然而楊帆和陸臨淵搭檔多年,對這位前頂頭上司的行事風格十分了解,他很清楚,如果不是有了十拿九穩的把握,陸臨淵不會輕易下定論。

“少來這套!”楊副支隊不客氣地怼了回去,“如果只是猜測,你會大費周章的叫我去查安欣意和錢思穎的底細,還一定要挖出兩人可能存在的交集部分?你會讓我興師動衆的派人暗中保護錢思穎?這不明擺着怕她被幕後主謀滅口嗎!”

陸臨淵有點無奈,姓楊的這貨看着吊兒郎當,一副心肝大得能把太平洋一口吞了,但他往往有種超乎尋常的直覺,能從千頭萬緒的亂麻中一眼挑出最關鍵的部分,進而穩準狠地直擊要害。

比方說幾個月前,他就在刑偵支隊衆多警員中一眼鎖定了徐鳴捷的嫌疑,不依不饒地跟了半個多月,最終拿到作為關鍵證據的錄音。

再比方說……現在。

“老大,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引咎辭職,也不知道馬局跟你是怎麽打算的,但他要我配合你行動,也默許我向你透露手頭所有案件的線索和細節,這明顯是依然拿你當刑偵口的支隊長看待,”楊帆神色凝重,“如果這起案子背後真的有一個幕後主使,而他的勢力可怕到安欣意寧可自己背下故意殺人的黑鍋,也不敢把他供認出來,那你的處境不是很危險?畢竟上回葉炳森的案子,真兇還沒抓到,萬一是同一撥人……”

陸臨淵冰冷堅硬的眉心波動了下。

幾乎沒什麽人知道,剛從雲滇回來那陣,陸臨淵的精神狀态一度在崩潰邊緣徘徊——他暴躁、壓抑、陰沉,排斥和人接觸,整宿整宿睡不着覺,甚至不願将自己暴露在陽光下,總覺得四面八方的暗角裏藏着無數雙眼睛窺伺自己。

這讓陸臨淵如坐針氈,簡直沒有片刻安寧。

從臨床醫學的角度判斷,這是典型的PTSD,也就是經理創傷後導致的延遲出現或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但是知道病根對治療病症并沒有太大幫助,畢竟傷口藏在心裏,看不見也摸不着,雖然持續的治療與時間的推移會讓情況有所好轉,但這并不意味着卧底造成的傷痕已經痊愈。

只有看到熟悉的人,感受到他們毫無保留的關切,才能讓陸臨淵稍稍好過些。

“放心,”他牽動嘴角,對楊帆點了點頭,“我心裏有數。”

楊副支隊無奈至極。

他使盡渾身解數也撬不開陸臨淵的嘴,只得從衣兜裏掏出一個塑封袋包裹的移動硬盤,隔空抛給他:“這是你讓我從東川陵園拿回來的東西……”

陸臨淵擡手接住,眼神瞬間凝聚。

“我說你也是,把這玩意兒藏在人家骨灰盒裏,就不怕屋主大半夜上門找你麻煩?”楊帆斜乜眼瞧他,随口開了個玩笑,不過下一瞬,他肅整了臉色,語氣也變得正經,“你之前遭人陷害,是不是就為了這玩意兒?這裏頭到底是什麽?”

陸臨淵飛快撩了下眼簾:“你不是看過裏面的東西了嗎?”

楊帆被他撩得遍體生寒,喉嚨幹澀地滑動了下:“誰、誰看了?我拿到東西就給你送來了,別冤枉人啊……”

陸臨淵微微一哂,随手将硬盤揣進衣兜,然後推門下車:“看了也沒關系,別外傳就行。”

楊帆刨根究底地探出半個腦袋:“為什麽啊?”

“因為還不到時候,”陸臨淵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我上班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只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卻是楊帆緊跟着追下車,這市局出名的滾刀肉收起嬉皮笑臉的神色,鄭重道:“陸隊!”

陸臨淵腳步一頓,微微偏過臉:“怎麽了?”

楊帆猶豫片刻:“我不知道你有什麽計劃,但你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刑偵支隊的兄弟們。”

陸臨淵和他對視片刻,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泛起堪稱柔和的笑意。

“謝謝,”他認真地說,“我沒忘。”

然後他轉過身,緩慢卻堅定不移地走向陰影深處。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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